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祯十三年冬天,钱谦益削籍归乡已近两年,每日在“半野堂”中清闲度日,似乎早已成为一种习惯。面对堂前的一阵冷清,他在心中暗暗自嘲,道是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正在他已经将这种无奈死死埋葬在心里时,忽听家人传报,有客来至!这之于他,无疑是喜出望外,但更多的是一份疑惑,会是谁那?
家人将帖子恭敬的陈放在桌案之上,入眼的是一笔清秀的鸳鸯小字:“晚生柳儒士拜叩钱学士”,他飞转思绪,还是没能忆起几时交友之中有一位“柳儒士”。
钱谦益慢条斯理的来至厅前,映入眼帘的是一位清秀雅致的书生面孔,举手投足,风韵不减。看似眼熟,但他实在忆不起何地相逢。
来人察觉出他眼神中的闪烁,只是浅浅一笑,并不匆忙。时隔片刻,口中才悠悠道出:“草衣家住断桥东,好句清如湖上风。近日西泠夸柳隐,桃花得气美人中。”话语即罢,彼此早已会心一笑,一切言语在心意灵犀中,终化无言。
西湖一别,两年前的轶事再度回首,竟宛若一场薄梦初醒,恍如隔世。
门可罗雀的“半野堂”,一扫平日的清冷。于是,满是深情的西湖岸边,踏雪赏梅,寒舟垂钓,留下的是一双欢笑的倩影。静谧的情意滋生在彼此不言明惠的心,雪忽落,染白了青衫,鹊影成双。
为了表达内心对柳如是的相慰之情,钱谦益在红豆山庄中为其特建亭楼,取《金刚经》中“如是我闻”之句,将楼阁命名为“我闻室”,并满怀深情,为此题诗抒怀。
清樽细雨不知愁,鹤引遥空凤下楼。
红烛恍如花月夜,绿窗还似木兰舟。
曲中杨柳齐舒眼,诗里芙蓉亦并头。
今夕梅魂共谁语?任他疏影蘸寒流。
诗意之中,已暗含情愫。柳如是闻罢,韵味正浓,亦是和诗一首:《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诗云。
裁红晕碧泪漫漫,南国春来正薄寒。
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
画堂消息何人晓,翠帐容颜独自看。
珍贵君家兰桂室,东风取次一凭栏。
爱极了这句:“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不仅暗含“柳如是”自身名讳,其中情意亦是不容忽视,一切诗语皆情语,道出自身写照。
只有不理俗世的钱谦益,才能承得起这句“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亦只有娇柔才溢的柳如是,才能经得住这句“曲中杨柳齐舒眼,诗里芙蓉亦并头”。一切的一切,只因彼此内心都明了双方的意义何在。
在无数次的情游西湖里,柳如是早已暗含情意,欲以芳心自许。本是一切都你情我愿来的自然,可钱谦益的心中还是有所顾虑。这种顾虑不因为别的,并非世俗的眼光,并非柳如是风尘的出身,而是在他心里,难以接受青丝对白发的现实。
这一年,柳如是二十四岁,整整小了钱谦益三十六年的光阴。年龄的巨大差距在钱谦益的心中是一道鸿沟,以至于他始终在边缘徘徊,无法跨越。况且最重要的,他亦惧怕自己正值人生低谷,耽搁了柳如是的大好年华。
但凡心里不那么混蛋的,都不会像周道登那样,乐在其中。钱谦益不会因为自己的一时贪念,而做出之于他来讲,有悖良心的事。
看惯了风月场中的人情薄凉,柳如是能够更加清醒的认知到什么是她所需要的。并非一如既往的欢笑应承,与其缠绵悱恻,倒不如安定的生活,沉稳的臂膀来的实在。
两人跨越这一步,想来是百般纠结。但还好,终究是跨越了。
钱谦益或许没有给予她动听的甜言蜜语,抑或没有许下山盟海誓的诺言,他只是用真情实意的行动,用一个男人该有的对待女人的方式对待柳如是。
他迎娶她,并且予以匹嫡之礼。我不给你所谓的苍白言语,瀚海承诺,我只是在你看厌这尘世时,选择站在你的身边,一同还世俗一个冰冷的眼神。为了你负了天下也罢,蜚语流言又能怎么样那?
钱谦益表达真情的方式,这无疑是柳如是想要的,这无疑是一个女人想要的!
当他们风风光光游走在喧闹的街道,去陈列自己的幸福时,却迎来了无数的鄙夷,谩骂。一下下沉重的击打拍在流光溢彩的花轿,徒留肮脏的印迹,仿佛赤裸裸的在向他们昭告,一个风尘女子想要拥有的幸福,在他们眼中,是多么可耻与不堪。
都说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可是他们的心从来都是蒙昧的。那个年代里,欺压人们的上层无赖是可恨的,而作为底层被压迫的人们,同样是可耻的。因为在他们的骨子里,不堪世俗的眼光,而自己又世俗的无可救药。
我无数次的思虑柳如是对钱谦益的情感,抛却一个风尘女子想要的安稳生活,更多的,是在风雨飘荡的生活中,她能赋予给他一个作为妻子的付出,一份甚至是平常女人都给不了做不到的涓涓深情。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是情缘也好,是缠绕也罢,还是将两个不相干的人紧紧地捆绑在一起,经过千百次阴差阳错,仍能在最困顿的时刻见到彼此,只需一眼,就可将生死看淡。
当崇祯帝自缢,清军占领北京后,南京有幸建成弘光小朝廷,柳如是支持钱谦益官佐南明礼部尚书。风水辗转,兵临池下。当清军浩浩荡荡驶入南京,灰败的明朝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满目疮痍,山河破碎。
自古以来,无论是自恃清高还是爱国情怀,中国人都讲究气节,其中的道理,就像现如今谁都想要脸一样。向来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男儿豪情壮志是有的,可女子的爱国赤心雄雄而生时,依然风骨不减。
在一个月清风高的夜晚,觥筹交错的音响在灯盏通明的角落里,独显苍凉,有一种说不清的落寞。国都要亡了,怎么会不倍感落寞?
柳如是浅浅的斟了一杯酒,倾口道出:“既然国已将灭,你我又岂能独自苟活?家破也是一时半刻的事了。不如,今晚就做个了断吧!”她静默的望向微微泛起涟漪的湖面,眼中流露出难以揣测的深邃与高远,让对面目瞪口呆的钱谦益不知所措。
她如雪的双足涤荡在清澈的湖水之中,月色的余晖投映在如镜的湖面,只留一片漆黑光影,微微泛光之时,已凉透心扉。钱谦益试探的伸出双手,湖水顷刻吞噬了他微微发抖的胳臂,他潜意识的说一句:“水太冷。还是……不要了。”
“呵。这就是你的答复?自己珍重吧!”只听“噗通”一声,船边早已不见柳如是的身影,湖面不断扩展的漩涡证明刚刚发生的一切。梦幻般的真实。
在民族大义面前,再多的言语只能变得无比苍白、虚伪。国破家亡之际,挺身而出的只是一位被人鄙夷的风尘女子,那些清高的士大夫不知此时正在何处气短?
人在危难之时,总是想要来最后的一搏,哪怕是孤注一掷,亦要有所尝试。钱谦益辗转思虑过后,还是做了清官。其中,或许有踌躇,无奈,可终究还是做了。只是在岁月面前,他的一切不光彩终究被柳如是磨灭,人们记住了柳如是的光环,也就淡化了他的不堪。甚至最后不愿去责备,也许,只是因为在她面前,世人让他做了一次陪衬。
人生的不如意,就像多灾多难的国度,难逃劫数的年代,任何时候回首,免不了徒留灰败,微微地泛着苍白。在不断地仕途生涯中,钱谦益不断碰壁,一切的不如意接踵而来,险些丢了性命,一切似是一场刻意的安排。反倒是在他危难之时,柳如是挺身而出,冒死相救。他渐渐的明了,其实也早就知道,她坚持的是对的。只不过,承认也需要有个过程。漫长难耐的过程。
那就还乡而去吧。本来就不该有所他求。
红尘本无事,只是庸人自扰之。
人活在世,有些人无时无刻不在追名逐利,做权力金钱的傀儡。明明累的气喘吁吁,还要装作享受其中的模样。本来很简单的事情,非要把它复杂化再去看,不解之后,痛苦不堪,想想又何必那?
其实,生活很简单。只要不作茧自缚,庸人自扰。就好了。
平淡如水未必就是无味,生活本来就是清淡的。
在甘于平淡的岁月里,柳如是与钱谦益的生活归属于一份满足之中,并且育有一女,算是对爱情做了十足的见证。
我始终相信,滚滚红尘之中,两个人之间,还是有所牵念的。夫妻就仿若一朵双生花,在一朵枯萎凋残过后,另一枝也不会绽放太长久。
1664年,钱谦益辞世。不到五十岁的柳如是从此噩梦缠身。不过是最俗的摆布,家人族人索要财产,她也只好立下遗书,悬梁追随他而去。不过是阴阳相隔两个月的光阴,或许还能赶得上他走的路。
忽然想起一句话: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柳如是一路追随钱谦益而去,想必黄泉路上,奈何桥边,也不至于太过孤单。
只是,他们的****注定生能同室,死却不能同穴。在世俗的眼中,妾始终是妾,始终是在正妻面前要卑微低首,站立不语的那个女人。如同现如今,无论你多有爱,小三在妻子面前永远都是小三,是一种必然,不过,有时也是一种悲哀。柳如是与钱谦益之间,始终享受一份别人理解不了的****,反反复复,忍受不堪。
柳如是的墓碑离钱谦益的墓碑二十多米的距离,遥遥相望,宛若银河相隔,无法触及。上书:“河东君墓”,直到死,她始终穿越不了身份,穿越不了世俗。
只因,凡尘不允。
穿梭完整个故事,再低首凝望手中的这首“桃花得气美人中”,已有了不一样的飞扬神采。红尘痴爱,说到底,最终是谁历了谁的劫,谁又成了谁的执念?
当一代红颜,香消玉殒之时,零落成泥过后。我看到,从此,世间的桃花因她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