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季的梅雨天,湿湿遢遢的。
在这个极僻幽村子里,初见了你,一个有奇异故事的老妪,初见令我不禁心头惊疑,“年过花甲仍有一种端和祥瑞的姿容,肌肤里透着静气,如雨中的一株菩提”。一步跨入你的屋厝,陈设简素的如禅房,不见凡烟,却闻得一室的清香。一张旧式的条案上铺呈一条白色针织的桌巾,浅淡的碎花,似被岁月漂洗的淡去了色彩,只剩下那洁净的白。
青葱岁月不知在何时蜕变成今日如雪的华发,青春没留下点滴的印迹,溜地极彻底,但依稀可见你沟壑的脸靥曾有过的清雅模样。曾经的风月在她一步一颦中流动着韵致。
命运是最大的玩家,常与人玩一些不合逻辑的游戏,活了半个多世纪的你,淡去了与生以来的姓名。极少予人启齿你惨淡坎坷遭遇。我忍俊不住启口寻她孤寒的生际。你淡眉微锁,倦眸清润,嘴角似有弯月的微颜,仿如你的思绪瞬间里穿越过时光的隧道,牵动思绪的线头,抽动时的那个转身,洄溯到曾经的岁月里。
你原是没有姓名,而是因当年嫁给村里一个名唤竹根的男人后被唤作为竹根媳妇,从此便开启了你梦魇般的人生。
你起身,轻缓的为我倒上一杯清水,也为自己斟满,落坐。无语半晌,各饮杯中之水,我继续着我的好奇,用一双眼睛寻问,牵动线头。你落坐的姿态极有素养,低眉轻扫那双曾被封建桎梏缧绁的双足。似有将爆的泪咽,诉说你四十多年前大梦一样的婚姻家庭之变故,“我曾窈窕少女,也曾经身怀六甲,也曾为襁褓里的婴,补纳小衣小裤,那些美丽的日子就那么急速的飞逝,不知道飞去了哪里?我寻天问地,找不出答案。曾经拭不干的泪,已在面颊流淌出沟壑。一辈子曾生育四双儿女,但都只与我仅有一面之缘,我苦苦逼问苍天厚土,任谁能给出一个回答?但在那样的饥馑之年……,那样的饥馑之年啊!而竹根又在承受不住一次又一次的丧子之痛的重创后撒手人寰。我是这样的一个愚直的妇人,如何参透上苍给予的试炼”
“世间芸芸众生,他们也许有足够的心智去掌握命脉的经络走向与缘的相聚,却怎么能够有智慧来拯救缘之尽,缘之绝呢?怎么又能有般若的空智来拯救我将绝灭的心呢?”你寥寥数语累加了在世的悲苦。我握着杯子的手微颤着,眼睛里的那滴水珠在那个幽深潭里几欲滚出。这个单薄如片叶子的女人被孤独的抛置在狼烟火燎的尘世,你如藤蔓般的韧性!又似如凤凰涅磐。在你幽然的叙述中,如折解一件旧织的衣。折解时仍旧能扬起尘埃。
“是的,我活下来了,活的五蕴皆空,即无缘与我在世为人,他们去结他们的缘去吧,情已在心的土地长出了根蒂,亦不必狠狠的要剐净心壁上的情痕,就让它们在那里长成绿荫菩提。心的疆域无限广袤,亦任由它四季荣枯繁芜。无需刻意去揠它,濯它,任情之苗圃盘踞在心之疆域”。
一个生命从一个苦壳里破茧化蝶,已是一种绝世的美。飞蛾的幼翼已呈可揽明月星光的巨网,无数的星夜交予那诵颂千百万遍的经卷。
时光镌刻出岁月的痕迹,你内心依然安详宁静!慈悲的心已长成菩提,梦魇般的厄运似只与你错肩,那厄运的刃何曾割破你的毫发与你的身。你的生命如附加与你的名字——竹根老人!你有竹的本质与根的顽韧!
除一本已诵读千百万遍的经卷之外与之相伴的黑(猫)。被你视为幼子般疼惜。这温驯可人的生灵似很懂你心境,一刻不离的依傍在你的脚边,悠然的咕噜声似与你的诵经之声相和,或只蹲于你膝上,任你像抚摸孩子一样的抚摸着它的光净的皮毛。爱就在无声的传递着语言所不能企及的境界。
你有沧桑历尽之后的一种欲语还休的风韵,有无限的美与热情。聊及深处,我与你相视一笑,我深谙其心意,心领又能神会。絮语间言及过去,现在与未知的未来,不知觉中,那炉中的香已燃烬,起身,鞠躬,辞别。雨依旧湿湿遢遢得下,行在雨中的双足越迈越轻盈,路越渐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