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指算来,李昌今年已经五十八岁,方脸,撅嘴,厚嘴唇,眼睛不小,有点儿向外突出,一笑就露出两排白白的大板牙。
上世纪八十年代,李昌是化工厂办公室的秘书,喜欢舞文弄墨,写得一手好字,还能画几笔简笔画,经常在厂里出板报,写标语,一副壮志凌云、激情满怀的样子。那时候,在企业里,能写会画是很吃香的角色,人们都叫他才子。当时的老厂长是一个抗日时期参加革命的老干部,识字不多,文化不高,手里拿着李昌写的稿子,有时还磕磕巴巴念不下来,他眯着眼睛端详李昌弄的字画,只知道划拉得挺热闹,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时,城市经济体制改革刚刚开始,各个企业一窝蜂地搞承包。有一回化工局长要听化工厂推进改革搞承包的汇报,老厂长看着李昌写的厚厚一本儿汇报材料,有点儿发憷,怕念不顺溜。李昌说,这个好办,厂长你先念一遍,不认识的字我在后面画个括号,在里面找个其他认识的字填上,你就念括号里面的字。老厂长说,好办法,好办法,可要是问数字怎么办呢?李昌说,也就几个大数,我都在小本本儿上记着呢,你说不上来,就看我,我就帮着说。
为了突出气氛,李昌利用一个晚上不休息搞突击,在厂门口挂了几幅大标语,在办公楼前的黑板上涂了大幅图画。早上起来,人人当着老厂长的面都说,好看好看,很有宣传效果。结果,这次汇报挺成功,化工局长充分肯定了企业承包的做法,老厂长一高兴,立即提拔李昌当了办公室主任。
再后来,在老厂长光荣离休时,又推荐李昌当了厂长。几年后,化工厂更名改叫化工公司,李昌顺理成章做了总经理。由于李昌写写画画弄成了企业负责人,所以他把写字画画看得很重,专门在企业里组织了一个小小的书画班子,经常在报纸、刊物上发表东西,还在企业内部出了一张报纸,李昌抓紧临了几天白石神君碑,题写了隶书的刊头。有人吹捧说,蚕头燕尾,真有汉隶的神韵。还有人说,比汉隶更流畅、更圆润,很有时代特色。李昌听了好喜欢,马上叫人买了一大摞碑帖和荣宝斋出版的画册,拿回家去欣赏临摹。
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李昌依然当着总经理,平时就靠几个副手搞经营、抓生产,自己依然热衷于跟书法家、画家和编辑们打交道。渐渐地,由于企业装备差、效率低,产品成本高,效益一路滑坡,职工的收入依然在原地打转转儿,人气也有点儿散了。李昌冥思苦想,决定搞个书画展览,提振企业员工的士气。
为了这个展览,李昌专门开了一个预备会,说,这次不怕花钱,要请几个书画名家。
书画聚会摆在了全市最著名的大酒店,租了会议室,事先预备好了笔墨纸砚。来的几个专业书画家,有的留了脏兮兮的长头发,有的蓄着长长的黄白胡子,有的对襟大褂圆口布鞋,有的大格子夹克衫罩着破烂烂的牛仔裤。李昌在一边恭恭敬敬地一口一个老师叫着,很谦卑,很尊敬,全然不像个企业老总的样子。聚会之后是吃饭,上了海鲜,开了茅台。书画家们都不客气,大口吃,大口喝,不时发出惊世骇俗的豪言壮语。后来,李昌专门把企业的会议室腾出来,又安装了新灯光,搞了一个像模像样的书画展览。
书画展览办得很成功,但企业还是一路走下坡,越来越不景气,丝毫没有转机。
进入二十一世纪,化工公司终于支撑不下去了,欠了银行一屁股债,欠了职工好几年的工资和保险,欠了客户一堆账。后来职工干脆下岗回家,企业的院子里长满了野草。终于,上级派来了破产清算小组,开始走破产程序。李昌找到上级领导,要求参与破产清算。领导说,你回家吧,有事了叫你。
破产的进展比较缓慢,李昌这时已经五十多岁了。闲着也是没事,他就经常去看书画展览,拜访书画家,有时还去北京潘家园看一看,转一转。实在没事的时候,他就把原来搜集的字帖拿出来,找人从报社印刷厂拿回来一堆新闻纸,开始临摹字帖,依然还是弄隶书。他老婆说,你越写越不沾,歪歪扭扭,还不如年轻时写的好看呢!他争辩说,你不懂,这叫有自己的风格!
企业破产终结,李昌拿到了几个安置费。他想一想有点儿发愁,就这么几个钱,养老都是问题。老婆开导他说,你一个化工公司的总经理,就不会应聘找个化工企业继续干?李昌叹一口气,说,我当总经理,就鼓捣字画了,技术、管理、经营,也不怎么懂啊,有谁会用我呢?
好在李昌这些年攒了两箱子字画,他拿出来装裱一番,找了个门脸,开了一个小小的书画店。平时店里来的人也不多,他就沏上一壶浓茶,趴在桌子上,继续歪歪扭扭地写他的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