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的时候,他将车粉刷完毕,向后退了两步。汽车现在一身亮丽的深蓝色,大部分的油漆都干了。尽管无论如何不是职业粉刷的,但如果只是接受例行检查的话,还是可以过关的,尤其是在傍晚的时候。两个车号牌都被拆了下来,面朝下放在草地上,背面用白漆画上了编造的法国车牌号——最后两位数字是75,那是巴黎的登记代码。豺狼知道,这是法国公路上最为普通的汽车牌号类型。
白色意大利阿尔法车的租赁证件和保险文件显然和眼前这辆蓝色的法国阿尔法车不匹配,如果他被路卡拦下来,没有证件,那他就完了。他用抹布在油箱里沾了沾,把手上沾上的油漆擦掉,脑子里想着唯一的问题:是现在就发动汽车,冒险在白天展示汽车的业余油漆粉刷呢,还是一直等到暮色降临?
他估计,一旦他的假名暴露,他进入法国的地点一定很快就会被人知道,然后就会有人查找这辆车。他比刺杀时间来早了好几天,需要找个地方藏起来,直到他准备好。这就意味着要在乡野穿行二百五十英里去克雷兹地区。最迅速的方法就是开这辆车去。这有危险,但他决定采取这种方式。就这么办,那么,越快越好,要赶在所有乡村机动巡警四处搜寻开着一辆阿尔法罗密欧跑车的亚麻色头发的英国人之前。
他把新号牌拧上,把剩下的油漆和两把刷子扔掉,重新穿上他的丝质高领衫和上衣,发动了引擎。他急速驶回RN93号公路,看了一眼表。现在是下午三点四十一分。
他看见头上高高的天上有一架直升机轰鸣着朝东飞去。离迪镇还有七英里。他很清楚这个村名不像英语那么念①,但这个名字的巧合还是让他心存芥蒂。他不迷信,但他开车到了镇中心时,两只眼睛都眯了起来。在主广场靠近战争纪念碑处,有个身材魁梧,穿着黑色皮革上衣的摩托车骑警站在路中央,挥手让他停到路右边。他知道,他的枪仍然稳稳地绑在车底盘上的钢筒里。他没有携带任何自动武器或是刀具。他犹豫了一秒钟,不知是该用汽车前翼板将这个警察猛撞一下,然后继续开出几英里后将车扔掉,带着四件行李,试着在没有镜子和洗脸池的情况下化装成詹森牧师呢,还是现在就停车。
这个警察帮他作了决定。阿尔法开始慢下来的时候,他根本没注意到豺狼。这个警察转过身,向着路的另一头张望。豺狼把车滑到路边看着他,静静地等着。
他听到从小镇远端传来警笛的尖啸。不管发生了什么,现在逃走都太迟了。一个由四辆雪铁龙和六辆黑色玛丽亚警车组成的车队开进了村子。那个交警跳到一边,挥臂敬礼。车队从停在那儿的阿尔法旁边疾驶而过,向豺狼来的方向冲去。透过装有铁丝网的车窗——法国人称之为“沙拉篮子”——他能看到成排戴着钢盔,膝盖上横放着冲锋枪的警察。
一眨眼的工夫,车队就过去了。骑警放下敬礼的胳膊,向豺狼懒洋洋地打了个手势,示意他现在可以走了。然后自己走向停在战争纪念碑旁的摩托车。蓝色阿尔法向西消失在街角的时候,他还在努力发动着摩托车的引擎。
下午四点五十分。他们抵达瑟夫旅馆。克劳德?勒贝尔在城镇另一头一英里外降落,乘警车驶达旅馆,在卡伦的陪伴下走上二楼。卡伦穿着雨衣,雨衣下面右臂上挎着一支MAT49型冲锋枪,食指放在打开的扳机上,子弹上了膛。镇上每个人都知道有事发生,只有店主还懵然不觉。旅馆已经被包围了五个小时,唯一让店主奇怪的是卖鳟鱼的鱼贩没来送他今天捕到的鲜鱼。
店主在他的办公室里忙着算账,前台服务员喊他,他才走了出来。勒贝尔听着他回答卡伦的问题。店主紧张地瞟着卡伦胳膊下夹着的那根形状古怪的玩意儿,耷拉着肩膀。
五分钟后,旅馆里布满了穿着制服的警察。他们盘问店员,搜查房间,四处走动。勒贝尔独自走了出去,来到路边,凝望着四周的群山。卡伦也走了过来。
“您认为他真的走了吗,头儿?”
勒贝尔点点头:“他的确已经走了,不是吗?”
“但他订了两天啊。您觉得这个店主和他是一伙的吗?”
“不。他和店员都没说谎。他今天早上改了主意,然后离开了。现在的问题是,他到什么鬼地方去了,他是否怀疑我们知道了他是谁?”
“但他怎么可能知道呢?他不可能知道的。肯定是巧合,肯定是这样。”
“我亲爱的卢西恩,希望如此吧。”
“我们现在唯一能继续追踪的,就只有汽车牌号了。”
“是的。这是我的失误。我们本该注意汽车的。到车上去,通知里昂地区警局,让所有警局、哨卡进入戒备状态,一级戒备。白色阿尔法罗密欧车,意大利产,车牌号是MI-61741。接近时要小心,相信驾车人持有武器,高度危险。你知道该怎么做。不过还有一件事,任何人都不许向媒体透露此事。命令内容包括:疑犯很可能不知道他已被怀疑,任何人如果让他从广播里听到或者从报刊上读到这个信息,我就扒了他的皮。这里的事我会让里昂的加亚尔警长接手。然后我们回巴黎去。”
差不多六点的时候,蓝色阿尔法静静驶入瓦朗斯市。七号公路,里昂到马赛的主干道,以及从巴黎通往科特达祖尔的高速公路上汽车洪流的轰鸣声响彻罗纳河两岸。阿尔法穿过南去的大路,过了桥,驶上朝西岸圣佩雷去的RN533号公路。桥下,宽广的河水在下午的阳光下仿佛隐约在燃烧。它不理睬那些向南匆匆而去的小小的钢铁昆虫,按照自己的步伐,惬意地翻滚着,奔向等待它的地中海。
豺狼刚驶过圣佩雷,夜幕便降临在他身后的峡谷。他驾着那辆小跑车越爬越高,进入了奥弗涅省的中央高原地区。经过勒皮后,道路越来越陡,山也越来越高,所有的城镇看起来都像是一个温泉浴场。在那里,涓涓的水流从断层的岩石里喷涌而出,吸引着城市里那些患有各种湿疹和痛风的人们,也让目光敏锐,热衷于做温泉洗浴生意的农民因此发了财。
过了布里尤德,阿利河河谷被抛在了身后,夜晚的空气中能闻到高原牧场更加灼热的气息和干草味。豺狼停下车,在伊苏瓦尔加满油,然后迅速穿过多尔山的赌城和布尔道尔温泉浴场。子夜时分,他抵达多尔多涅河源头附近。多尔多涅河从奥弗涅的群山中发源,向南向西流经六道水坝,在波尔多流入大西洋。
从布尔道尔开始,他取道RN89号公路,向克雷兹的于塞勒镇开去。
“你简直是个傻瓜,警长先生,一个傻瓜。他已经在你的掌握之中,而你却让他溜掉了。”圣克莱尔说这话时半站起身子,低头盯着光滑的红木桌另一头勒贝尔的头顶。警长正仔细看着他档案袋里的文件,仿佛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圣克莱尔这个人。
他认定,这是对付这位来自爱丽舍宫的傲慢上校的唯一方法;但圣克莱尔则不是很确定,这低着的脑袋是表示一种恰如其分的羞愧,还是傲慢的漠视。他更愿意相信是前者。他说完话,便坐回自己的位置。克劳德?勒贝尔抬起头看了看。
“如果你看一下你面前那份油印的报告,我亲爱的上校,你就会发现,我们并没有把他攥在手里,”勒贝尔温和地说,“里昂的这份报告说,一个名叫杜根的人前天晚上在加普一家旅馆登记入住。但这份报告直到今天十二点十五分才送达司法警察署。现在,我们知道,这个豺狼十一点零五分突然离开旅馆。不管是采取了什么措施,总之他已经领先于我们一个小时。
“此外,我不能接受你对这个国家警察部队效率的笼统责难。我要提醒你,总统就此事的命令是:秘密处理。因此,不可能警告所有乡村宪警有关一个叫杜根的人,因为这会让媒体开始骚动。杜根在瑟夫旅馆的登记卡是用常规方式按正常时间收缴的,并且按时送到了里昂地区总部。只有那里才知道,杜根是一个通缉犯。除非我们想在全国范围内发布通缉令,不然这种延迟是无法避免的。而那就超出我的权限范围了。
“最后一点,杜根在旅馆登记住两天。我们不知道是什么事使他在今天上午十一点的时候改变了主意,决定去别的地方。”
“很可能是因为你的警察在附近晃荡,打草惊蛇了。”圣克莱尔插嘴道。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在十二点十五分之前,那里没有部署警力。这个人离开已经七十分钟了。”勒贝尔说道。
“好了,只能说我们不走运,很不走运。”部长打断他们的对话,“不过还是有个问题,为什么不立即搜寻涉案汽车呢,队长?”
“关于这件事情,部长先生,我承认这是一个失误。我本来有理由相信这个人会待在旅馆并在那里过夜。如果他在附近驾车,被查询通缉车辆的骑警截下,他几乎一定会射杀那名毫无戒心的警察。这样一来他也会从中得到预警而逃之夭夭。”
“他也确实是这样做的。”泽维尔说道。
“确实。但我们没有证据显示他事先得到了警告。而如果一个骑警截住了他的汽车,那他就会得到预警了。其实他也许只是正好决定去别的什么地方。如果是这样,当他今晚登记入住另外的酒店时,我们就会得到相关的报告。又或者,如果他的车被发现,我们也会得到报告。”
“拦截白色阿尔法的警告是什么时候发出的?”司法警察署总监马克思?费尔内问。
“今天下午五点十五分,我在那家旅馆的院子里发布的指令,”勒贝尔回答,“七点的时候,这个指令应该可以传达到所有较大的公路巡逻部门了。主要城镇的当值警察查夜时都会得到通知。考虑到这个人的危险性,我把这辆车说成是失窃车辆,并指示一旦发现该车立即报告地区总部,单身警员不要靠近驾驶者。如果今天的会议决定改变这些命令,那我必须要求今天的会议对由此可能带来的后果负责。”
长时间的沉默。
“很遗憾,警员的生命不能妨碍保卫法国总统。”罗兰上校低声说。围坐在桌边的人纷纷表示赞同。
“完全正确,”勒贝尔赞同道,“但前提必须是单个警员能够阻止此人。可是,大多数的城镇和乡村警察,普通的警务人员和骑警都不是职业杀手,但豺狼是。如果他被截下,打死一两名警察,再次逃脱并消失,我们就得对付两件事:一是,他已得到充分预警,而且也许能够再换一个我们一无所知的新身份;二是,我们无法再封锁全国所有的报纸头条新闻。如果在这起枪击事件发生四十八小时后,豺狼到法国的真实原因仍然能够保密,那我会感到非常惊讶。媒体几天内就会知道他的目标是总统。如果在座的哪位愿意向将军解释这件事,我很愿意退出此项调查,交由他负责此事。”
没有人自告奋勇。和往常一样,将近子夜时分会议才结束。再过三十分钟就是星期五,八月十六日。
17
快到凌晨一点的时候,蓝色的阿尔法罗密欧驶入了于塞勒的车站广场。穿过广场,车站对面还有一家咖啡馆开着,一些乘晚班车的旅客等在那里,呷着咖啡。咖啡店露台上的桌椅都已收拾齐整,准备打烊。豺狼用梳子梳了梳头,穿过露台上的桌椅,来到吧台前。他又冷又饿,自从二十八个小时之前的晚餐后,他除了早餐吃过一个抹了黄油的面包卷之外,水米未进,还以每小时超过六十英里的速度在寒气逼人的山里开着这辆阿尔法驶过无数山路弯道。现在他浑身僵直,大腿和手臂生疼。
他在柜台处要了两大块涂着黄油的长面包片、四个煮鸡蛋和一大杯加奶咖啡。服务员正在准备黄油面包,并从滤壶里析出咖啡,豺狼四下看了看,想找个电话间但没有找到,只有柜台的一端放着一部电话。
“你这里有本地的电话簿吗?”他问吧台服务员。服务员正忙着,没有答话,冲着柜台后架子上一堆电话簿示意了一下。
“你自己拿吧。”他说。
他在地址簿上找到了“沙隆尼尔男爵”,地址是沙隆尼尔高地庄园。这个豺狼早知道了,只是他的路线图上没有标出那个村子。但电话号码显示该处属于伊格尔顿区,找起来很容易。他顺着RN89从于塞勒又开出三十公里,然后停下来吃鸡蛋和三明治。
快凌晨两点的时候,他驶过一块路碑,上面写着“伊格尔顿,六公里”。他决定把车弃至路边的森林里。这里林木茂密,很可能是以前当地贵族的产业,他们在这里骑着马,带着猎犬猎捕野猪。也许现在也还是他们的产业,因为克雷兹有很多地方的历史悠久得可以追溯到路易十四时代。
又开了几百米,他找到了一条深入森林的小路,入口处吊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私人猎区”。他把木牌取了下来,把车开进树林,然后把木牌放回原处。
然后,他又继续向里开了半英里,车头灯照着那些盘根错节的树木,如幽灵发怒一般向入侵者伸出枝杈。最后,他停下车,熄灭车头灯,从驾驶室面板上的储物盒里拿出钳子和手电。
他在车底下忙了一个小时,后背都被森林里地上的露水洇湿了。最后,他把装着狙击步枪的钢套筒从车的隐藏处弄了下来——它们在那儿已经放了六十个小时。他把套筒、旧衣服和军大衣一起放进衣箱里,最后又围着车子看了看,确保没有在里面落下什么能提供线索的东西——让发现车的人知道谁曾经是这辆车的司机,然后把车开进了附近一丛野生杜鹃花里。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用钳子从附近的杜鹃花丛中剪下一些枝条,精心地插在被车子碾倒的花枝旁,使这个树丛恢复了原貌。接着,他又用一个树枝把阿尔法开过的车辙印细心地扫平,直到完全看不见为止。
他用领带一头拴着一只箱子的提手,另一头拴着另一只箱子,把领带像铁路行李员的带子那样搭在肩上,一只箱子搭在胸口,另一只搭在背后。这样他就能用空着的两个手拎着剩下的两件行李了,然后向公路走去。
他走得很慢。每隔几百码就停下来,放下箱子,拿着从树上钳下的树枝,顺着车开过的印记走回去,把阿尔法通过时在苔藓和嫩枝上留下的浅浅的印记都除去。他低头经过木牌后,又用了一个小时才走完从森林入口到公路的这半英里,回到公路边。
他的格子套装沾得到处是泥,圆领衫也因为油污贴到了背上,浑身肌肉都疼得要命,似乎要一直疼下去似的。他把箱子排成一排,坐下来等着。东边的天空在周围夜色的包围下,渐渐泛白。他安慰自己,乡下的公共汽车一般都发得很早。
事实上他很走运。五点五十分的时候,一辆满载着干草的农场卡车经过这里,朝市集开去。
“车坏了?”卡车司机慢了下来,大喊着问他。
“不是。我是周末出来露营的,正在回家。昨晚我到了于塞勒,想再往前去图勒。我有个叔叔在那儿,他能帮我找辆车去波尔多。可是这会儿我才走到这儿。”他自嘲地冲司机咧嘴一笑,后者冲他大笑起来,耸耸肩。
“你疯了。走了一晚上走到这儿。天黑没人从这里经过的。上车吧,我带你去伊格尔顿,你到那儿再想法子。”
六点四十五分的时候,他们开进小镇。豺狼谢过农夫,在车站后面下了车,朝一家咖啡馆走去。
“镇上有出租车吗?”他喝着咖啡问服务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