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年没听到青羊子的回应,又说道:“青羊子,你在闭关么?”这一句话说出来却已不是如方才一般远远地送出去,朱融、杨钩也听不出什么玄妙之处,但秦征却觉得神魂深处起了一种奇妙的共鸣。对方的话明明已经说完,自己心里却忍不住将他的这句话回味了好几遍,似乎这中年人的言语能够穿透任何有形与无形的障碍,直达灵魂深处一般。
秦征马上就想起那次湛若离以剑鸣刺人心魂击杀味青罗的场景,心中骇然,知道若青羊子真的在闭关,他这声音怕也能让闭关者听到。他拉了朱融、杨钩后退,低声道:“朱伯伯,大哥,这人不是虚张声势。”
那中年人功力极为深厚,竟然就听到了,随口道:“朱伯伯?”
杨钩哼了一声,给朱融使了个眼色。朱融袖子里滑出那个控制机关铜人的盒子来,手一按,发动机关,八尊铜人一起跃出,将那中年人团团围住。杨钩喝道:“管你是谁,快快束手就缚,青羊宫内岂容你放肆。”
那中年人脸上却一丝惧意也没有,反而笑道:“墨家铜人?云笈派学问就是博杂,居然还保留了战国墨家的技艺。不过你们竟拿这个来对付我,真是好笑。”
杨钩喝道:“少在那里口出狂言。”朱融已催动八尊铜人进攻,青羊宫这院子地方不大,八尊铜人同时施力,带起来的劲风激荡得朱融、杨钩也觉呼吸困难。那中年身处围攻核心,却不慌不忙,右手一拂,秦征便感到他一拂之中似乎卷起了一股看不见的无形力量。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见雷光电闪般,有一道劲气作弧形划破虚空,同时嗤拉嗤拉几声,八尊铜人都已一起栽倒在地,不断地耸动,却怎么也爬不起身,吓得杨钩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那中年人道:“这确实是青羊子的道场,但尔等绝非青羊子门下,青羊宫怎么会落在你们这种小混混手里?青羊子是出什么事了么?”
朱融暗叫:“此人不但功力极高,而且见识广博,心思又极为灵敏,这下可有难了。”挥手叫道,“快走!”同时有十二颗烟雾弹飞出,在各个方向炸响,烟雾弥漫了整座青羊宫,噼里啪啦的声响又能掩盖他们行动的迹象。
秦征自幼得秦渭训练,见机极快,一见朱融挥手马上纵身要跃出道观围墙,但脚甫离地便觉得手脚关节一疼,似乎被极微小却极尖锐的利器击中一般。幸而他的金刚洞神护体神功马上起了反应,将之消解,但手足已是一片酸麻,好一会无法动弹。
那中年人咦了一声,道:“这小子倒有几分道行。”
烟雾渐散,秦征要再逃跑时,却见朱融、杨钩已经倒在地上。那中年站在他身前五尺之地道:“小伙子,你刚才是以什么功夫抵挡我的锁脉剑气的?”
朱融手足有如瘫痪,神智却还清醒,高声大叫:“阿征快走!逃得性命,再想办法。”
秦征闻言马上纵跃而起,那中年人笑道:“在我面前,还想逃?”他的人明明还在数步之外,手一伸,却已悬搁在秦征肩头上方数寸。这只手仿佛有磁力一般,一被搭近整个人都被吸住了。
秦征心中骇然,肩头一卸,以星移斗转神通勉力卸掉了吸力,脱离了对方的掌握,向旁边闪开了几步。那中年人又咦了一声,人又欺近,手已经离秦征后心不及数寸。危急之间,秦征一剑撩出,这“反手剑”是他向金甲剑神学的,招式精巧神妙。他虽未学得宗极门收发剑气的秘法,但内息充沛,这一撩夹带着劲风,足可断金裂石。秦征知敌人武功极高,这一剑也不求伤敌,只望阻得对方一阻,自己好脱身。
那中年人却吃了一惊:“你……你这剑法!你这剑法!”
秦征只觉得眼前一晃,那中年人竟绕到了自己前面来。他出现以来神色都是镇定如恒,这时脸上带着诧异,眼神中微显激动。秦征心想:“我这一剑很厉害么?他为什么如此失态?”
却听那中年人喝道:“你和若……和若离先生怎么称呼?”
原来秦征方才这一剑反撩而出,用的虽是金甲神人的招式,但蕴含的却是凰剑湛若离的剑理,威力虽然比纯粹模仿金甲神人的招式更强大,但剑理与剑招之间有神形不一之迹象。这其中的区别极其微妙,那中年人显然是武道通神,竟然还是一眼就看破了。
秦征哼了一声,也不回答,手中宝剑划了一个弧形,人却一个倒跃纵开四丈有余。那中年人道:“你不回答?我叫你回答。”伸出手指一弹,一股极其锋锐的罡气便直指秦征要害。秦征横剑一挡,只觉手臂剧震,宝剑几乎脱手。那中年人身子不动,食指、中指、无名指微微跳跃,每一次跳动都有一道凌厉罡气发出,于方寸之间便发出精妙无比的剑招。秦征却费尽了力气腾挪跃舞,使尽了浑身解数才勉强抵住,勉强挡了二三十个回合,忽然明白了对方的企图:“他在试探我的武功!”猛地收剑不再抵挡。
那中年人食指剑气本已发出,见他瞑目仿佛等死,小指一弹,一道去得更快的剑气罡风将食指的剑气撞歪了,两道剑气合作一处,将旁边岩石击穿了一个洞。秦征看得心里发毛:“刚才他要是不收手,我的金刚洞神也不知能否挡住。”却听对方问:“为何不还手?”
“还手?我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你只是要看我的剑法,对吧?”
那中年人微微一笑,脸色转为温和,问:“那你和凰剑若离先生,到底是什么关系?”
秦征心想:“他叫莫怀的师父作若离先生,看来也是怕她,我且虚张声势一番。”便笑道,“我与若离先生有两面之缘,得到了她几句‘破剑要诀’。”这几句话却也不是撒谎,只是他得到的那本《破剑要诀》其实是沈莫怀所赠。那中年人却也没能尽数猜到这中间的曲折,轻叹了一声道:“原来如此,你能得到她的青睐,也算不易。”低头唏嘘良久,才又问,“那你和青羊子又是什么关系?”
秦征道:“那是我师父。”
“那么道观中那两位呢?”
秦征不答,对方又问:“那你师父又在哪里?他不在谷中么?你和若离先生又是什么时候遇上的?她是否就在左近?”
秦征这时不明对方身份,哪肯吐露真相。那中年人轻轻一笑:“看来你这小伙子也不怎么老实。”脚一抬,人来如剑气,快得离谱,食指一点,指向了秦征的额头。
秦征听乃父秦渭说过江湖上许多逼供的招数,知人之心神皆系于脑府,见他点向自己的额头便知道对方要对自己的头脑施展什么手段。他心想大脑若被控制,那就什么都完了,明知不敌,还是不肯束手就擒,身子旋转,以“刑天降魔式”施展剑法,速度顿时快了几倍,周身顿时剑影重重,剑风也更加凌厉。
那中年人嘿了一声说:“雕虫小技!你便真是请得刑天附身,也不是我的对手。”伸出手指一弹正中剑背,秦征手中长剑脱手而飞。那中年人跟着手一罩,秦征便觉得有几股强大的气劲从四面八方逼来,又似有一个罗网从天而降。
这时已无时间感慨惊惶,趁着气墙尚未合拢,以“飞廉无碍式”从一个不可能的角度溜了出去。
那中年人赞道:“飞廉如风,去来无碍!好功夫。”
秦征心中一震:“他竟然知道我这神通的名字。”他本来已经逃出了十余丈,但听那中年人说话的声音却就在身后数尺,脚下加劲,用尽了力气,只求摆脱对方的笼罩。
却听那中年人在身后道:“不对,不对!你全身绷得这么紧,如何能臻飞廉轻妙之境?《庄子》云:‘列子御风,泠然善也。’你心躁气浮,如何御风?”
秦征本来逃得满头大汗,听到“御风”二字当真如受当头棒喝。在那一瞬间,玲珑塔内第二层的草书如曲水般在眼前流过,时间忽然好像变得极慢,而周围气息流动的轨迹却空前明显起来。这时他们已经到了石梁上,山道上的山风、两人追逐带起的劲风、万丈深渊里倒卷出来的岚风本都是虚无缥缈之物,但此刻秦征触感延伸开去,却感触得倍加明显——周围十步方圆内的风向虽然大体是从北向南吹,但这个北风大势之中又分割成数十种风向,或是被两人奔行带动,或是有岩石阻挡,或是有小草灌木逆风反弹,形成了一个极其复杂的风境。
只听背后那中年人道:“人生在世,犹如木叶谷壳之在风中,究竟是风送木叶?还是木叶乘风?”
这几句话是道家正典的譬喻,却正契合了秦征的心境,倒像在指点他一般。秦征心中浮想起树叶谷壳飘于风中的景象,自己仿佛也变成了树叶、谷壳,脚一凌空,几乎就要飞起,但就是差那么一点,却听那中年人道:“要放开,要放开,需得勘破生死之门,方能得致风仙之福。”
秦征没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忽然后心被一只手一推。他人在空中,失去主宰,便掉入了万丈深渊之中。在那一瞬一种临死的恐惧猛然袭来,秦征自然而然地便惊叫出来,身子不断下落,双手狂抓、双脚狂蹬,却哪里抓得到、蹬得到半点借力之处。
就在生死一发之际,第二层宝塔中的草书又在眼前晃过,那火龙凌空盘旋的身姿空前清晰起来。秦征幡然顿悟,将原本绷得极为紧张的四肢百骸全部放松,到后来干脆将双眼闭上,只凭感觉感触着周围的风,山风却慢慢变得不再凌厉,甚至变得轻缓,变得轻柔,变得不动了。
秦征再睁开眼来,他自己已不再下落,整个人竟漂在风中,犹如浮于水上。这时再将飞廉的身姿、火龙的飞势在脑海一过,终于彻底醒悟过来,哈哈一声长笑,乘风而起,在空中盘旋回绕,御风而行。初时来去方向和飘行速度都受山风左右,后来慢慢得心应手起来,悟出了阴阳逆转、曲折如意的道理,竟然能够逆风而飞。到后来竟不知是风乘人,还是人乘风——已接近天人合一的境界了。
忽听那中年人的声音在下面道:“第一次御风飞行,感觉很痛快吧?”
秦征回过神来,向下一望,才发现自己竟已飞到了石梁十数尺之上,那中年人正在下面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呢。
到了这地步,秦征已经看出这中年人对自己并无恶意,且相信他和青羊子必有渊源,急忙降下风头,行礼道:“多谢先生指点。先生,你也是云笈派的前辈吗?”
那中年人哈哈一笑:“不是,不过当年我与青羊子在蜀山一会,曾听他讲述过道家御风致福之妙,只是我也是知之而不能行,让我御风,我是御不来的。”
“原来先生是家师的朋友。”
那中年人笑道:“你不怀疑我了么?”
秦征道:“先生的本事高我百倍,要杀我也不用这么费事,若有伤害之意,刚才我已经死了十次了。若不是家师的朋友,如何会指点小辈,传授此御风妙诀?”
那中年人笑了笑道:“像你这等佳弟子,青羊子必定十分看重,我可不敢伤害他的传人,不怕他找我算账么?小伙子,给我带路吧,我和你师父虽无过命的交情,但也总算一场相交,他不会不见我的。”
秦征心里盘算了许久,心想:“我再瞒下去,以他的本事,迟早也能发现真相,那时候反而显得我不够磊落。”便决定不再隐瞒,黯然道,“先生,家师其实已经仙逝了。”
那中年人惊道:“你说什么?”
秦征道指着后天峰上的玲珑宝塔道:“家师已经仙逝了,他的紫气金身还是我背上去的。其实,唉,其实我也不算他的弟子,最多只是他老人家的私淑弟子。”
跟着述说了背尸上塔后的见闻,以及自己在第一层宝塔练功的情况。
那中年人呆了半晌,道:“原来如此。”却一挽秦征的手,道,“走,带我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