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新学期开学了。许一思的被褥存放在学校里，开学就没有什么东西可带，可以轻装上阵，步行去宁师了。九点半钟他就吃过中饭，带着父亲给的两个月的生活零用钱五元人民币，踏上七十多里的路途。正月二十，打春二十天了。冬天的严寒还在发挥着它的余威，就在前几天还下了一场雪。但春回大地，自然规律，谁也阻拦不了。似是而非的初春还是悄悄地溜入冰冻的地下，让昏睡了的土地心脏复活了，一望皆白的大平原上，已经有很多很多的嫩绿的麦苗像针尖似的钻出雪盖，探出头来回四下张望着。它们的周围，在雪的空隙中间，潮湿的黑土，仿佛张着小嘴在那里呼吸。**裸的树林枝条上，滴滴答答地掉下雪片，露出了鲜嫩的初春的芽包。小路边，沟渠旁，那些被囚禁了一冬的透着咄咄生机的绿色生命，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竞争与荣枯。许一思走着看着，他看见了崭新的生命，深刻感受到生命的锐气，坚韧，迫切与自然。虽然是有点寒气，但这一天特别的晴美，蓝天上没有一点点的云丝，日光从凉凉的空气中射下来，使人感受到一些爽快的暖气。许一思行进在乡村的沙泥小路上，眼望着大平原，耳听着中午时千家万户的公鸡催促人们快煮中饭的啼叫声和赶来凑热闹的犬吠声，心怡神愉，脚步轻快，不觉时间不觉累，已行走三十多里路，到了射阳河的一个渡口－－－－双港渡口。河水静静地流动着，望上去，觉得又清又凉；水草细长，顺流俯伏，仿佛是抛弃了的绿头发，在清澈的水里摊开一样；来往的船只不多，航行过后，水面上向岸边转来几道皱纹或是小小的涡漩；倒影在水里的泥岸和岸边成排的柳树、楝树，都晃乱成灰暗的一片。可是不长久，渐渐地那些树影又在水面上显现，一弯一曲地蠕动，像是个醉汉，再过一会儿依然是很清晰的倒影。一思等了十分钟左右，渡船过来了，他上了渡船，流趟在静静的河面上。他感觉到射阳河水是多么的美、多么的清、多么的柔啊，美得使人舍不得离开它，清得使人拿它作为镜子，柔得使人忍不住要抚摸它。多么美好的大自然啊，生活在大自然上的人们，能否都以美好的行为来回报大自然，那就说不定了。许一思还在想什么，船已到岸，他又踏上了小泥路。过了大河，途中又过了两条小河，原估计要到天黑才能赶到学校的，想不到傍晚时候许一思就来到了学校。
1966年的“五一”节，是许一思要记住的日子，这天是他“入团宣誓的”一天。他成为团员了，他没有什么特别高兴的，上学期的“入团事件”后，他再也没有写申请了，一门心思在学习上，现在入团了，他没感觉自己有什么两样，也就没什么高兴的了。而令他高兴的事是和一位异性同学的闲谈交流。
高云金同学学桌就在许一思的后面，他一转头就能和她交谈起来。从交谈中得知高云金现在只有母女三口人生活，父亲死了几年了，姐姐做老师，一家人的生活经费全靠姐姐。高云金和同学相处坦荡、诚实、行正言雅，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她对一思像是姐姐对弟弟一样有亲切感，对他无话不谈。一思和高云金交流，也大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感觉。曾经是一个星期天的晚上，不上晚自习，很多同学上街逛了，也有同学在宿舍里玩，一思，云金以及几个同学围坐在教室的走廊里，自由地闲谈，一会儿就走了几个，只有一思和云金，他们谈话的兴趣正浓，谁也没有走的意思，高云金此时的话更多。她谈述了她们家在经济困难时期曾经吃过米糠，也拿榆树皮和叶来充饥。吃得全家人都有浮肿病。亏得政府及时发下救济粮，及时为老百姓看浮肿病。她家里最大的不幸是父亲的事故。她父亲是一所中学的炊事员。早上煮早饭，大蒸子锅煮粥，要有人不时地用铲子在锅里搅拌翻动，否则粥会沉锅底糊掉。粥铲子是木柄，用了几年了，有点朽，不结实，她父亲搅拌粥时，木柄突然断了，就一头栽进了滚滚大开的粥锅里，另外一个工人冲上去将他拖上来，人已经晕了，赶快用竹床抬向医院，尽管他当时还有呼吸，还活着，尽管医院尽力抢救，但因烫伤太重，面积太大，抢救到深夜，他停止了呼吸。全家人是早上九点多钟才得到通知，一家人跑了几十里路，下午两点钟才赶到医院。父亲面目全非，惨不忍睹，母亲一见就吓晕了，云金和姐姐吓呆了，愣在那里好一会儿，才扑向爸爸。她父亲没有跟她们说一句话，没有看她们一眼就离开了人世。高云金说到这里，眼泪直流，说不下去了。一思噙着眼泪，将手帕给她擦眼泪，安慰她：人生的道路上总有坑坑洼洼，总有曲折或不幸，面对这些，只有咬着牙挺过去，因为未来总比现实好。一思沉默了一会儿，讲了许一海的事，并说自己当时幸亏把海运学校的志愿改成了师范学校，不然的话也会像许一海一样，被混蛋式的大队主任给断送了读书机会。不过许一海在家一两个月就被公社安排做民办教师了。一思也讲述了自己家中几年前的一件特大不幸事件。
那是1963年夏天收稻的时候。母亲像往常一样在生产队的队场上做工，翻草翻稻晒，一思带着6岁的二妹一云和4岁的三妹一红，以及六个月大的四妹一花在家玩，到了下午三点多钟四妹一花要吃一次奶，一思就抱着四妹领着二妹三妹去队场找妈妈。他们家离队场一里路，中间隔着一条深水大沟，大沟上用两根树木搭成一个桥。大人行走没有什么问题，一思抱着一花走在上面就有点晃动，他一手抱着一花，一手柱着一根小棍子过了桥。二妹一手柱棍一手牵着三妹也过了桥。妈妈喂了一花奶就去翻草，一思就抱着一花带着二妹三妹在场上玩。突然一思家的邻居，也是他的婶娘跑过来喊一思，说是他的二哥一东喊他回家去“舂米”。一思就把四妹交给二妹照看，心里想反正不大一会，妈妈就要放工了，让妈妈带她们回家。他急匆匆地走了，也没关照一声妈妈。不长时间，一思和二哥就“舂”下了几十斤稻谷，骤然一阵凉风刮来，接着就是一个响雷，西北天边黑云滚动着，蒸蒸上升，一场雷雨眼看就要到来，兄弟俩赶紧收好“舂碓”的和没有“舂”的稻谷。队场上，一阵忙乱，大家赶紧抢场，堆草的堆草，堆稻谷的堆稻谷，上谷屯的上谷屯。妈妈堆草时望一云站在那里就喊：“你们赶快回家去，马上要下雨了。”她本以为像往常一样一思会带她们走的，不会出事的。哪知道一思已经回家“舂碓”了。
抢场结束了，雷雨也来了。社员们是顶风冒雨赶回家的，母亲跑到家，揩了脸上的雨水，进房间换了衣服出来看了一看，惊慌地喊了一声“一云呢？四丫头呢？”一家人互相望了望谁也没有吱声，谁都慌了起来。“不得了，肯定出大事了。”母亲跑到邻居大伯父一看不见一云，就直奔深水沟，一到那里就朝沟里跳，被大伯父一把拉住，大伯父跳进水沟，在树木棍的桥墩下只摸了一把，就抱起了一云和一花。他把六个月大的一花交给了母亲，自己站在水中一手托着一云的腰，一手抓住一云的双脚，做着抢救的措施。母亲接过一花，紧搂在怀里，流着泪，喃喃地说：“好乖乖，妈妈为你捂捂热，快醒醒。”眼睛还紧盯着水面上的一云，不一会儿，妈妈手一松，倒在地上晕了过去。邻居们用手“拧”母亲的“人中”穴位，并“拔着头发”。好大一会儿，一云没有动静，大队的卫生员来做了检查，确认一云一花已经死亡。一个六岁、一个六个月的非常可爱的小孩子静静地躺在沟岸边。母亲苏醒了，扑向两个女儿，紧紧地抱着搂着两个孩子，脸贴着他们的脸，哭着喊着：“乖乖，妈妈的好乖乖，妈妈对不起你们啊，妈妈不该去做那几分工啊，为了那几分工丢掉我两个乖乖的命啊，妈妈该死啊！”母亲嚎嚎大哭，呼天呛地：“天啊，我没有得罪你啊，你为何这样狠毒，一下子带走了我两个孩子啊，你太毒了啊，你赶快把我也带去吧，好让我在阴间地府里带着我的孩子啊……”母亲一手搂着女儿，一手拍着大地，头也撞着大地，大婶大妈忙上来拉着母亲，母亲又一次晕了过去。这时，雷又轰轰地响了，雨又哗哗地下了，风又呼呼地刮了，它们都在表示着悲痛。很多很多的村民，不顾下着雨跑过来围站在母亲身边，看着两个非常可爱的孩子，看着悲痛欲绝的母亲，听着她的哭诉，无人不掉泪，有人还哭出了声。天在悲、地在悲、人在悲，悲从何处起，悲源在哪里？这个问题每个人都在问，每个人都没有出声问。这个问题的答案谁都不明白，谁又都知道，谁也不作回答。村民们将晕昏了的母亲抬回家去，又送走了两个孩子的尸体。
一思讲得比较细，一边说着一边流着泪，最后捂着嘴哭着说“我那两个妹妹的确很漂亮，太可爱了，大眼睛，双眼皮，雪白雪白的。可就这样溺死了。我有很大很大的责任啊。”高云金听着一思的讲诉，没几分钟也流下了泪水，见一思哭了，安慰他说：“你不要自责，大集体苦工分过日子，没有办法的事，出事故的人家可多着呢，不要太伤心，太难过了。”一思说：“好，不说了，不说伤心的事了。”
他们都沉默了。月牙儿像把梳子挂在半空，把它那朦胧的淡光洒向他们，洒满了校园。教室门前的梧桐，顶上戴着月光，烘出深厚的黑影，寂静严肃地压在那里。一思抬头望月，见她在怜悯地注视着他们，情不自禁地说：“月亮真是位最善良最易伤心和最易受感动的姑娘，听到了谁有什么不幸和忧愁，它都会流下泪水来。”他转脸朝高云金说：“不要伤感了，给你说说我的童年趣事吧。”那是一思八岁的时候，和两个堂兄弟在一起玩，下午在西山头晒太阳，突然一只大老鼠从他们面前窜过，老鼠的确是有一筷子长，它一窜进入了一个不深的死洞穴。堂哥许一达赶忙用脚堵住洞口，堂哥许一顺拿了小棍子捣进洞，老鼠捣死了，又用铁丝钩子勾上来。一顺说，好大的老鼠，我们用油炸了吃。“好”，一思到家里拿来铜舀，倒了些菜油，三人用砖头垒起了“土灶”拾了点柴草，就炸起来，炸熟了，菜油也干了。他们一人只分了一小块，老鼠样子大，剥皮，去内脏后就小了，再加上油炸后，就更小，但三个人吃得特别香。并约好等以后捉到大的老鼠都用油炸着吃。一思的话今天就是多，就是讲不完，他讲了自己在初中作文比赛得奖的事，讲在初中里自己的日记让全校学生展览的事，那是他在初三上学期的事。那学期，学校突然抽查学生的学习笔记，日记本，一思的日记被校长看中了，校长在日记上题词“发扬光大下去，既可炼思想，提高分析问题的能力，又可以练笔头，将来一定大有出息。”校长在全校大会上表扬了许一思，说许一思思想革命化，能用阶级分析的眼光看问题。值得同学们学习。校长指的是：一思有一次听到一个学生谩骂老师，语言狠辣，他写了一则日记，批评了这个学生，像这样的日记，一思有十几篇，所以校长才看中了，表扬他，并亲笔在日记上题词。……一思和云金就这样谈谈扯扯，不知不觉东方就发白了。云金说：“天快亮了，我们休息吧”，“好”，他们各自走进了自己的宿舍。以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们经常在一起谈谈说说，扯扯家常，议议班里事，学校的事，他们的关系，始终是同学关系，只不过两人情趣相似，话很投机罢了。是比较亲近的同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