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计的教书扫盲课程并未完满实现，我的生活便被游历四方填满，时间仿佛装上了飞轮一般流逝得飞快，全然与难捱两个字脱离了关系，胤禩对外宣称养病，避不见人，实际上他的病月余便转好，行动无甚大碍，身子骨也硬朗了些，整个人看起来不再一蹶不振。
瑶园里的人个个精挑细选可信的很，不需要我们操太多的心便能瞒天过海，偷偷地溜出紫禁城云游四海，在出了城门那一刻，我们相视而笑，他眸中的神采使天际染遍的金黄晚霞黯然失色，再美的景色在他的目光之下皆如鱼沉底如月闭颜。
他唇角挽起的笑容恍如夜雾下淩汀的清泉，如曦光斜射入古苍的天井，如微风拂过岸畔的柳叶，飘渺朦胧润泽柔漫，翩跹而起轻盈而落，不着一丝痕迹却又真实地绽放着……
旺儿初见市面，自是对周边的一切事物带着最纯真最原始的好奇，在车厢里兴奋地倒腾地不行，再加上同岁的浴阳、萌生萌生的安琪，简直就是活宝大本营——
“额娘，这是什么花呀？”浴阳白嫩嫩胖乎乎的小手指着路边山坡上的一片浅粉色的云烟，奶声奶气的软糯童音，似泉水般汪亮的大眼睛，羽扇般卷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因不停的活动而染上红云的苹果般脸蛋，无处不透出童稚的气息。
“这个呀，这个呢叫合欢花，这合欢的叶子啊，有个很奇怪的特点，就是早晨的时候会张开，夜幕降临便阖上了，就像我们的眼睑一样，昼开夜合的……”我挪身至车帘边，揽过把头探出半个还欲再伸出去的浴阳，让她舒舒服服地坐在我腿上。
“咦……这是为什么呢？”浴阳托着小脑袋，乌黑的眼珠轱辘轱辘地转着，摆出一副思考者的模样，“是不是因为它们夜里不希望伙伴孤单，都陪他们去了呀？”
“是啊，浴阳真聪明。”胤禩暂息后睁开炯神的瞳眸，伸手摸了摸浴阳的头发，微微一笑道，“合欢花还有一段故事，浴阳想不想听阿玛说啊？”
“想啊想啊，我要听阿玛说故事，浴阳最喜欢阿玛讲故事了。”浴阳扭了扭身子，在我怀里坐正，无邪的眸光直射胤禩的面庞。
“阿玛曾讲过湘妃竹的传说，合欢花也与这传说有些关联。相传虞舜南巡苍梧而死，其妃娥皇、女英遍寻湘江……”胤禩含笑讲完了故事，是娥皇女英两妃的精灵与虞舜的精灵合二为一，转化为合欢树的传说，“合欢树叶，昼开夜合，正是因为一半的树叶寻觅另一半树叶，只有牵手缠臂才能一同入眠，无梦安枕，两者相亲相爱，盟誓永不背弃，至死不渝。”
“哦！原来是这样呀。”浴阳似是领悟般小大人似的点点头，“那阿玛，合欢的树叶一半若是枯了落了可怎么办？”
“自然是共赴尘土零落成泥，一半已枯萎，另一半岂有偷生的道理？”我有些好笑地回答了浴阳略显幼稚的问题，难不成还有一半树叶陨落了，另一半依然高悬枝头的可能么？两者之间叶脉相缠，早已生死与共荣辱相息不是吗？
合欢，象征着一生无悔，矢志不移的爱情……
合欢清新淡雅的香味似有若无，枝头细细密密的绒毛丛生，如同粉色的绒球一般柔软，马车驶得远了，这垄花海渐成模糊的淡粉轻烟，丝丝缕缕萦绕心头。
不多时，马车便沿着蜿蜒的山路驶入幽谧的境地，四周恍有恍无的清新泥土和青草混合的气味，仿佛江南轻微雨后，青蓝的天空下浮动的自然漫澹的脉搏，凹凸的砖石坑洼里贮着晶莹的水滴，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晴灿的颜色。
兴许是出自对所有新鲜事物和地方的好奇，旺儿也凑了过来，插在浴阳身前抱住我的手臂，探出半个头去看外头的景色。车帘卷了一半，几乎被旺儿的大脑袋全部挡住，这时浴阳被突如其来的障碍物遮住了视线，嘟起嘴不干了：“哥哥，你走开啦，我要看。”
浴阳霸道地把弘旺的大头扒拉到一边，整个身子从我身上爬下来，从我和弘旺之间几不可见的缝隙挤了进去，跪坐在车厢旁的座上，顺道把好奇心泛滥的弘旺硬挤了出来。
“我也要看啦，你坐过去一点，别挤我，哎呀，你挡住我了啊！”旺儿一骨碌从旁边直起身板，梗着脖子加入了对对碰的行列。
“好了，旺儿，你让让妹妹吧，额娘曾经和你说过什么？男子汉要有绅士风度，谦让女士，万事体贴，女士优先，你有没有做到呀？”我好笑地望着较上真的两个孩子，摸了摸弘旺的脑袋，见他的气势即刻减了一半，便伸手将车帘再卷上去一些，面前呈现的空间大了许多，不再需要他俩挤着看了，于是轻声温语道，“这样不就行了吗？你们坐这边吧，小心些别摔了。”
挪身至另一侧，胤禩正脉脉地望着我和两个孩子，面上是柔和似水的神情，温柔地掠起一个弧度，待我坐定，手臂从后而上揽住我的肩，与我一同看着马车外变换的景色，郁郁葱葱幽幽静静的竹林，疏影密密交织，如同一幅墨绿的锦缎，隐约之间，恍然竹林的深处微露出一小间竹屋的一角，再定眸看时，却没了影踪。
顷刻，由远而近传来瀑布拍击岩石的声音，时轻时响铿锵昂扬，如进军的号角让人不由得兴奋起来，垂挂千丈倾泻直下的银帘，令人不由得心驰神往，心潮澎湃，听这震岳的巨响，前方必定是一瀑气势磅礴的擎天巨瀑，匡括山河。
待到下马车之时，一帘倒悬雪白屏障展现眼前，水瀑自千丈峭壁苍莽而下，仿佛青龙吐涎，碰到瀑下的岩石反弹飞溅，激荡起一朵朵浪花，犹如漫地连蔟的霜华。
此刻我们正站在从半山腰延伸出去的一个平台上，与瀑布近在咫尺却又安全无虞，底下是悬空的，真可称得上是天然的观景台，可谓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作品，奇绝妙绝。
随心随性漫步至此，却未曾料想到享得如斯美景，震耳欲聋的击荡声湮没了一切杂音，就连身旁贴耳话语的都难以听见，只看到旺儿和浴阳蹦跳着无比开心喜悦。
银瀑轰然而下如雷鸣，连带着整个平台都为之战栗，脚下时刻都是轻微的抖动，脚底的抖动又连带着心脏不由自主地震颤，不知道是因着激动还是因这沓叠的声响。
我并非未见过瀑布，但如此稀罕的破空巨瀑却着实未曾见过，使人不由得想起那句“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其势“歘如飞电来，隐若白虹起”，其声“寒入山谷吼千雷，派出银河轰万古”，其色“广寒殿上银蟾飞，水晶宫中玉龙舞”。
不似高山流水般的雅幽恬静，不似平沙落雁的起伏绵延，亦不似夕阳箫鼓委婉质朴，倒反生出些自己特别的风格，找不到适当的词句来形容，在这大幅的飞瀑面前，仿佛一切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这瀑布叫什么？”我几乎是用吼的说出这句话，不然根本没法让身旁的胤禩听见。
“不知道。”不同于我的声嘶力竭，他巧妙地用唇语比出了这三个字。
“啊？不知道？”我霎时露出了讶异的神色，这次也学乖了，不再硬碰硬和那瀑布的巨响比谁更响，妄图盖住那擂鼓般的声音，而是和胤禩一样用唇形勾勒出要说的话。
“我和你一样，都是第一次来这里，随兴而游即兴而至，这瀑布的名字是什么我同你一样，一无所知……”胤禩凑近了些，一字一句正好能飘进我的耳朵。
我用一种看外星人的略带不解的眼光看着胤禩，他何时变得这么没有计划了？在我眼里，他一直是理智睿智得令人惧怕的人，事事都思忖再三万无一失，比如这次的游玩他应该是先把山形地势调查得一清二楚，路径景点一一反复排查，却不料连这横亘在必经之路上的瀑布也是未名，他何时也感性随心豁达至此？
兴许是看懂了我眼底那淡淡的疑惑，他只略挑挑眉便挪开眸子锁住那两个娇小活泼的身影，奔跑着嬉戏着，一切都是那样和谐温煦，但一刹那，他的眸中滑过一丝不知名的情绪，快到我几乎难以捕捉，短短一瞬，却让我心中一窒。
这样的目光不止一次地出现在胤禩的眼中，可每次都是转瞬即逝，回回都让我以为自己看错了，也许他只是在思考一些事，并没有别的深意，是我太敏感想多了。
我还在神游之中，浴阳忽然像个沙袋一样投了上来，重重地砸在我身上，小手抓着我的衣袖，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嘴唇一张一合，我蹲下去与她视线平齐：“浴阳，你说什么？额娘刚刚没听清楚。”
“我说，额娘和我们一起玩吧。”浴阳左右晃着我的手，脸蛋因为激烈的运动变得红扑扑的，煞是可爱。
“好啊。”看她兴致正高眼神期待，我不忍制止拒绝，可天边早已擦黑，再不下山就得摸黑寻路了，更何况山林间夜间还有野兽出没，很不安全。
我扯下别在腰间的绢帕，擦了擦浴阳额头上的汗珠，将她粘在脸上的发丝捋到一边，搭上她的肩膀，“但是浴阳，天色已经不早了，我们先回客栈，额娘再陪你玩好不好？”
浴阳乖巧地点了下头，一行人便沿着来时的路下山，老马识途，不费吹灰之力便回到了出发地。
回到客栈吃完晚饭，我帮浴阳胤禩帮旺儿洗漱了一下，四个人便齐齐坐到榻上，我坐在浴阳的身后擦着她湿淋淋的长发，等它稍干了些，我问：“浴阳想玩什么？”
对于孩子，我与胤禩都明白，不能食言。
“玩……”浴阳还未说完，骤然叩门声响起，胤禩微闭的双眼蓦地睁开，淡淡而稍带警戒地问了句：“谁？”
“八爷，是奴才。”尖锐的嗓音，一听便知是阉人，猝然一听只觉熟悉却听不出是谁，胤禩的眉峰微微皱了下，安抚似的望了我们一眼，移身下榻去开门。
门刚开，我便听得外头风雨交加，一直处于室内的我们浑然不知外面暴雨竟已倾盆而下，踉踉跄跄的一个人影闯进来，头戴斗笠，身着暗黄色的蓑衣，浑身上下都滴着水，一颗颗砸在干洁的地板上，样貌显得有些狼狈，他用一种强压慌乱的沉抑语调说道：“此地不宜久留，奴才请八爷速离。”
“魏珠？”我错愕地看着那个人的脸，失声低呼。
“知道了。”胤禩双拳紧握，指节稍稍泛白，薄唇微抿，“瑶儿，你带弘旺和浴阳先走。”
“出什么事了？”不好的预感蹿升，我急急起身欲问个清楚，这么匆忙地离开绝对是有大事发生。
“福晋，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赶紧带着小爷离开吧，迟了就真的来不及了。”魏珠显然慌了手脚，顾不得礼仪尊卑插话道。
“好，既然你不想让我知道原因，我不问便是，可我必须知道，我们先走了，那你呢？”我深知他的个性，也不再固执地非得刨根问底。
“我自有法子脱身，随后进宫面圣，约莫辰时回园子。”依旧平淡的语气，听不出一丝波澜，恍如今夜之事再寻常不过，仿佛他早就预料到了，所以一切皆在指掌之间。
我深锁了眉头，明明知晓自己和孩子在这里只会是他的负担和累赘，却也担心地不能自已，像在烈火之上煎熬，停在原地踯躅不前。
“快走，记得，不许回头。”胤禩捞起床榻上的两个孩子，温言叮嘱，“阿玛还有些事情要办，你们和额娘先回园子，阿玛回来了再陪你们玩儿，路上别顽皮乖乖听额娘的话。”
话一毕不给两个孩子任何回问的机会，转身便迈出门去，丢下一个冷冰冰的命令：“魏珠，你护卫福晋回园，务必安全抵达，少一根头发我唯你是问！”
“喳，奴才定必不辱使命。”魏珠来不及跪拜，便面向我躬身道，“福晋，请随奴才来。”
从后门上了候着的马车，我心头猛然一紧，因为这马车实在太过熟悉，却俨然不是来时的那一辆，胤禩究竟都做了什么准备，连马车都准备了两辆备着，他到底备来应对什么不时之需？
我以为所有行程都是临时起意，此时却终于明白哪里有这样简单？他还是他，睿智冷静洞察入微的胤禩。
马车渐行渐远，暴风雨掩盖了一切声响，再怎么仔细听也无法分辨出其他的声音，几次三番冲动地想吩咐驾车的魏珠往回赶，都生生地抑制住了，不停警告自己，就这样回去不会对胤禩有任何助益，于他反添软肋，胤禩也嘱咐过我不许回头。
我的世界只剩下永无休止的落雨重重拍击车壁的响声，随着狂风不时掀起的车帘一角，马车外清一色单调的灰白，涌动着诡异晦涩的气流。
空洞麻木地睁着眼睛，每分每秒都是凌迟，浴阳的心思比较细腻，蹭了蹭我的衣摆：“额娘，阿玛不会碰上麻烦事了吧，你的眉头为什么鼓起来了？”
一双温暖软腻的小手摸上我的眉间，想要熨平我眉宇的褶皱。浴阳明显已经很困，眼睛朦胧混沌地望着我，强打精神，放在平日里这个点她早就上床睡觉了，困顿也是正常的。
“没有，浴阳不要担忧，先睡吧。”我强颜轻哄着，却找不到任何御寒的东西，将入正月的天气寒冻异常，夜间阴气逼人，若是没有棉被遮盖难保不感冒。
正值犹豫之际，魏珠便开口道：“福晋，毛毯和棉被在座下叠着，打开柜子便能见到。”
我这才注意到座位底下是空的，做成了矮柜的样子，微低头就看到拉手，里头整齐地放置着一床棉被，还有水、粮和火匣子这类生存必需品。
把毛毯铺在座位上，安置好旺儿和浴阳，轻拍他们入眠，我便乏力地靠在车沿，一出京城就突发这样的事，委实令我始料未及，到底是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面前迷茫一片，如同蒙上烟雾般看不清晰，我不禁怀疑起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自卫方式究竟对不对，即便将自己埋得再深，依然逃不过那些人的发难，我们只承受不反击，竟使他们的气焰愈发嚣张。
车厢里的蜡烛涎下一桌的残泪，烛光于摇曳之间越来越微末，照亮的作用也渐渐小了，雾霾的天气散射出抹抹迷蒙的白光，周遭的环境逐而通明，映入车内，泛起缕缕灰黑色的黯光。从车帘的缝隙往外看去，天边层层叠叠的是波涛般的卷云，像是呼啸而至的滚滚浪潮，由于晨曦的照耀而镶上了金黄的滚边，奢华清贵，至高无上，与周围包裹着的清冷冽然色调形成鲜明的对比。
低沉厚重的云层遮挡住太阳的锋芒，曦晨只好从罅隙中柔柔地透进来，更迭的云也略微散开了些去。
马车入了城，京城似乎也经历一晚雨水的洗刷，青石板上的水渍隐隐残存，已不再似雨后初晴般清澈，其间掺和了些许污尘泥沙，马蹄滴滴塔塔踏过溅起水雾，显得污秽不堪。
城内外却如两重天，城外，田野死寂晦暗，城内，天空潋滟曌堂……
果真是这样呢。
抱下两个熟睡的孩子，为他们盖好棉被，雨涵后脚便进了来，见到旺儿和浴阳睡得正深，脸上瞬间焦急的表情湮灭，蹑手蹑脚往炕边挪，躬下腰在我耳畔轻声道：“福晋，您总算平安回来了，奴婢真是后悔未与您同行，不料路上竟出了这么大的事。”
“你同行又能如何？谁又预料得到呢……”我缓缓叹了一口气，站起向门外走，雨涵紧随其后带上了房门，我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艰难开口，“雨涵，这件事你怎么看？胤禩临走前可有嘱咐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