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计程车上，由于整个行程都没有踏踏实实地睡觉，所以靠在周林宽厚的肩膀上，很安心，很快就迷迷糊糊了起来。周林接完一个电话后就一直心神不宁，我看过他几眼，可感觉他总在发呆。本想追问，因为模模糊糊听见他叫着电话那头的人“妈”，担心他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可是觉得如果他不愿意说，还是应该给他一点自我空间，可能他只是想让我少为他担忧，那我就成全他的好意吧。回到家中，先扔下行李，好好让家里软软的沙发给了自己的屁股一个大大的拥抱，终于回来了！可是一看到林林还是那么傻傻的，一下子就手足无措起来，试图用我的微笑帮他散去眉头的阴云，但却只是徒劳。其实我真的希望他能说出来，两个臭皮匠怎么也顶2/3个诸葛亮。过了好久，周林终于还是说了，不就是林妈妈要来上海嘛，把他紧张成那样。不过说实在的，我心里还是不安的，毕竟这是多么惊心动魄的场面啊！不知道该怎么准备饭菜，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不知道该穿什么，不知道……这场处女秀对我来说真是生死攸关啊，天涯、水木论坛上面关于婆媳关系的生动故事比比皆是，每每宿舍姐妹们讨论起来，都觉得着实让人哭笑不得。
而我将来真的很想和林林在一起，所以生死存亡在此一搏了！Fighting，谁说人生不是一场战争呢？整个晚上和第二天上午，我心里的小鼓就咚咚咚地敲个不停，不禁慨叹年轻啊，稍微再老点，估计得送医院去了。怪不得谈恋爱这种劳心劳力的浩大工程只适合年轻人，你说中老年人怎能禁得起如此的心灵折腾？不过话说回来，奔三的身体怎么都不如花季雨季的少年了，所以也许从心理承受能力来说早恋是正确的。只可惜当初我的“阳光灿烂的日子”都不知道用来做了些什么事情。隐隐地总觉得林林心里藏着什么担忧，他的笑容不像之前那么嚣张了，但是我相信他，相信他不会骗我，就算有所保留，那也是为了我好，于是就开开心心地期待会面的到来。收拾屋子，挑选衣服，了解“敌情”，继续调侃我的周郎，太阳便很快降下去又日上三竿了。和林林简单吃完午饭后，他就去机场接林妈妈了。我估摸着自己从超市回家时，他们应该已经到家了，所以换好了经过昨晚反复比较挑选最终胜出的类旗袍款连衣裙，这样表现出的传统气质应该比较会赢得良好的第一印象吧。最后照了一下镜子，看着对面那个端庄的美美的自己，不由得信心倍增。
这次去超市感觉像是过大年，欢天喜地地挑选各色菜品，颇有准备年夜饭的架势。满满当当的大包小包一路哼着小曲回了家，走到家门口，放下所有东西，深深吸了一口气，门的那面就是自己心爱的林林和林妈妈。今天一定要好好表现！我暗暗对自己说。强作镇定地轻按了下门铃，没多久，门慢慢打开，出现的不是周林，让我的确有些惊讶，不过聪明如我，甜甜地叫了一声：“伯母好！”“你就是邱晓吧？进来吧。”客气有余，态度却冷得让人一下子打了个寒战。可能就是很多故事中先给晚辈一个下马威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迅速从地上提起东西，一边走进屋里，一边继续扬起嘴角询问道：“伯母，一路过来，累了吧？”扫了一眼鞋柜，情侣拖鞋还在，看来周林出去了，可是这个时候他怎么会不在呢？“还好，谢谢关心了。”又是一句很冷的话，我把东西提到厨房，趁着这几分钟，又做了几次深呼吸，告诉自己要调整好状态，用我的真心换取林妈妈的真心。妈妈从小就告诉我“我心换你心”，“你对别人好，别人自然也会对你好的”，“人都是善良的”。我重新微笑着走出厨房，看到桌上的三个茶杯，些微的热气还在慢慢腾起。感到很奇怪，但是这个时候也无人可问。我继续站着，没敢坐下。
现在最想的莫过于能跟林妈妈聊起来：“伯母，您在沈阳那边会不会挺想念周林的呀？”问了一个很不高明的问题，不过一时间实在找不到共同话题。“还好，邱小姐，先请坐吧。”坐倒是好事，可是这个生分的邱小姐称呼真的又是一盆冷水从头浇下。“谢谢伯母。”我只能这样回应着，柔软的沙发却只带给我如坐针毡的感觉。正在我构思着如何继续我们的话题时，坐在沙发那头的林妈妈一脸严肃地开口了：“邱小姐，本来我也不会干涉小林的感情生活的。可是现在，欣怡，噢，就是他女朋友，已经怀孕了。为了我的孙子，这件事情我一定要干涉了。”字字掷地有声。“怀--孕？”一声惊雷！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女朋友？那我是什么？大脑一片空白，很久，大脑停止了转动。不知道这样的沉寂持续了多久，我说不出话，因为张不开口，更因为不知道说什么；我动不了，因为无法动弹，更因为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直到开门声打破了死一样的静寂，我好不容易突破那个定格的姿势，站起来迎向周林，现在只有他能拯救我。可是得到的最终答案却是，我最好先暂时离开。
的确，该离开的是我，爸爸、妈妈、儿子、奶奶-- 一家子，我算什么？我算什么！我究竟算什么呢！！傍晚下了一场阵雨，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敲打在窗户上，如爆豆子般热闹，雨水在窗上汇成小小的瀑布，倾泻而下。第二天居然放了晴，可算天公作美，大雨过后，有种特别的清爽和舒适，使劲嗅一下，似乎还能闻到淡淡的泥土腥气。心情也不由得好了起来，希望我所担心的事情也可以伴随着这场大雨，被冲刷干净。整个上午，我都在处理放假堆积的邮件，而晓晓则在房间里忙忙碌碌地打扫收拾着，不时地蹦到我面前问一两句：“阿姨喜欢吃什么菜？”“有什么忌口的吗？”“吃不吃辣，还是喜欢清淡的？” ……看着她紧张忙碌的样子，心里却很高兴，比起欣怡来，我更喜欢晓晓这种热热闹闹的“烟火气”，很有一种所谓的过日子的样子。匆匆吃了点简单的午饭后，我便出门去了机场，出门的时候，晓晓在厨房收拾碗筷，探头看了下，她正站在水槽边洗碗，绾起了长发，微向前倾的脖颈形成了一段温柔的曲线。
希望这种平常而简单的欢喜，可以一直下去，一直继续。到机场的时候看了下表，下午一点飞机还有二十分钟才能到达。出口处似是有个旅游团刚到，一群人戴着相似的帽子，导游是个很年轻的小姑娘，手里举着小旗帜，前前后后地找着自己的团员集合。我绕过聚集的人群，想找个空地，却意外地看见不远处的柱子旁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依旧是笔直垂肩的黑发，略显纤瘦的背影，却挺得很直，以一种倔犟的姿态。我迟疑了下，走过去，犹豫地喊了声：“欣怡？”她回头看我，几天不见，她似乎又瘦了些，化了很淡的妆，下巴愈发尖瘦，看见是我，她似乎没有什么惊讶，反而淡淡一笑，似乎我们之间只是寻常地隔了几天不见而已：“你来了呀。”她看着我，浅棕的眼眸里映着机场大厅的灯光，眼波流转。“我来接我母亲。”看到她的坦然，我反而有一丝局促不安。不知道她是碰巧来机场还是跟我一样。“我也是。”她平静地看我，“是我打的电话。
”“你……”我皱了下眉头，我们都已成年独立，关于情感，似乎不必用找家长这种幼稚的手段吧，也太不符合她的脾气了，我不免有些生气。“我知道你不高兴，我只是把实情告诉阿姨而已。”她见我不高兴，并不在意，仍是淡淡地说着，仿佛只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不错一般平淡，“至于来上海，是她自己的决定。”话说至此，我也不知该如何继续，心里终是有些怨她，于是闭了嘴，不再说话。她见我沉默，也默契地配合，随手把玩着手里的水晶钥匙扣，紫色的水晶在白皙的手指间缓缓转动着。酽酽的紫色如她的心事一般深沉难懂，在手掌中若隐若现。飞机略晚了十几分钟，母亲出来的时候，我们迎上去，她却先伸手拉住欣怡，笑得一脸慈祥，似乎欣怡才是她亲闺女一般，我不免感到好笑，这老太太，难道要不认我这儿子了不成？待我把行李都拿上车，一老一少已整整齐齐地坐在了后座，我俨然成了个司机，出机场高速的时候，我犹豫了下，还是问了句：“欣怡，你去哪儿，先送你吧。”欣怡尚未说话，母亲已经开口了：“都去家里坐会儿吧，有些事情，还是你们俩当面谈比较好。
”我估摸了一下时间，晓晓现在应该在超市，先回家说清楚也好。进门的时候，门口摆着晓晓来了之后买的一双情侣拖鞋，大咧咧地摆放在显眼的位置，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欣怡，她眼光一转，似乎没有注意，径自替我妈取了双拖鞋，又拿了自己以前惯穿的拖鞋换上。客厅阳台小方桌的三面，坐了我、母亲和欣怡，午后的阳光透过一层薄薄的白纱，暖暖地照进来，早上新擦过的地板在阳光下锃亮，上好的毛尖在新滚的热水中翻腾起伏。“妈，我和欣怡已经分手了。”沉默良久，我终于忍不住开口。母亲看看我，又看了眼欣怡，欣怡坐在我对面，一手悬放在玻璃杯口的上方，看着徐徐袅袅的烟雾从手指缝间透出、升起、飘散，似乎没有开口的打算。母亲叹了口气，又看向我：“如果要分手，那孩子呢，怎么办？”“孩子”这两字蹦进我耳朵的瞬间，我愣愣地看着母亲，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片刻之后，我猛然意识到这两个字的含义，转头看着欣怡，她已抬起头来，直视着我。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当初我说分手，她为什么那样看我，那样决然坚定的眼神，她早知道有这一天，可是她却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我犯错，看着我一步步地走向这个早已预谋好的陷阱，看着我从欣喜的悬崖直坠入绝望的谷底，她早就算计好了这一切，她选择直接告诉母亲，就是要给我釜底抽薪的致命一击。瞬间，被愚弄的愤怒充斥了我的内心，我盯着她，那样的淡然，不过是她的伪装罢了，只为对我的一举摧毁。在我的逼视下，欣怡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嘴唇微张，似乎想辩解什么，最终却是无声地闭了嘴，用力咬紧的唇角泛出一丝没有血色的惨白，仍是倔犟地抬头看着我，直视我的怒气。“我只想告诉你，孩子是无辜的。如果之前你的决定没有顾及这个孩子，我希望你重新认真地考虑一下。”母亲的声音适时地插了进来，“你现在这样生气，到底是该怪欣怡，还是应该怪你自己，你好好想想。”母亲的话，如极细的针线，骤然碰触到饱满涨大的气球，嘭的一声，我的怒气一溃千里，余下的，是悲哀、无奈、矛盾，一连串的问题随着理智的恢复而一个个浮出水面。
孩子是现实而不可回避的问题，我能如何选择，母亲盼望多年的，不过就是我早日结婚生子，我该如何面对她的希望，许多的问题缠绕着我，一时却理不出个头绪，我无法果断地说出我不要这个孩子，毕竟是个生命，是与我血脉相连的生命。我也无法轻易放弃晓晓，无法放弃那已经握在手里了的幸福和快乐。欣怡看着我，目光中渐渐透出一丝带着怜悯的悲哀，不知是为了我，还是为了她自己。“阿姨，我有些累了，想先回家了。”她转向母亲，“过两天，如果有空，要是周林愿意的话，让他陪您到我家坐坐，我妈妈还总念叨您呢。”母亲拉住她的手放在掌心，一手覆上，轻轻拍了拍：“回去好好歇着，别想太多了。”母亲回头看我一眼，叹了口气，转过头去，轻声道，“阿姨知道你的为难。”欣怡听了母亲的话，瞬间红了眼，有些哽咽，似强忍已久的悲伤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死咬着下唇，终于忍住了没有落下泪来，两个女人在我面前对视着，竟生出从未有过的惺惺相惜的亲近来。我送欣怡出门的时候，母亲站在门口，反复地叮嘱我一定要好好地把欣怡送回家。
走进电梯后，欣怡刻意绕到我身后站着，我知道她难得情绪失控，不想我见她此刻的难堪，我的心情也并不比她好太多，盯着电梯内红色的数字一格格往下跳，身体在微微的失重感中下落，再下落，心也随之慢慢地沉下去，落下去，直至谷底。去她家的路上，她都闭目靠在椅背上，仿佛刚才的所有动作和言语已经抽去了她所有的力量，她只能软软地靠在椅背上，有一缕头发被汗湿了，黏黏地贴在额际，她皱了皱眉，却似乎再也没有力气抬手拂去，就那样靠在座椅上，无声无息，像一个破败的人偶般没有生气。
我忽然意识到失去了平时光鲜靓丽的外表，脱下了坚强冷漠的外壳，她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平凡女人，也会软弱和哭泣，即使表现得再淡然，她也和别的女人一样会感到背叛和伤害，会难过痛心。看着她的样子，我的心里有一丝愧疚冒出，并如同荒野上的杂草一般开始疯长，她毕竟只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母亲。“孩子，”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车厢中，低哑得不真实，“多久了？”良久，她只是闭阖了眼，置若罔闻，久到我以为已经得不到回答的时候，忽然听到“八周”，两个字极轻极快地滑出口中，如溢出的一声叹息般微不可辨，让我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然后她便再无言语。下车的时候，她执意不让我送她，我看着她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昏暗狭窄的楼道中，曾经很多次，这样目送她回家，却第一次觉得她纤瘦的背影，那样沉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