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子行吟】
在毒蛇们盘踞的山道上
曾那样魂飞魄散地跳跃
现在明白也只有蛇蝎
才肯沿着这发抖的黑梯子
爬升高高在上的人间地狱
而我是人我应该回过头来
面对开阔地
江水农人奶大的庄稼
以及和美的青草
云神巨大的影子划过江面
不可抑止地划过江面
在这一瞬之间江水无声
一瞬之后江水如雷欢腾
于太阳失血惨白的光芒里
漠然地欢腾
而青草和美的青草
绿色的火焰行吟的使者
它的少数留在此地
与农人奶大的庄稼为邻
它的多数如一支浩荡的队伍
一直开赴天的尽头
在庄稼所不及的地方
深深地扎根
。。知道青草不会绝灭
知道青草
在这惨不忍睹的年月里
甚至不曾减少一根
最终立于世界之表我身心坦荡
鸟类的好奇与饶舌不复使我伤心
我感念青草
我至死是个善良的老头
在这最后的时刻
我如一段黑瘦的硬木
尽力溅起泡沫滋润青草
【漂流的杜甫】
杜子你既一贫如洗
偌大个宇宙就任你漂流
此刻渚清沙白
你道是风急天高
依然浩歌弥激烈
你忧天忧地忧古忧今
忧鬼忧神忧国忧民
唯独不忧你自己
难道你无后顾之忧
杜子恕我直言
你其实很迂腐
迂腐得穷愁潦倒可悲可怜
以致养不活自己的骨血
你让你无辜的夫人
一生熬受泪泉的洗礼
那贤妻良母
怀抱女人的宿命
一生卑微得敢怒未敢言
一生安分得无悔无怨
哦杜子
贫贱夫妻百事哀
贫贱曾是美德的前身
贫贱曾是一种幸运
看而今满街满巷的仙侣们
看这些灵与肉的变频夫妻
往往呛着婚变的硝烟
萎靡地歌吟
【阮步兵之夜】
是谁立在此刻陡峭的阴影里
于耳鸣中体验寒冷
这当儿人只能听见
那些早已消失了的琴声
这是你一个人驰骋的舞台
驰骋啊驰骋
月光无顾忌地照耀
高大的槐木不是作为月亮的阻障
而正是人的依托
悄然行走其下
或者以幽深的目光伫立
听时间自你的头顶轰然而过
听北林的啸叫
那夜那琴声那北林的啸叫
许多不眠的人都听见了
甚至摇撼着一代代无辜的后人
【悼诗兄李贺】
尊敬的诗兄
善良和软弱的诗兄
有幸或者不幸
你都住在斜晖中的唐朝
孤僻地怀想着
被祖宗占尽了的风水
一种渐冷的感觉
疾速吸皱了你的天才和青春
大风播撒疫病的种子
到处是猝死的生灵
午夜的灯前
数声惨叫揪痛良知
可这时的你
徒然受苦而写不出诗
那些已故的风流女子
最逗你心怀的还是苏小小①
她的爱情
从潦草的墓土释放出来
使出巡的你猝然绝倒
并使周围的天空
落下了绵绵细雨
于是你撞上了鬼也撞上了诗
但你例外地
没将它们塞进古破的锦囊
而是揉成一团
藏进心底发酵
从南园到西京
耗尽了
你一生的荣耀和全部的幸福
成年后的日子
你过分怀念着慈母
而歌诗是你灾难的深渊
长爪抹不去庞眉
何以霜发时时飘零
如你残酷的诗兴
多少人惊奇你的诗篇
可那不是你的情愿
一腔千年的恨血过早地喷出
你终身未立
【注】①李贺诗《苏小小墓》。
【诗鬼心传】
一．南园儿歌
小叭狗，上南园
摘个椒子尝尝甜
长爪探诗囊
叭狗又超前
贺小弟，苦不堪
三春光景泡南园
看花如尝越女腮
脸热心跳忽长叹
小叭狗，上南园
摘个椒子尝尝甜
此歌何时尽
叭狗椒子甜
二．在旅有怀
想起母亲可怜的操劳的背影
想起赤脚裸臂的村姑
而在前方明晃晃的帝都
等着你的会是什么呢
花鸟寂寞花鸟无忧
倦意无边的倦意
弥漫天空溪流与山谷
这般郁闷的日子
这般郁闷娇喘微微
鼻尖上心尖上
满蓄着颤巍巍的汗珠
终日用功的眼睛
枯涩且有些短见且迎风模糊
死之路幸福之路在哪里
而我此刻倦坐何处
三．长安秋雨
老柳已死柴门更绿
从疯狂昏乱中归来
脱掉泥泞的烂脚
仍没感得一丝痛快
秋雨堵门使我不得出
我将奈何
……母亲你们可好
你们忘形的嬉笑
自秋雨中轰然而至如真似幻
往事如昨鸡鸣在耳
红杏女你们可好
想来已经洗白了吧
你那条永远的红裤红杏一般的
四．暖冬归去
曾几何时我以十八岁的心肠
目睹一代又一代的村女们
长大成人目送
补丁羞涩以及裸足
在吹打声中远去
我时常心痛得欲哭
一辈子厮守在乡间
在茅屋之下额头和补丁
肥了诗囊瘦了斯人
野风呛咳逝水如铅
麦苗绿得惊奇
因纯粹而惊奇
妙龄似剑白发胜雪
落矣腥臭如土
魂兮魂兮欲往何方
五．临终寓言
苦吟的蝉
未出壳时不吃不喝也足了
这养成了它危险的单纯幻想的习惯
出壳便遇风雨缺吃少穿
于是一天天地消瘦了
秋风起来时
为它遮阳的绿叶一片片枯黄
它强打精神唱完那支哀怨的歌
就跌碎在高树的下端
耿耿千年不烂
总有一份痴狂一种迷恋
是蝉就不能忘情高亮的枝头
总有一份憧憬一种悲怆
是蝉则能为长吟而无憾
【梦与诗】
靠近醒端的梦里
亢然吟出绝美的诗篇
醒来却只捡得一二碎片
如介入冬天的黄叶
经风遭雨狼藉玷污
霜打复雪渍
早已不堪卒读
匆匆掖进干瘦的稿笺
冥顽顿生几分奇情
才知梦
原是未经点化的五色石
未曾补天
正好通灵
【女婴或白水】
出离无辜的城宅
抛却衔冤的村屋
众生瞌睡昏昏
早已放弃神的话题
而当触及诗歌
兴奋竟如磷火自燃
照亮星月走不到的夜园
更漏是最初的白水
滴水观音相对晚些
女婴微笑走来
直奔我们狂欢的高桌
女婴心花怒放
柔软的小手横扫一切
女婴干脆坐上桌子
于是慈光普照磁云缭绕
女婴女婴
你指点众生
草草收拾诗歌
逃离烦热的雨季
走更远的梦途
寻一盏清凛凛白水
【最后的诗】
最后的诗已开始酝酿
最后的诗
我把它写在后脑勺上
写在脚后跟上
让我的恩人诵读
我不回头
更不照镜
让眼窝继续深陷下去
让脸风化成岩土
让土承纳水
让最好的墒情疯长草木
带着六月的一场病
走访天涯和童年
一架葡萄食尽天光
它自身便是盛大的光明
我要驱走睡意
如同驱赶一群群的苍蝇
将最后的诗搀扶
【好诗如美味】
世间最美的诗
原本像梦支离破碎
被梦炒作有条不紊
瞧瞧暗红色的肉丝
看看滋补的鸡卵
配以南方茂盛的笋
冬日里掘土而得的笋
佐以更北方的木耳
千里林海最普通的一珍
如果您意兴勃发
信步而从容地
就到了自己的园地
就扯下一根鲜嫩的黄瓜
刀下析出菱形思维
从油开始学会料理
用结构颠翻用修辞调味
火候里面出玄机
芡汁前头万马勒
一首好诗出了锅
俗话叫做美味
好诗需好料
好料拍马好手艺
【经过】
内心与诗早有约定
诗人家住纯情的天空
审评我混沌的年轮的
都是些持刀仗斧的家伙
月亮似欲退出苍黄的大漠
失忆的雪偏嗜铺张
审评我隐秘的年轮的
最终还是接过刀斧的我
所谓诗歌不也正是
从月亮到雪的一缕经过
【寻访诗人】
第一眼读你
心说是不是感动了
及至沙发里坐定
才知不过是感冒的意思
能在异乡做帝王
不如回乡去牧羊①
空洞的誓语响彻心底
我的到来分明晚了一个节气
斜风细雨的路上
始终充溢青青的梦想
已凉天气未寒时
更有多少青青的诱惑
今夕何夕固执地念及早春
梨花千树红杏一枝
固执地映红了
远离情人的放松的快意
山雨初欢情谣历历
汽车不是一下子能站住的②
余响叩动幽闭的峡谷
啊休止符休止符
斜风细雨的东八小区
都市惨淡的夜水隐然可嗅
身临止境诗造尽头
在我是平生第一遭
酒酣耳虚
天空犹在湿湿地过滤
【注】①张中海诗《不如归去》。②西方国家的一句交通格言。
【两个三毛①】
三毛秀发飞扬的三毛
你悬梁以成悬梁以毁②
刻意追求向上的飞翔
小小年纪演成连环画的
柔弱而且刚强
将诗与本真谱成奇迹的
倔强而且崇高
追随画里的小弟
深聆天堂的回音
你流浪流浪
只有流浪
万水千山走遍
不留下一个脚窝
你全部的爱都埋在了
撒哈拉那漠风炎日
寂寞而骚动的荒郊
【注】①指连环画《三毛流浪记》里的男主人公三毛和已故台湾著名女作家三毛。②作家三毛系自缢身亡。
【一颗落魄的诗魂】
一颗落魄的诗魂
一颗落魄的诗魂
从清亮到忧郁
所有的歌
都唱给英雄的时代了
都唱给钟情的岁月了
此去茫茫的烟波
唯风涛云浪伴你
一颗落魄的诗魂
曾如一粒夜火
燃烧着渴盼
如今粉身千亿粒粒胜雪
纯白而不染
却只惊听凛冽的呼吸
曾经的未竟的
那一切的优美和恣肆
何曾忘却
那普照尘俗之上的星辰
怎能泯灭
但以血肉之躯
模糊地倾诉
一颗落魄的诗魂
最后的歌唱给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