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已在异处,飘逸的帐幔,依然古色古香的家具几案,清淡的百合馨香,是胤禩书房的内室。
屏风后一抹人影,转出来赫然是月白色的衣袂,我悲悯而不忍地闭上双眼,多么希望再度睁眼时已是白发鹤颜,不必经历这样的痛楚和折磨,它日日夜夜啃食着我的骨血,钝蚀着我的棱角,直到消磨殆尽的那一日,也是油尽灯枯那一日,芳华不再,香消玉殒。
我内心清楚,他这么做的目的,可是,连一个最后的机会都不给我,我不甘心!
我知道,纵然那份遗旨没被烧毁,四王爷依旧有办法登上向往已久的皇位,他的经营细密,城府深厚,我永远不是他的对手,奋起反抗终究是杯水车薪,徒劳无功,但是连抗争的能力都被剥夺,我不甘心!
他,说到底是不希望我受到伤害,我懂,我都懂,但是我不甘心!
执著地凝视着他,他的眼风总算从我脸上挪开,避开我锐利的目光望向窗外桀骜的白梅,怅然地叹了一口气:“别人不明白,瑶儿你还不明白么?”
我明白,但是我宁愿不明白,可时至今日,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所有翻盘的砝码都被收走,连底牌也被对方看了个一清二楚,我们,彻底输了。
不多时,胤禩被封为和硕廉亲王,但谁都看得出来雍正刻意的亲疏,十三爷才是当之无愧他的左膀右臂——和硕怡亲王,将来的铁帽子王,属于他的时代开启了。上门恭喜的人络绎不绝,皆是看热闹来的,大伙心里都明白当初八爷党未来的下场,不过是走走过场作秀罢了,虚伪做作之风十足,但八福晋翊慧哪能受得了这闷气,一句话彻底道出了真谛:“何喜之有,不知陨首何日!”
自此之后,上门称贺之人绝迹。
八福晋果然够泼辣够劲道,我想,如果我们在感情上不是敌对的双方,我与她一定是很好的朋友,至少,她讲出了我所不敢言,她敢怒,也敢言,快人快语,肆意江湖,倘使生于平凡人家,必是一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鼎鼎侠女。
十三爷数日来甚是忙碌,可谓神龙见首不见尾,而胤禩也一反常态地忙碌起来,当然和十三爷繁忙有着本质的不同,交予他的,都是些吃力不讨好的、鸡毛蒜皮远离权势的差事。
自然,权力完全被架空,如修缮太庙这类事务表面上全权授予胤禩处置,但暗地里实权却多次被限制,财务上收缩之势渐显,国库吃紧。
康熙年间国运亨通,前清战争的阴影散去,亏空逐而转为充盈,财政和经济日渐回暖,却也抵不住康熙频繁地下江南和出塞秋弥,如今又加上边疆不稳战事迭起,十四爷出征时四爷就负责后勤的粮米钱款补给,恐怕真应了那句“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他对国库的状况比我们这些门外汉更了解。
而九爷和十爷那边,形势不容乐观,雍正等不及正式登基,就对他们身边的亲信有了动作,康熙六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逮太监张起用、何玉柱等十二人,发遣边外,籍没家产。张起用,为康熙宜妃宫中太监,何玉枉,为贝子胤禟之太监。谕称:“伊等俱系极恶,尽皆富饶。如不肯远去,即令自尽,护送人员报明所在地方官验看烧毁,仍将骸骨送至发遣之处。”
他已着手一点点扫除宫内外潜在的危险,他似乎特别厌恶和防备九爷,康熙六十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雍正帝命贝子胤禟往驻西宁。谕称:大将军于京,其往复尚未定,俟胡土克图喇嘛等到日,再为商榷,西宁不可无人驻扎,命九贝子前往。理由说得冠冕堂皇,为国为民大公无私,本质连愚妇都能看得出,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待到登基之后,重心转移至遣散昔日八爷党羽,瓜分胤禩周围的势力,九爷已前往西宁,十爷也难以幸免,雍正元年正月十六日,遣皇十弟敦郡王等护送已故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龛座回喀尔喀蒙古。
雍正元年二月初十日,雍正帝因即位以来,施政受阻,被议者多,责皇九弟胤禟及贝勒苏努等,本日将苏努之子勒什亨革职,发往西宁,跟随胤禟效力。其弟乌尔陈因同情其兄,一并发往。
雍正元年三月十三日,以吴尔占、色尔图等“无知妄乱,不安本分”,遣往盛京居住,夺其属下佐领,谕称:“从前伊父获罪于皇考,贬其亲王之爵,伊等怨望,肆行诽谤。”“伊等希图王爵,互相倾害,陷伊宗嗣于死地。”
巧则巧矣,吴尔占,故安亲王岳乐之子,色尔图,岳乐之孙,本年十二月,撤安亲王爵,这么一来,瞎子都能嗅出政治的气息,知道风往哪边吹。
这次大清洗牵连甚广,基本与胤禩有或曾经有过关联的人一并解决,朝堂上对雍正这次铁腕行动闻风丧胆,明哲保身,唯恐连累自己。
犹记得九爷拖延数日,仍架不住雍正一遍遍地威逼动身那日,他与胤禩喝得酩酊大醉,我没有阻止,而是和他们一起,回忆往昔的峥嵘时光,不谈当今被动窘境,直到九爷酒气上头不知今夕是何夕发酒疯时,他高举酒盅说的一句话,让我掩饰得很好的离愁别绪汹涌而出,心窒息般刺痛起来,他用磕巴不清的口齿说:“八哥,我从没后悔,当年义无反顾跟了……跟了你,真的,真的,从来没有……没有后悔,即便……我们兄弟不怕!弟弟挺你到底!”
倒在酒桌上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他唇边那抹似有若无的,恬淡舒心的,笑容……
那么美好,那么纯粹,像婴儿般与生俱来的信赖。
我也看到,胤禩眼眸中,淡淡升起的,雾气,徐徐凝结成,一颗颗琉璃般澄澈的珠子,砸落在台案上,碎成细细密密的水沫,他一只手拿着酒杯撑在额头上,另一只手,紧紧地,握成拳。
然后,他抬起那只握住酒杯的手,狠狠堵住恸哭的声响。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我喝的也不少后劲正足,头脑一阵眩晕,我手掌撑在桌沿依靠支持的力量缓缓地绕到胤禩身后,一遍遍地,安抚着他的背。
他回过身来大力地揽住我的腰,头靠在我的腹部,两条手臂环在我的腰上,猛然收紧有些勒痛,他浑然不觉,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瑟缩着,双肩轻微抖动。我就这么静静地抱着他,给他温暖和安慰,手掌包住他紧握不松的手,缓缓地,一根一根轻柔地掰开他的手指,那掌心,早已血肉模糊斑驳不辨,深浅不一的痕迹,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疯狂了。
伤害和自残的行为,或许只有这么做,才能让他稍稍纾解内心的哀恸。
无言,不代表无伤。
他一向都是这样,掩饰地很好,无人处才尽情释放内心的情绪,第二天,依然淡笑着轻捶九爷的肩膀:“哥哥在京城等你,早日归来。”
其实我们都清楚,这一别,可能是永诀。
“九爷,我们都要好好的,往后的日子还长……”话说了一半,我的喉头猝然一酸,如同塞了什么东西一样说不出话来,终究,还是没忍住,摇摇手表示没事,转过身去早已泪流满面。
精明的九爷、别扭的九爷、细心的九爷、睿智的九爷、善良的九爷……一幕幕幻灯片一样掠过,挥之不去。
今日过后,再也不见……
再也不见……
“九弟,三年之后,约定在此地相见,不见不散!击掌为誓!”胤禩宽阔的手掌立在空中,接着是一声清脆的声响,和充满豪气的嗓音:“好,不见不散,击掌为誓!”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兄弟俩就是因幼年一次击掌,誓言永不离弃,于是,他们从未想过放开彼此的双手,永远永远,并肩作战。
春夏已去,秋日里一片寂寥荒凉,连日来秋老虎有抬头的趋势,夏天还未真正离去,于我和胤禩而言,生活不过就是平静的湖面不时被投进一颗颗石块,习惯了连涟漪都不会泛起。
雍正对胤禩的防范不减当年,间隔几天就训斥一次,我不知道胤禩跪在冰冷的金砖之上,耳中源源不断地被灌进污蔑话语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但就每回他回园子时恍如无事的样子,我自欺地想,没啥大事。
可是,又怎么会没事呢?连十四爷都被遣至遵化守陵,他身边连一个说得上话的兄弟都没有,我懂,但是我不想说穿,日子便在这反反复复三点一线的平淡中流逝,三点,除了宫里,瑶园,又加了一点——新的廉亲王府。
胤禩被封为廉亲王后不久就从八贝勒府搬了出来,也就是未来雍和宫的一部分,现在雍亲王府隔壁,雍正恐怕也私心想着扩建府邸,于是对于大臣提出的,让胤禩挪窝的提议乐观其成。
对于这件事,翊慧倒也没怎么反对,据传新的廉亲王府是从原先的安亲王府扩建而来,也算得上是翊慧的娘家旧址了,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还真真应景。
雍正这招用得真隐晦,也真毒辣。
一日,园中落叶簌簌而下,天边积累了重重雾霾,晦暗的云潮波涛似的涌动,一层一层界限不明,天际的乌云如同堆砌起来的厚重千斤石板,死死地低空制压着,令人窒息。
“福晋,大事不妙了,王爷他……”小明子跌跌撞撞地摔了进来,手脚并用爬到桌边,用异常焦急的颤抖声音说道,“今晨皇上……皇上奉圣祖皇帝及其四皇后神牌升附太庙,在端门前设更衣帐房……但因其皆为新制,故而油气薰蒸,皇上当即大怒,下令王爷及工部侍郎、郎中等跪太庙前一昼夜,王爷眼下……眼下还在太庙前……跪……跪着呢,福晋,这可怎么办好?”
胤禩不久前接管工部之事,当时我便隐隐觉得这是个烫手山芋,如今果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