鸡叫的时候,我跪在潮湿的泥土上生下了女儿。我只见血水从身体里流出来,浸透了我新做的一双布鞋,女儿无意识地伸出手来抓我,哇哇地大声啼哭着。那眉眼,那嘴型,怎么这样像我!这是一个新生命,她是我的孩子,她是我的骨肉,我能忍心扔下她不管吗?
女儿生下来了,没有任何包裹她的东西。庆云拿出一件白棉布衬衣递给接生婆,接生婆随手包了包就把那孩子放到了床上。然后她叫庆云把我抱到床上去,庆云不好意思当众抱我,他就先上床,然后再把我往床上拖,拖得满床都是血。我已经奄奄一息,只好把这条命交给庆云,任他处置。
没有卫生纸,床上铺着几层没有消过毒的破布,节约倒是节约了,但谁来洗这些破布呢?我对庆云说:“你去买一点卫生纸回来,就可以少洗许多血片子。”庆云图便宜,买回一角钱一大捆的那种硬草纸。他给我铺在床上,一会儿就浸透了。我求他换一换,他不肯,这血水就开始凝固变硬,我好像躺在尖桩上面一样,疼得无法入睡。庆云爸求金蓉给我洗几天,金蓉只肯洗庆云父子的东西,我的一切她都不管。庆云出去洗,湾里人要笑,庆云爸出去洗,别人更笑,只有我出去洗,就天经地义了!
我一步一步艰难地提着一桶血衣走到塘边,人们七嘴八舌地说,我不能用这个塘里的水,并一起指了指厕所旁边一个极肮脏的水池子说:“月子里的东西只能在那里洗……”
现在回想起这一幕我就寒心,月子里的东西都是产妇天天要用的,如果放在医院,该是要消毒的啊!可在这个枣树湾,竟然连一点干净的水都不许用!也不许在大门口晒干,只能躲在墙旮旮里阴干——寒冬腊月,这些东西又是多么不容易干啊!
天不怕地不怕的我,在恶势力的包围下,屈服了一次又一次。我是寒冬腊月生的孩子,那年雪下得特别大,气温也特别低,当别人全家围着火盆烤火的时候,我这个19岁的女知青却跪在脏水池旁,用棒槌敲破冰面洗衣服。当把双手伸进这冰水里时,我彻底知道了什么叫刺骨!
要报户口了,庆云给孩子取名叫美莲。我给孩子取名叫燕平,我希望这孩子平安长大,像燕子一样自由地飞来飞去。于是,庆云每天抱着孩子就叫美莲,我抱着女儿就叫燕平。庆云爸也站在我这一边,少数服从多数,我的女儿就叫余燕平。
金蓉的丈夫毛芝大哥偶尔会来问庆云:“小王吃饭了没有?喝汤了没有?她是产妇,决不能饿着她呀!一定要加强营养!”
庆云见到这个姐夫就马上唯唯诺诺的,虽然毛芝有政策,但庆云有对策。他把鸡煲好后,每盛一碗面给我就放上一两个鸡翅膀、鸡爪子、鸡肝什么的,这样端出来碗碗有鸡,天天有鸡,看你毛芝还有话说?
我很奇怪,那正儿八经的鸡胯子上哪去了?有一天,我听见厨房里热闹非凡,便挣扎着爬起来,走到厨房一看究竟:只见庆云盛了一大碗纯鸡汤给金蓉喝,那碗里躺着的就是我天天见不着的鸡胯子和胸脯肉!
洗九朝(生完孩子第九天)的那天,我妈送来了鸡、鸡蛋、毛毯以及好几段花斜纹布。同姓的几位婶娘都送来了鸡给我滋补,并来到房里看看我和孩子。她们偷偷地告诉我:“我们都知道你在庆云家不长远,送布来你也拿不走,我们一商量,全部送鸡来,让你吃了孩子能多喝点奶水!”真的感谢这几位婶娘,让我在异乡感到了丝丝的温暖……
金蓉也来到我面前说:“我们一直没有搭礼!”她一连说了好几遍,我终于明白了:她不送东西给我,我也不用送东西给她。
姑也来了,送来了六尺平纹布和面条。六尺平纹和四尺斜纹在价值上基本扯平,但我没有怪姑姑,那时的农村其实就是这样吧!只是到最后庆云爸也不知道这件事,只要姑姑不说,我不说,就没有人知道。
喝酒的时候,庆云爸把燕平抱出去给大家看。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哟!跟庆云一个模子出来的呀!笑了,笑了,眼睛也睁开了!好大的一双眼睛,跟小王一个样!”庆云爸又把燕平抱进房来递给我,然后塞了一些三元五元的零钱给我,低声说:“这是亲戚们给燕平的见面礼,你收好,买点儿日用吧!”
孩子还没满月时,队里要每家“两丁抽一”,去三三零工程搞大会战。这个三三零工程是在湖北境内的宜昌地区,调配大批的农民工到那里做义务劳工,吃住还要自己解决。
我们家摊上了“两丁抽一”,因为我刚刚生孩子,队里人以为庆云走不开,只好派庆云爸去做劳工。庆云爸要走了,翻出一大堆破衣服去求金蓉补一补,金蓉阴阳怪气地嚷嚷:“你没有儿媳妇当然是我补,如今你已经有了那个能干婆,怎么还叫我补呀?我自己的事也做不完嘞!”
因为洗九朝时我收了几段花布,我月子里一天也没闲着,抢着为燕平手工缝制许多小衣裳,棉的、单的。因为冷,也因为在坐月子,我就坐在床上坐针线活,农村的土屋采光很不好,我的视力大大地下降了。
我正忙着,看见庆云爸抱着一大堆破衣服原封不动地回来。问明情况后,我立即把所有的衣服先处理好,好一点的我把它两条裤子拼成一条,太破的全变成了燕平的尿片。我不吃不喝地干了很久,每一针每一线都包含着我深深地祝福:让庆云爸出门在外一切平安!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庆云爸早已是我心中的大树,是他为我遮风挡雨!
庆云爸走了,挑着我常在外乘凉用的大竹床。他挑的担子很不平衡,一头是大竹床,一头是个小行李卷儿,不好走路。我挣扎着蓬头垢面地跑去送他,哭得像个泪人儿。这在农村也要被人笑话的,可那时人们没有和我开玩笑,大伙儿全同情我的处境,全理解我的反常!
庆云爸走了,我失去了庇护。庆云在金蓉的唆使下总是百般刁难,我生孩子不到半个月就冒着大风雪跌跌撞撞地走到公社。
那时候是徐同志负责知青工作,我包着头泪如泉涌地闯进公社的会议室,在座的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徐同志宣布会议暂停,亲自把我护送回枣树湾并找到团支书余庆明一起到庆云家里。他很严肃地对庆云约法三章,然后又对我千叮嘱万叮嘱地劝慰,让我无论如何要等满了月才能办别的事。
那时的我就下定决心,满了月我一定要走出去!
八
我是1970年12月13日生的女儿燕平,1971年1月13日就去找庆桐队长打了离婚证明,14日就到公社盖了章,15日就逼着庆云一起到鄂城的区政府办离婚手续。
区政府的那个负责人看了看我们交上去的各种证明,又看了看苦着脸的庆云和并不苦着脸的我,面无表情地对庆云说:“你再出去想5分钟,如果你不改变主意,我就马上给你们办手续!”
闹归闹,可到了这节骨眼上,庆云反而犹豫不决了。我这个女知青在他眼里,含着是块骨头,吐了是块肉!他哽咽着对我说:“小,小王,不,不离了!跟我,我回家去,油饭随,随便你吃,好不好?”
他又提这个油饭,想想我的头就大。他还像献宝似的用这个来诱惑我“回头是岸”!我便威胁他:“回去就回去,只要你不怕我放火就成!”
庆云听见我说“放火”二字,心也横了下来说:“离,就离!”
于是,不到5分钟我们再一次走进区办公室。庆云已不像初来时那样的犹豫,而是一脸的果断。
区办公室里的那个负责人很狐疑地打量我半天,他弄不明白我用什么办法在几分钟内能把“老公”搞定。他很快把我们的离婚手续办妥。
因为燕平是个女孩,庆云死活都不肯要。区里的那个干部说吃奶的孩子应该判给娘,至于这个娘有没有能力养活她,或者说这个娘不吃东西还产不产奶,他们不管!不过口头责令庆云负担,并再三告诫庆云,孩子吃奶期间,我属于离婚不离家,庆云胆敢欺负我,要负法律责任。场面上,庆云堆着笑满口答应了。
离婚证一到手,我像在心中搬走了一块大石头,便头也不回地往前冲。庆云追上我说:“小,小王,今天我,我请你吃东西!”
吃不吃他的东西已无关紧要,但我想看看他最后想做些什么!我随着他去了当时鄂城县最大的一家餐馆,只见庆云摸来摸去摸出了五分钱,买了一个糠油饼递给我。
巴巴地拉我来这么大的一个餐馆,我一个刚满月的小女人,走了这么远的路,脚都走肿了,他却只用五分钱打发我呀!我扭头就走,坚决不要!他很不耐烦地塞给我说:“你去搭,搭车吧!我,我还是走,走路回去!”
现在回想起来,我已不太怪他,因为他从来都是那样的吝啬……
回到家里,庆云马上就到金蓉家去开“碰头会”,再进家门时,他就停了整个屋子里的电。我在漆黑的夜里,要照料一个刚满月的孩子,其苦况可想而知……
全屋子里只有厨房的灶台上有一盏庆云自制的小煤油灯。这是一个小药瓶改制的,只有萤火虫那么一点点亮。庆云为了节省柴草,与我商定:我们仍在一起吃饭。我没空,他来做饭,我想想也可以将就,便同意了。可他一煮就是一锅玉米糊糊,长期吃这种东西,我连一点奶水都没有,何况我又吃不惯杂粮。
记得有一天晚上又是吃玉米糊糊,我一揭锅盖就烦了。当时我一生气就把锅铲子甩到大锅里面,只听铁碰铁“咚”一声巨响,让我和庆云同时吃了一惊。
庆云本来就是一个异常吝啬的人,生怕他的大铁锅会有什么闪失。他马上抓住我,咬着牙骂:“不想吃就滚远一些!”说着就把我推到灶房门外。
我踉跄着往后退,约摸着到了门槛处还下意识地反跳一下,这样我才没被门槛绊倒。我站在灶房门外望着庆云大口大口吃玉米糊糊的样子,心里恨恨地想:“我和燕平两个人的口粮光吃米都吃不完,我已离了婚,我凭什么要陪着你庆云同吃一锅饭?”我今天不吃饭也要烧光你的柴,煮光你的米。我一个箭步冲到灶门口,拿起一个草靶子就往灯上取火,谁知正在气头上,用力过猛,把煤油灯弄到了锅里。一锅的玉米糊糊瞬间弥漫着煤油味,厨房也顿时一片漆黑。
我只听见庆云摸索着灶台奔向自己,我立即做好了挨打的准备:我用双手护着头,只把背对着他。他拳如雨下,我不呻吟也不动弹,连大气也不出。在这漆黑的夜里,庆云怀疑刚才打的不是我,因为他一面打人,一面摸索着找“头”,可我总是给他一个“平面”。
忽然,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摸索着点上灯,再把锅里的玉米糊糊盛起来喂猪,猪也不傻,马上哼哼哧哧地跑开了。庆云一边骂人一边把锅碗瓢盆的什物全洗干净。一切善后完毕,又过来动手打人,这样看得清楚明白,打我可能很有快感吧!
庆云一面数落我的条条“罪状”,一面咬牙切齿地把我胡乱地推搡着一直到大门边。那大门真是厚实,两道门栓都是好木料做成并设了暗道机关,别人在外休想拨开。那根上栓正好与我头部一般高矮,庆云终于找到泄恨之地,他抓住我的头发,使劲地去撞击那根木栓的突出部。要知道我刚满月,头部的淤血让我落下了终身的病根,一到变天,我的头便会剧烈地痛!
我怒了,我突然像狼一样凄厉地尖叫着,那声音在寂静的乡村夜里是那样的让人毛骨悚然。庆云被这声划破夜空的尖叫吓傻了,他扔下我,马上躲藏在后门外偷偷地向我张望。我停止了“狼嚎”,狂奔进屋。
庆云可能怕我会上吊,他并不是担心我,而是怕我的死弄脏了他的家!他急忙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来把一只脚放在房里,一只脚放在房外。我看出他的意思,只是不屑地告诉他:我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因为我还得留着和你拼到底呢!最终,我成功进了里屋。
我坐在床上抱着女儿大声地哭,大声地骂。哭够了,骂够了,我把孩子放在摇篮里任她怎么啼哭都不再管。我面朝墙躺着,心里想着复仇的计划:杀人?放火?去区政府写大幅标语?
庆云抱起他的美莲,把她硬塞给我,低三下四地求我好好带,保证不再打我骂我。从那以后,我们各吃各的,多烧一点柴草也顾不得了。
快过春节的时候,庆云爸从三三零回来了,他挑着硬树做成的大竹床和一铺一盖,汗流浃背地往家中赶。一进湾就有一群半大的孩子迎上前去嚷嚷:“松林爹,她走了!”庆云爸不经意地问:“谁走了?”
“小王走了!小王脱离了!”那时候,这个湾的大人小孩全都叫我小王。 “脱离”这个词也是当地“离婚”的意思。
庆云爸一听这话,腿脚马上就软了,当时就大哭着进了门:“小王哎!我的女呀,没有了你,我这还叫个什么家啊?我在三三零做任务,心里挂着你和我的杂种儿,我怕他天天跟你生气,我的心没一天是踏实的!一听说可以回家了,我比任何人都高兴!我是第一个进湾子的人,可是,可还是晚了一步哇!你还是走了……”
听见庆云爸在大哭,我急忙从房里跑出来跪在他的身边。劝也没法劝,我也便哭了起来:“我没有婆婆,坐月子自己去冰冷的脏水池子洗片子。庆云千方百计地把我骗到手,又是墙头的一棵草。我害喜时竟没有吃过一个苹果……”
庆云爸听到“苹果”二字马上止住了哭泣,他打开行李卷儿,里三层外三层地剥开,里面竟是一小堆苹果。他说:“一听说我们做的任务快完成了,我就跑到集市上去买了几斤苹果,谁知一拖再拖今天才到家。苹果搁了十多天,皱巴巴的不好看了,你吃,你吃吧!”
我对庆云爸说:“害喜时我想苹果吃,如今我生孩子没满百日,不能吃……”
庆云爸知道我拒绝的不单单是苹果,还有这个家!自从庆云爸回来后,金蓉不知为什么天天跑来骂人,口口声声地说要给庆云说了一门亲,要我快点腾地方。而此时的庆云爸也不再出面为我解围,但我还是理解这位老人,对于我们的事,他有太多的无奈!
万般无奈的我回了娘家,让我感到温暖的是妈妈并没有反对我回家。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我没有户口就跑回家,会让父母很为难,更何况那时父亲还经常被批斗。
庆云在地里听湾里人说我回了娘家,他追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送给我一张两寸黑白照片:我戴了一付平光眼镜,围着一条围巾,猛一看很像“五四”时期的大学生。
我看了看照片,又还给庆云说:“你不是把我以前的照片都烧了吗?你也不管他们是不是我的亲戚还是同学!如果我今后又找一个你这类的人,你今天送给我的这张照片的下场还不是一个样?今生我们的缘分已尽,但无论再过多少年,你都会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因为我们共同有一个孩子!等这个孩子长大了,我会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你的亲生父亲叫庆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