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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军中密谈

第二日清晨时分,子娆等人绕开宣军大营抵达玉渊。城外雪原之上风沙扑面,硝烟未熄,显示出昨夜这里曾经过一场激烈的大战。

众人先后策马入城,进到城中,却见所有民舍房屋人去楼空,王师三军亦于辕门列阵,所有军需辎重装载上车,即将拔营离开。子娆见此情形,不由大吃一惊,纵马上前。正在军前亲自指挥的叔孙亦见到他们,顿时面露喜色,大步迎上前来,“公主终于回来了!我正担心你们回不来,赶不上一起撤退。”

子娆从整装待发的王师上收回目光,凤眸之中渐渐透出冷意,“你要放弃玉渊,从这里撤兵?”

叔孙亦被她目光看得心头一寒,忙道:“末将怎敢擅自做这样的决定,是王上亲口下旨要我们全部撤离玉渊。昨晚我们出兵攻击敌营,城中大部分百姓已趁机在靳将军的护送下离开,我们今天也要分批撤离。”

子娆眸底倏然波动,“你说什么,王兄亲自下令弃城?”

聂七在旁道:“公主,昨夜太过匆忙,一直未来得及禀报,主人先前便已传下旨意,命我们弃城南撤。”

子娆手中马缰越握越紧,抿唇不语,忽然间修眉一扬,道:“我问他去!”掉马向行营奔去。

一路上搬运辎重的士兵见到子娆,纷纷侧身行礼,子娆视而不见,到了营前飞身下马,径直闯入。营中负责守卫的是几名冥衣楼部属,见她面色不善,小心问道:“公主是否有事吩咐?”

子娆踏上阶前,冷雨潇潇,迎面落上脸颊,寒意浸染衣袂,令人深切感觉到冬日的肃杀。庭前一地落木,随着风雨零落飘卷,子娆心里忽然说不出的难受,怔怔站在那里不动。片刻后,她微微闭目,对那部属说道:“没事。”转身离开。

走出两步,子娆突然又停住脚步。楼上雕窗之后,一人静静而立,一抹青衫冷冽。子昊无声注视着楼下雨中清魅的身影,一动不动站着。雨丝迎面掠过发梢,子娆却也没有回头,过了一会儿,终于举步而去。子昊目送她消失在行营之外,一丝轻叹,无声飘落,城外江山,模糊在渐急的风雨之中。

王师当日在不惊动宣军的情况下,自玉渊南撤。先锋部队在少陵关内十三连城中的洛霞驻扎,随军百姓则不停留,由一千战士继续护送至息川附近,再行安置。子昊、子娆和冥衣楼部众皆会等到次日,最后一批离开玉渊。子娆对弃城之事不再表示异议,但军中重要的首脑会议她却也不去参加,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便独自出城而去。

玉渊城向东北三十里外,汐水河畔十里连营,篝火点点,穆国白虎军旗在暮色下一望无际,大军刚刚抵达不久,正在安营扎寨,布置防卫。夜玄殇在玉渊与少陵关之间选取此处驻军,南连汐水要塞,北扼长原关口,恰好截断了赤焰军与外十九城大军会合之路,亦与王师遥相呼应,对虎视玉渊的宣军隐隐形成合围之势,可谓深得兵法之要。

此时九柱金边白虎王帐已在丘地之上竖起,帐内灯火高燃,卫垣、颜菁、白姝儿、彦翎,以及率领中军的虞肖,宫变时接替兵权的大将廖邺都聚集在此处,分别向夜玄殇汇报来时情况,商议下一步行动方略。忽然帐帘被人掀开,外面篝火伴了月光,照得来人玄衣如玉,容颜若雪。子娆在众目睽睽之下拎了两个酒坛,对座上穆王毫不客气地说道:“喂,我想找你喝酒。”

众将皆暗中皱眉,但知来者何人,谁也不便开口斥责。夜玄殇看了子娆一眼,将手中图卷一丢,扬唇笑道:“你们出去,议好战略,明日再来禀报。”

待众人先后退出,子娆抬手将酒丢向对面,道:“你一坛我一坛,喝完我就走。”

夜玄殇接住酒坛,道:“我军中备有美酒,喝完我请你,不醉不归。”

子娆道:“好,那就喝个痛快。”

半个时辰后,两人从帐中喝到帐顶,话没多说几句,下面十余坛美酒已经去了一半。直到喝到第四坛酒,子娆放下酒坛,看着汐水河畔连绵起伏的大营,说道:“我是来告诉你一声,留心宣军突袭。王师已从玉渊撤兵,一旦有事,恐怕难以支援。”

夜玄殇剑眉微动,“王师撤兵?”

“是啊。”子娆抬头淡淡道,“我辛辛苦苦守了这么久的玉渊,别人一句话,说不要就不要了。”

夜玄殇道:“是东帝的命令。”

子娆不语。月色半隐层云,在她眉梢投下轻浅细利的光影,似是一抹倔强的痕迹。此时此刻,她不似素日那个谈笑恣意、飞扬夺目的女子,唇间眼底,有着太多压抑的情绪,说不清也道不明,只是令人看着心疼。夜玄殇将一个酒坛丢下地去,突然问道:“后悔了吗?”

子娆愣了一愣,随后道:“若是回到之前,我还是会坚守玉渊。”

夜玄殇耸了耸肩,喝了口酒道:“那不就行了,你做到了想做的事,剩下的就让该做的人去做好了。”

子娆将手覆在坛口,轻轻浸下去,冰凉的酒水没过手掌,又自指间辗转流下,晶莹清澈,凉意透骨,“你知道吗?那一天我回去,差一点就永远再见不到王兄。”她闭上眼睛,声音像是月中轻云,又似冰湖微风,有种幽凉清冷的感觉,“原来他早就清楚一切,却对所有人隐瞒真相,包括我。我当时好恨,对他说了很过分的话,却根本没有体谅他真正的心思。其实他从头到尾都在护着我,将冥衣楼,整个王族,和他的雍朝一一交到我的手上,所以后来我发誓要替他守住王域。若不是为此,我绝不会再留在帝都,这里的一切也早已与我没有分毫关系……”

自策天殿上与子昊闹翻之后,这样的话子娆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她与王族之间的纠葛除了子昊外也唯有夜玄殇清楚。夜玄殇不发表看法,只是安静听她说话,陪她喝光了一坛又一坛的酒。夜风吹来浮雪,纷扬如落月中,玄塔之下那个被孤独幽禁的女子,仿佛走过了帝都的腥风血雨,走过了楚国三千繁华、穆国烽火硝烟,一步步来到面前。

雪原苍茫,万籁俱寂,说的人说着,听的人听着,不远处篝火尽头,汐水寒江滔滔而过,万千风波逐浪东流,带着所有起伏的心绪一去不回。许久之后,夜玄殇喝完了手中的酒,转过头来,看向身边雪月笼罩之下,清眸迷离的女子,说道:“子娆,不要为别人活着。”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认真,不似平日玩世不恭的模样,子娆心头微微一动。

他漆黑的眸子如月中渊海,仿佛能够包容人心中一切情绪,“如果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别人,那你最终会失去自己,更加会失去你珍惜的那个人。很多时候,我们该知道的是自己而不是别人需要什么,因为我们每个人归根到底,都只能对自己负责。”

子娆看了他一会儿,若有所思,跟着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道:“我知道你与老穆王曾经有过一个约定。当初你用这串灵石交换的其实并不是穆国的王位,对吗?那为什么现在你又在这里,而不是和彦翎一起,驰骋漠北或者醉饮江湖?”

夜玄殇深眸明亮,在她掌心紫晶石清澈剔透的光芒下露出那种令人心动的、卓傲不羁的笑容,“很多人都说我是为了你。”

子娆眸光微漾,似染酒意,“是吗?”

夜玄殇将手中美酒一饮而尽,丢开酒坛爽朗大笑,坦然道:“我夜玄殇对朋友虽然不错,但还不至于搭上自己的人生。我杀兄夺位,是因为不愿那样死在别人手中;我接手穆国之事,是因为无法对自己的国家臣民坐视不理;我发兵北域,固然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更加是为保穆国将来平安,不愿眼看宣国坐大,一一蚕食诸方势力。东帝其实根本无需利用你来控制局势,因为他知道我一定会出兵,不为帝都,只为穆国。我所做的决定,选择的道路,不需要冠以任何人的名义,因为谁都不是夜玄殇,并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生活。”

子娆轻声叹道:“夜玄殇想要的是自由,跃马江湖,恣意傲啸,海阔天空,任君去留。”

夜玄殇抬头遥望夜空,说道:“绝对的自由,便是绝对的孤独。苍天总是公平,不会让你什么都完满。”

子娆眸光微微细起,月光飞雪落入清眸,一片浮沉变幻,“所以多数人付出是为了得到,失望因为心有所求。人常常会寻找一些理由,把自己和别人连在一起,或者就是因为害怕孤独,才要找一个人让自己在乎、牵挂、痛苦。”

夜玄殇道:“那也很好,不自由,不孤独,心有所恋,甘之如饴。”

子娆一笑抬头,魅眸流光,“夜玄殇,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因为和你在一起,好像永远不用借口和理由,我可以做回真正的自己。”

夜玄殇举起酒坛道:“彼此,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听到我这么坦白,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一言道中我的心思,所以我绝不愿因为任何事情破坏我们之间的关系,那就像破坏人生中一件美好的事物,我会觉得十分可惜。”

子娆点头道:“这句话我记住了。”

夜玄殇侧眸笑道:“时候不早了。”

子娆饮尽手中余酒,起身道:“改日再见,欠你一顿美酒。”

夜玄殇举了举酒坛,“我一定会记得讨还。”

寒江千里满月华,子娆转身离开时忽然驻足,回眸一笑,眸光清澈如水,“夜玄殇,如果早些遇见你,我想我会爱上你。”

清风缠绵衣袂,夜空飞雪如荧,眼前女子笑夺星辰,仿若今生初见,风雨惊艳。夜玄殇心头不由一动,微微扬眉,“现在似乎也不迟。”子娆轻声浅笑,身影飘然而去。风吹雪光流玉,映照男子不羁的眉目,夜玄殇目送那玄衣魅影渐渐消失在夜色深处,仰首饮酒,月下一缕微笑,自在如风。

子娆离开白虎军驻地回去玉渊,夜正深沉,从当日回到帝都后便一直压在心头的大石似乎被人搬走,突然觉得这些日子所思所想何其可笑。面对自己荒谬的身世,她曾经有过一走了之的想法,若不是子昊病发,宣国叛乱,她根本不愿再与王族有任何瓜葛。如果那时离开,那么终此一生她都无法走出身世的阴影,无法忘记那个刻骨铭心的人,如今这个留下来的九公主,其实也早已不是那个恣意潇洒的子娆。

人生百岁,乐少苦多,究竟能有多少机会可以真正面对自己?又究竟有多少人,能够一心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能有这样执着的心念,无畏的勇气?

不过此时此刻,一切都已无关紧要,现在的她只想回到玉渊,去见那个想见的人,和他在一起,不再猜测,也不再躲避。

为防宣军发现王师南撤,玉渊城头守卫并不比往日减少。火把亮光在城墙之下投落浓重的暗影,山野月色格外分明。子娆回头看了宣军大营一眼,方要入城,忽然看到有道人影出城而来,月色下白裘青衫如此熟悉,竟然是子昊孤身一人,往宣军方向而去。

子娆心中微微吃惊,不知他何故深夜出城,独自去敌营做些什么,便这片刻耽搁,子昊已消失不见。她不及细想,当即施展轻功跟了上去。子昊武功原本便高出子娆不少,黑夜中轻衣隐现,飘然神秘,子娆跟得甚是辛苦,不过两人始终隔着一段距离,倒也不曾被他发觉。只见他来到宣军大营,寻路而入,营中守卫虽多,却因他身法太快,根本不知有人闯入,最多有士兵眼前一花,还以为是风吹火把,仍浑然不觉。

子娆怕惊动敌兵,行动格外小心,但跟随子昊到了离主营不远的一处大帐附近,却发现四周竟然无人守卫。深夜之中帐内仍旧燃着灯火,似乎知道有人会来,周围安静得异乎寻常。

子昊来到帐前,帐内忽然有人道:“王上深夜造访,非有失远迎了。”

子昊微微一笑,道:“看来你早知朕会来,安排得倒也周全。”

皇非道:“我一直在想王上究竟会做什么打算,若是漏夜深谈,总还是少些人打扰得好。”

子昊道:“不错,朕也想与少原君再下两盘棋,若有闲人在侧,难免扫兴。”

皇非哈哈笑道:“王上此言正合我意,棋已备下,何不请进?”帐帘一扬,子昊拂袖而入。子娆在他二人说话时不敢靠得太近,过了片刻,才悄然来到帐后,隐下身形倾听动静。

帐中金灯独燃,皇非倚坐榻上,身披裘衣,面前案上一盘棋局黑白交错,正在厮杀博弈的关口。子昊拂衣入座,扫了一眼棋盘,笑道:“局到中盘,形势也该明朗了,一味纠缠下去,岂不浪费时间?”

皇非手把酒盏,似笑非笑地问道:“不知王上想走哪一步,应哪一劫?”

子昊随手拈了一枚黑子,放入局中,“朕向来不喜拖泥带水,有时候看起来混乱的战局,其实也未必那么复杂。”

皇非转眸扫视,神情微微一动,道:“好个快刀斩乱麻,王上有什么条件,不妨说出来听听。”说着拂袖一扫,一枚白子落上棋盘,跟着抬手斟酒,做了个“请”的动作。

子昊眼眸未抬,仍旧注视着棋局变化,淡淡道:“宣国的存亡。”

皇非眸光一挑,说道:“这样昂贵的代价,敢问王上要用什么来换?”

子昊道:“朕会解开你身上所受九幽玄通的禁制,助你恢复功力。除赤焰军之外,北域外十九部所有兵力也将落到你的手中,这批势力足以让任何人裂土称王,甚至重建一个楚国。”

皇非冷冷说道:“你在楚都之时便早已做好打算,想要利用我对付宣王,却先与他合谋灭掉楚国,令我受制于人,再助你收复北域政权。真不愧是东帝,如此深谋远虑,将天下诸国都玩弄于指掌之间。”

子昊随手拈了一枚棋子,“那一指九幽玄通耗费了朕大半功力,除朕之外,当世无人再能解开。你应该能够感觉得到,它会慢慢消耗你的真气,助长自己的力量,时日越长,后果便越发严重。”

皇非冷哼一声,“你怕我与姬沧联手吗?”

子昊唇畔含笑,不愠不怒地道:“少原君绝对不会对宣王称臣,但皇非与姬沧却可以是朋友。朕所欣赏的人并不多,够资格做朕对手的人不是姬沧,而是他的敌人。”

皇非此时早已恢复从容,漫然向身后榻上靠去,问道:“但可惜王族气数已尽,除了借尸还魂已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王上是否想听听九公主对我的提议?”

子昊目光微微一动,“子娆?”

皇非挑唇笑道:“我原以为是王上的打算,所以拒绝了她。不过现在看来,却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继续以少原君夫人的身份,替我们双方寻求重归于好的机会。倘若如此,那我倒也可以答应王上方才的条件,王上以为如何?”

子娆在外听着,心头无由跳了一跳。帐中却是一阵寂静,无声无息的黑夜让人隐约感觉到一种不安的气息,只是这短暂的片刻,却似乎过了千万年光阴那般长久。终于,她听到子昊的声音自帐中缓缓响起,“朕这一生做得最错的一件事,便是答应子娆入嫁君府,让她离开了朕的保护。这样的错误已经有了一次,便不会再有第二次。任何事情你我都有商量的余地,唯独子娆,绝不可能作为交易的条件。”

那温冷而熟悉的声音穿过黑夜寒冬,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耳中,子娆心里突然像被一簇炽热的火焰烧灼,既暖且痛,却又无比的欢喜,一时之间竟没有听清他们又说了什么,过了片刻才听见皇非道:“那么王上是下定决心,以王族的存亡为代价,与本君兵戎相见了?”

子昊淡淡道:“只要宣国不再碍事,朕随时奉陪。”

皇非哈哈大笑,笑声飞扬高傲,听起来却极是畅快,“好极!本君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子昊拂袖一扬,棋盘上顿时阵局大乱,一道掌风向皇非迎面击去。皇非亦抬掌相迎,案旁灯火倏然熄灭,玄通真气自子昊袖底源源不断地送出,帐中再无半点声息。一直过了小半个时辰,两人间隔空闪烁的幽亮光芒渐渐消逝,月上中天,功行圆满,子昊离开大帐,回城而去。

在子昊替皇非行功之时,子娆悄悄抽身而去,先行离开宣军大营,想在回城的路上等他。山中月色清冷,静静洒照旷野,子娆穿过丛林,在一块山石上坐下。微雪点缀下的山峰险壑映着月华反射出点点晶莹的光芒,让人觉得干净而清澈,一切都是那样柔美。她频频望着回来玉渊的必经之路,云袂随风轻扬,长发拂过唇畔,这样的等待似乎并不觉得漫长。她在想待会见到他,第一句话应该说些什么,而他究竟会是怎样的神情,微笑还是无奈。

一条溪流越过层叠的山岩向着玉渊城方向转折而去,流水淙淙,澄澈见底。子娆久等子昊不至,无意间回头,突然看到那溪流中似有无数淡紫色的幽芒。月光之下,那些幽芒漂浮闪烁,星星点点,带着些许诡异而神秘的味道,一直随着溪水往玉渊城流去。子娆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起身来到溪畔以手掬水,数点紫芒随着流水漫入她的掌心,竟像是活物一般幽幽跳动。

子娆眉心微蹙,当即沿溪而上,仔细搜寻,果然没有多远,便在溪水上游发现一簇石堆,九颗幽暗的晶石按照特定的方位摆放,晶石浸入溪水,周围泛着无数暗紫色的幽芒。而在石堆中心,赫然有条毒虫被七枚金针钉在地上,虫身不断扭动,便有鲜血透入晶石深处,化作幽芒向着溪水下游蔓延。

子娆认得这是巫族一种特有的种蛊术,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继续前行,不出所料又发现三处这样的石堆,更加确定了之前的猜测,这是有人在向玉渊城施蛊。蛊毒通过溪水进入城中,轻则令人神志昏迷,重则举城军民为人操控。只要沾上这有毒的水源,整个玉渊城便会成为他人手中玩物,后果不堪设想。子娆随手毁掉最近的一处石堆,小心拿起一块浸透鲜血的晶石,周身不由泛起一股凉意,这施蛊的方法除非是巫族长老级的人物,否则不会有人知晓,是什么人想要控制玉渊,是针对王师,或是另有所图?

正思量间,忽闻一阵极其轻微的破风声向这边接近,子娆迅速闪身避向山林巨石背后。来人显然武功极高,瞬间便到眼前,若不是她躲藏及时,当即便会撞个正着。那人在溪边略微停留,便自石侧向前掠去,只见一抹青影自月下倏然闪过,快得几乎令人看不清形貌。子娆却吃了一惊,只因来人竟是子昊,但随即想到他定也是发现溪水有异,所以一路追踪下来,方要现身叫他,忽然对面林中响起一声奇异的呼啸,一道紫色气流,像是幽夜旋风,飞雪迷雾一般向着子昊迎面卷来。

子昊身在半空,眉目微微一冷,旋身振袖,倏地向侧拂出。那团紫雾被九幽玄通凌厉的真气扫中,爆出一丛幽芒向着林中飘去,影影绰绰现出个窈窕美艳的紫色身影。一抹轻纱在劲气卷起的夜色中轻轻飘荡,那人面容若隐若现,隐藏在重纱轻雾之间,似乎令人联想起无尽美好的事物,却偏又充满着莫名的诱惑和挑逗。

子娆在来人现身时,便一动不动地站在石后,甚至连呼吸都屏住。子昊衣袖飘然,落在对面一块岩石上,清冷的目光扫向来人,徐徐说道:“是你。”

那紫衣女子一声轻笑,声音似是冰冷,又似娇柔,“我道是谁坏了我的蛊术,原来是东帝驾临。”

子昊平静的眼中隐约掠过一丝轻波,“婠夫人,多年不见了。”

“婠夫人”这三个字清楚地传入子娆耳中,仿佛锋利的尖刃一路穿透血肉划向心口。子昊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冷漠,甚至有种淡淡的寒意。子娆知道他很少会用这种态度对人,即便平时他给人的印象总是平静而淡漠,但绝不是这样冰冷的感觉。

这巫族蛊术的施放者已经显而易见,婠夫人仍旧是她的母亲,却也是害子昊受了二十年药毒之苦的罪魁祸首之一,更加处心积虑想要颠覆王族,夺取帝都至高的权力。她能从子昊的语气中听出恨意,当他不喜欢一个人时往往就会出现这种令人不安的冷漠。如果这时候她现身相见,子昊又会怎么想,会否相信她和这蛊术全然无关,而她又如何能说自己和婠夫人毫无关系?

婠夫人轻移莲步,沿着幽芒莹莹的清溪走上前来,两道锋利的眼神隔着轻纱,细细打量子昊,说道:“原来你的九幽玄通已经到了如此境界,怪不得那丫头着急要找岄息。不过就算岄息不死,怕也没什么办法救你一条性命了。”

子昊看住月色下烟视媚行的女子,冷冷道:“子娆的身世是你告诉她的。是否你故意设计令子娆亲手杀了岄息?”

婠夫人道:“是又怎样?原来你早就知道,居然还能容她这么久。”

子昊点了点头,“那么这世上除了朕之外,便只有你还知道此事的真相了。”

婠夫人道:“这件事情知道的人本就不多,歧师死了,岄息死了,这个秘密我若不说,恐怕当真再没有人知道了。”

子昊负手身后,抬头望向山间冷冽的月色,缓缓道:“很好。”话音落时,他忽然身形一晃,抬掌向着婠夫人当胸拍去。

月色仿佛瞬间被寒云笼罩,这一掌所带来的肃杀之气从四面八方卷至。婠夫人向后疾移,却感觉无尽的压力迫体而来,周围空气好像被忽然冰封,方圆丈许内顿时变成了一个无底的深洞,要吸尽所有真气与生命。

那是一种极其可怕的感觉,令人生出由生至死的无尽惧意,就连风吹水流都感觉不到丝毫。

九幽玄通生死境。

身为巫族传人的婠夫人虽然深知这巫典最高心法的厉害,但事到临头,却根本无法躲开子昊神影鬼魅似的一击。玄通真气迫得她宽大的衣袍如云狂舞,婠夫人娇叱一声,双袖交扬,化作无数连续不绝的圈环护住全身,同时向着子昊迎面击去。

嘭!

袖掌交触。

婠夫人如若触电,伴着一口鲜血,身子向后飞出,面上重纱坠落,露出一张美艳无双的脸庞,只是面上全无血色,神情甚是骇人。

“你要杀人灭口!”

子昊落在她数步之外,一手仍旧倒负身后,淡淡道:“你既然如此不顾子娆的感受,便没有资格再被她当作母亲。朕只发三招,你若能够不死,朕便饶你一命。”

他右手缓缓举起,衣袖随风轻扬。婠夫人眼中隐隐透出惧意,原本以她的武功面对强敌,并非没有一拼之力,但九幽玄通乃是巫族心法的总源,令她受制之下功力发挥不出平常的一半,剩下的毒术蛊术更是不敢施展,否则反噬自身,便会死得更加凄惨。

月光之下子昊面若清霜,透露出绝然无情的滋味,令人感觉到他下一掌亦绝对不会留情,必将是噬魂夺命的一击。此时子娆靠在石后,心中骇到了极点,想要阻止他,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仿佛被某种咒法魇住,身陷一场恐怖的噩梦中,无法动弹,无法醒来。凌厉的真气卷起落叶残雪,自她耳边呼啸而过,巨石之外骤然闪过一重刺目的玄光,婠夫人情急之下拼尽全力再次抵挡了子昊一掌,身子却像断线风筝一样坠入林中,口涌鲜血,神色狼狈至极。

子昊随手拂袖,一重重玄光自他指间不断闪烁,映得他容色胜雪,几如玉琢。他微微闭目,掌间玄光慢慢扩大,似化为此间冥域,死亡的气息蔓延八方。子娆眼睁睁看着他抬手,出掌,玄光破出,笼罩婠夫人摇摇欲坠的身影。子娆这时就算想要阻止也已来不及,猛地闭上眼睛,耳边只听砰然震响,一股劲气向着四方狂涌冲散,其中有着她熟悉的玄通真气,更有一股雄浑霸道的至阳剑气狂扫而出。

子娆心头一震,终于忍不住向外看去,却并没有见婠夫人横尸当场的惨状。夜色之下,一道玄色人影凌空后退,落地之后持剑傲立,深深转了两口气方道:“王上,手下留情!”

子昊亦后退三步,胸口气血翻涌,不由抬眸打量来人。那玄衣男子挡在站立不稳的婠夫人之前,山林雪雾纷纷,似自月中落下,他唇畔挂着一丝散漫的微笑,仿佛对什么事都浑不在意,但深邃坚定的目光却令人感到一种随时掌控一切的强大自信,与他潇洒不羁的神情形成无比矛盾,但又十分引人注目的气质。

这世上有什么人能轻而易举挡下他全力出手的一招,又有理由来挡这一招?子昊眼中神色微微变化,“夜玄殇。”

那玄衣男子扬眉一笑,收剑欠身,“玄殇见过东帝,方才迫不得已,多有冒犯。”

子昊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仿佛能够洞穿肺腑,道:“你是否要替她多事?”

夜玄殇回头看了婠夫人一眼。今晚他与子娆分手之后顺便巡查大营,无意中发现随军到来的婠夫人行动有异,于是暗中尾随,一路追踪到了玉渊。婠夫人本是因感觉到有人破坏蛊阵前来查看,却不想遇上子昊这个煞星,险些丢了性命,此时趁着他与夜玄殇说话,靠在树上运气调息,目光不断在两人之间游走闪烁,寻找脱身的机会。

夜玄殇道:“无论发生过什么事,她毕竟是子娆的生身之母,王上有否想过她若死在你的手中,子娆的心情又会如何?”

子昊修眸微细,“你知道什么?”

夜玄殇叹道:“王上即便杀光世上所有知情之人,也无法改变既有的事实。其实最关键不是有没有人知道秘密,而是子娆自己怎么想,王上如何处理这件事情对她也至关重要。”

子昊没想到夜玄殇会突然介入此事,而且清楚所有事情,看来子娆竟没有对他隐瞒身世的秘密,静静注视他片刻,忽然道:“你可知道自己身上仍存有血蛊?巫族离境天传人的元阴血气绝不可解,而她和岄息一样,继承了巫族离境天血统,所以唯有她的血才能彻底解除你身上的蛊毒。”

夜玄殇自然知道婠夫人绝不会放弃对穆国的控制,当初那四域噬心蛊乃是岄息和婠夫人二人合力自子娆身上引入他体内。岄息死时固然解除了血蛊发作的危机,但只要婠夫人以秘术触发,便能通过血蛊继续对他施加影响。此事唯有他和婠夫人清楚,就连子娆也毫不知情,但子昊乃是歧师施放这四域噬心蛊时最初的目标,更加通过九幽玄通感应到血蛊的异样,所以当下一语道破。

夜玄殇笑道:“此事似乎并不能成为王上杀她的理由,亦与子娆没有什么关系。”

子昊容颜淡淡,话语淡淡,令人感觉心绪莫测,“与子娆无关,为何你要插手这件事情?”

夜玄殇笑道:“因为子娆是我的朋友,我想她并不希望看到此事发生。”

“朋友。”子昊点了点头,唇畔忽然掠过一丝无声的笑痕,“夜玄殇果然有些与众不同,但这也不能成为她免死的理由,朕若坚持要杀她,你阻止不了。”婠夫人在他清冷的目光下生生打了个寒战,不由向后退了一步,暗中凝聚真气,防备他突然出手。

“坦白说,我并不愿因此与王上动手,所以被迫应战,恐怕难尽全力。”夜玄殇沉吟片刻,而后道:“这件事,若我以穆国对北域的立场为条件交换,不知王上愿否接受?”

子昊眼底静若止水,负手相对,“对付姬沧,朕不需任何人援手。你若聪明,就不该让穆国卷入北域之战,保存实力才是更明智的做法。”

此言一出,无论是夜玄殇还是婠夫人都颇觉诧异。子昊多年前便在穆国安排下卫垣、颜菁等重要的棋子,并遣子娆前去,协助夜玄殇夺得王位;所有人,包括最亲近的苏陵、离司甚至子娆自己都认为他打算利用穆国对抗野心勃勃的宣国,此时有白虎军相助,王师也无需独面北域大军的压力,必将胜算大增,谁想到他竟一口拒绝,更加明确表示无需穆国参战。

夜玄殇首次感觉捉摸不透一个人。方才他与子昊交手,知道他的武功修为深不可测,倘若真正动起手来,未必能有胜出的把握,更何况对方的目标是杀婠夫人,那便更加麻烦。婠夫人听他们说僵,心知子昊绝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见二人都没有注意这边,悄悄移步靠近溪畔,袖中一缕鲜血无声滴落,融入那以毒虫为引的蛊阵中。

溪水深处顿时泛起层层幽异的光芒。

这时候,只听子昊淡声道:“子娆也曾在信中提过,夜玄殇是她的朋友,如此甚好。”话音落时,他忽然反手扬袖,身也不回地向溪畔扫去。石堆蛊阵中镇魇毒虫的七枚金针倏然拔起,此处毒虫乃是一条周身碧色的小蛇,失去金针禁制,猛地昂头蹿出,向着正以鲜血施咒的婠夫人扑去。

婠夫人尖叫一声,声音中充满了痛楚与恐惧。与此同时,子昊身形忽动,抬手一掌,闪电般向她背后拍下。

一切皆在电光石火之间,婠夫人浑身剧颤向前跪下,子昊蓄势而发,出手之快匪夷所思,不但婠夫人,就连夜玄殇都来不及有所反应。七枚金针从他手底直透婠夫人背心要穴,只见一重幽芒霍然大亮,被玄光笼罩的婠夫人仿佛化作一团紫气,跪在地上,身子不断颤抖,没有办法发出半点声音。

子昊整个手掌呈现出一种剔透如玉的颜色,黑暗中予人玄之又玄的诡异感觉。片刻之后,婠夫人低声惨哼,一缕明媚的紫色光影带着缕缕赤丝倏地自她口中飞出,透过月华玄光向着夜玄殇冲去。

夜玄殇身子微微一震,紫光触身的刹那,仿佛自丹田深处引发一股无法抵御的极致阴寒,正是曾经血蛊发作时的感觉,同时又有一股似虚还实的至阴真气侵入经脉,仿佛日下融雪,沿着奇经八脉散去,使得血蛊消除时的冲击不似之前那般激烈,但饶是如此,他亦不敢妄动真气,无奈之下只得闭目运功,无法顾及婠夫人的情况。

子昊以九幽玄通迫出婠夫人的元阴真气,彻底解除了歧师种下的血蛊之祸。当他收手撤身,婠夫人软软瘫倒在地,不过刹那之间,她眸中已失去夺目的光泽,原本光艳如玉的肌肤迅速苍老,就像一朵鲜花由盛转衰枯萎凋零,乌黑柔亮的长发化作一片苍白,昔日骄人的媚颜转瞬尽逝,完全呈现出她真正的年龄应有的老态,甚至更加严重。

夜玄殇睁开眼睛时暗暗吃了一惊。婠夫人看到自己身前的白发,布满皱纹的皮肤,双手发抖,颤声叫道:“你毁了我的真元,我的脸……不可能,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她的声音亦苍老低哑,再不复之前那般妖媚诱人。子昊站在三步之外,冷冷道:“你欠子娆的,今日朕帮她讨还了,留你性命,废你武功,免得你日后再动些恶毒念头害人害己。”

婠夫人吃力地喘息道:“你……你好狠的手段……为何不直接杀了我?”

子昊道:“朕不过看在穆王的脸面上饶你不死,你想用蛊阵对付我二人,如此下场,也是罪有应得。”说罢转身看向夜玄殇。夜玄殇苦笑道:“王上何苦如此!不过说实话,若不是因为她和子娆关系特殊,我也很想让这个对自己女儿都不择手段的女人吃点苦头。王上的做法其实甚是痛快,我顺便还要替穆国多谢王上。”

他话语真诚爽快,既不掩饰对婠夫人的厌恶,又不会让人感觉做作。子昊俊面之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道:“听说穆王酒量甚好,改日有空,朕请你喝酒。”

夜玄殇一愣,笑道:“玄殇定当奉陪。”

两人相视而笑,子昊道声:“后会有期。”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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