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涯扶起了晕倒在地的亦儿,眉头皱了皱,这黑衣人的身手决不是等闲之辈,一掌击晕亦儿,我也没把握能一招得手啊,而且,连兮也没追上么?
“他逃得太快了,这里地形我不熟悉,追不上。”去而复返的鹄兮一边走近察看亦儿的伤势,一边说道,淡净神秀的脸庞竟不带一丝慌张。
之前被响声从椅子上惊跳起来的皓树慢慢缓过神来,也就是说,刚才秦楼月别庄中有个躲在木屏风后的黑衣人出手打伤了亦儿?皓树冲向秦楼月,一把抓起他的前襟,大声质问道:“你没有要解释的吗!刚才那个人是谁?别装出一副很意外的样子!要不是你的允许,北剑门门主的别庄是可以随便进来的吗?还躲在那种地方!”皓树看着地上不省人事的伏若亦和她眼睛上的紫黑血丝,更加生气地喊道:“还是说,这本来就是你指使的!哦……怪不得你要把我们引到这里来!”说着右拳挥向秦楼月的脸。
拳头在半空中被洛晏荻截住了,“小树冷静点!”他顿了顿,说道,“这件事怎么看都和秦兄脱不了干系,说不怀疑他是不可能的……”
事实上,秦楼月的惊讶和措手不及一点都不比屋中的任何人少,黑色的眼瞳微微地抖栗着,平日里孤月似傲气的脸上显出一丝慌乱。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不是应该远在断州的吗!
为什么我都不知道这件事?又是四外使!
为什么要袭击她?明明可以不用现身的!
一连串的问题令秦楼月陷入苦思,只听得他勉强开口,“对……对不起各位,今日之事我……我会给大家一个解释的……”
“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厢房在哪里?”玄轻涯一把抱起亦儿,转向秦楼月,“带路吧……秦兄!”
秦楼月一怔,十分愧疚地点了点头,领着他和鹄兮走出了大屋。
身后,“不是吧!你们还相信他?”皓树无法理解,这时候应该立刻收拾秦楼月,然后转身走人才对,为什么还要留在这个地方!
“小树!眼前最重要的是亦儿的伤,这一带偏僻,一时半会儿哪里找得到落脚之地!”晏荻压制住了冲动的皓树,心里默想,难道真被小树说对了,是故意引我们来这里的?秦楼月,应该不是这样的人。
一滴汗从鹄兮额上渗出,他微微皱了皱眉,直指亦儿璇玑穴的食指中指内力一收。
“还是不行吗?”轻涯问道。
“都已经三次了,她怎么还没醒过来?”皓树坐在一旁看着他们三个轮流为伏若亦打通真气,但仍毫无起色。
“连兮都不行吗?”晏荻看着颇有疲态的鹄兮,这样的他不多见。
“轻师哥晏师哥应该感觉得到,盆土的毒汁只残留在眼部,亦儿躯体没有中毒的迹象。之前黑衣人急促地一击并没有给她的五脏六腑带来很严重的损伤,但是不知是有意无意,流入另一股真气。”
“你是说,是这股真气阻碍我们为她疗伤?”
鹄兮轻轻地摇了摇头,“我所在意的是,这股粗野的真气在亦儿的十四经络乱窜,和她自身的内力冲撞,根本不理会我流入的真力。我们想去抵抗那股真气,却好似泥牛入海,化不到半点力。”说着把起了亦儿的脉象,“所以我只能试着改去驾驭亦儿的内力和那股真气对抗,可是你们也知道,她本身就和我有着不相上下的内力,我没有把握很好地控制,刚才我基本上是引导着她的内力,没能把那股真气驱赶出去,也不敢冒然引入气海,只能先压制在神阙。她的任脉穴大都被我封住了,但不是长议之计。”
“好难缠的内力啊……”难道内力化不去亦儿就不会醒吗,还有眼部的残毒怎么办,会影响到视力吗,洛晏荻也一时没了主意。
秦楼月怀着复杂的心情看着几人。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原本,原本只是想引他们入庄,诱他们往全州去的,都计划好的,难得树林正好起火,让一切顺利成章,为什么他要插进来,这只会让事情更加复杂。
夜阑。
月光下的别庄死一般的寂静,连花草都显得压抑。
褐木藤面榻上,亦儿的双眼用纱布包了起来,虽然洗清了残土,但是所中何毒仍不清楚。
榻边,鹄兮静静地坐在一旁,不时地把着她的脉象。
月徘徊于斗牛之间,屋中的人还是默默守着沉睡之人。
多少年没有这种回忆了……他感到似乎回到了很久以前,深深地陷入了那段记忆。
忽然,鹄兮眉色一动,“进来吧。”
门口的身影犹豫了一下,推门而入。黑暗中,深邃的黑瞳看了看鹄兮,又转向榻上的亦儿。好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
“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黑暗中,背着月光,无法看清秦楼月的神色,“我没有想过……没有想过……”
“没有就好。”鹄兮对秦楼月笑了笑,微弱的月光在他眼间浮动,没有半分疑虑和凝重,“轻师哥和晏师哥一定会去查那个黑衣人的,不过对我来说,只要亦儿能好起来,只要她相信的人没有令她失望,事情的真相怎样都好。”
秦楼月心里不禁一颤。自从武林大会初次见到之后,虽没有直接碰,但从各方面看,鹄兮都应该是个厉害的角色,至少是和玄轻涯、洛晏荻相当的,可能就是因为没有正面碰,总感到更加深不可测,因此视他为复仇之路上一个新的棘手的存在。然而,为什么现在却越来越觉得他和伏若亦是同一种人,厉害,纯粹,逻辑奇怪,真相怎样都好么?
“她不该相信我的。”秦楼月像是对自己说话。
“那就不要这么低落,既然无所谓别人的信任。”鹄兮注视着他。
“就算她曾经相信我,可是,发生了这样的事。”
“不会的。是她的话,不会的。”鹄兮收敛了笑容,重新平静地看着亦儿,“我很久没有这样清晰地浮现小时候的事了。”
秦楼月第一次看见鹄兮不再是一脸出世无谓的神色,他稍稍低下了头,月光熨上了他的侧脸,冷冷的恍惚的,“那年她七岁,我九岁,我拿了轻师哥的苍擎剑,她拿了晏师哥的滚雷杖,说要拼尽全力,比比谁厉害。这是我们第一次拿‘天诏绫’、‘天地一线’以外的兵刃,加之武学还很不扎实。对招的时候手感非常陌生。在最后一招她献出破绽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逮住机会,提剑刺去……”
“然后呢?”
“我一时恍惚,以为手里拿的还是‘天地一线’,以为在最后瞬间可以用内力收回来的……”
“所以……”
“当我缓过神来的时候,剑已经深深地刺入了她的胸口。”鹄兮的头埋得更低了,“血是冲涌而出的,溅到了我手上……”鹄兮仿佛能看见那个小小的她满脸惊色,然后眼神渐渐失去焦点,倒在地上。
秦楼月暗暗吃惊,“无心之过,她会理解的。”
“是的。脸色惨白的她躺在榻上一直对我说‘兮师哥笑一笑,这样伤口就不会那么疼了。下次比武我一定会赢的。’师父、轻师哥、晏师哥,每个人都很焦急,可谁都没有对我生气。”
那时小小的鹄兮抱着年长的晏师哥的腿哭得厉害,轻师哥温柔相慰。从那时起,鹄兮能感觉到,亦儿的周身散逸着若有若无的寒气。
“你没有恶意,不必如此自责。”
“那为什么从你身上却感到了强烈的自责呢。”鹄兮抬头看着秦楼月,“你不是也没有害她之心的么?”
秦楼月见话题一下子转到自己这边,令他毫无防备。
鹄兮注视着慢慢抬起的双手,“这双手带来的祸端,应该由这双手来背负。与其有时间自责,不如去洗清上面的血。”
房中两个人待了很久。
冷月夜,秦楼月疾速地穿梭在树林中,他决定跳出自责。
鹄兮,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明明是在说他的童年之事,却感到句句都是对自己说的,秦楼月有这种感觉。有时不经意间说出的看似不在常理的话却如此有穿透力,让人不禁顺着他的话思考下去。现在他只是为着身边的人思考,只为身边的人发挥他的影响力,因为这么多年来他的心里只有身边的人。他不像两个师哥过早地碰江湖,所以他的心里仍保持着江湖人所不可想象的纯真。如果鹄兮的心里不再只关心几个人,如果他稍稍认识到这个江湖的面目,如果他决定为了什么去发挥自己的能力时候,又会怎么样呢。果然还是个可怕的人呐。
把一个纯粹的人想象成一个深不可测的人,可能是在对付这类人上犯的最大的错误吧。虽然知道这一点,但还是无法把他当成一个简单的人啊。
自从很小的时候师父被害之后……他一直坚信师父是被害的,这是当然的,亲眼所见还会有假么……他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也拒绝被别人相信。可是他自己都没发现,他之所以现在会去找那个人,也许也是因为他相信了鹄兮。
被人相信,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如果我想杀你的话,你早就没命了。”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从秦楼月耳边掠过,令他浑然惊醒。
秦楼月停了下来,向黑暗中的某个人走过去。
“单影夜行想什么这么出神?连我就在这里都没察觉到!”黑暗中站立着一个带着银色面具的人,他的声音听上去很不舒服,沙哑的,残酷的,令人感到一丝血腥的,仿佛字字锥心。
“你知道我来为什么事!你突然出现在信州想干……”秦楼月逼视着银面人。
不等他把话说完,银面人将一个青瓷兽面小瓶扔了过去。
秦楼月单手接住,不解,“这是?”
“去给那女人吧。”银面人冷笑了两声,“比起我在这里干什么,你应该更关心那女人的情况吧,一路上我都看着呢,你对那女人好象很不一样呢,比起对我来。”
“解毒?”
“化真气的。她躯体有我打入的真气,肯定化不去吧,凭你们几个。”
秦楼月打开瓶子,嗅了嗅,苦涩的味道。真气因内力而生,应与药理无关,怎么会有化真气的药,“我怎么知道不是毒药?”
“你总是不相信我,”面具后面的人戏谑地说道,“‘永夜’听说过吧!”
“你……”
“哈哈……很吃惊?为什么我会有这种传说中的神药?我不但有‘永夜’,‘芒针’也有不少,比起‘永夜’,我还有更罕见的药,你想试试么?”
“‘芒针’?果然是你指使的!”
“怎么?让下令放箭的你良心不安了?少自命清高了!被箭射中而死和被射中的箭上的毒毒死是一回事,知道么,楼月!”
我不过是提高刺杀的成功率而已。
“这些年来,我越来越怀疑,你的目的就只是为了帮我复仇吗?”秦楼月一字一句说道,我们的仇人真的一样吗?
“当然……你要杀那两个人,而那两个人也是我要杀的,所以我当然是在帮你。你以为凭你一个人行么?”
我要杀的人只是你也想杀,而你不单单只要杀这两个人,我可以这么理解吧。秦楼月强忍着怒气,“为什么这么轻易地给我‘永夜’,人不是你打伤的么?”
“啊呀,说什么呢,不小心打伤了一个美丽的女子,出于内疚赔上医药费是理所当然的。好好用……这可是很贵重的!”银面人见他仍有怀疑,叹了口气,“若怀疑它的真假,可以拿去给姓玄的看,他的女人不是出了名的医师么……”
“有什么条件?”
“不愧是楼月,果然聪明,作为‘永夜’的回报,去查出那个女人的身份,我对她也有点兴趣呢。怎么样,是个美差吧。还有……她一定会去西幽谷,她用来治眼睛的药,我全都要。”
秦楼月厌恶地看着银面人,一点都没有同情他的意思,但是,要复仇的话必须要他的帮助。
“你想什么呢,我的兴趣和你的可不一样!好了,再聊下去,天就要亮了……”银面人纵身一跃,没入了黑暗之中。
为什么出手打伤她?还真让我不好回答。靠近的瞬间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冲动,像是消灭一个威胁到自己存在的东西。哼,你到底是什么东西,竟然能如此影响到我。不,这只是凑巧,定是最近的功气不顺,没有人能影响到我,没有人。银面人卸下面具,用水洗了洗眼睛,水中化开了一层紫黑色,我的眼睛可伤得不比她轻。
树林重归于悄然无声。
此时,小瓷瓶在轻涯手中。化去所有异体的真气,对驻体百利而无一害的传说中的‘永夜’么,到底用还是不用。他拔开瓶塞,灰色圆丸,凑近嗅了嗅,茶味,然后把圆丸轻轻倒进面前盛满清水的青瓷描金苜蓿花纹杯中。
没化开,遇水不化!碗中的水温骤然下降。
和以前在西幽谷听水颜讲的一样,难道是真的‘永夜’吗?
“老大!考虑好了没有?”洛晏荻坐得不耐烦了。
“还是立刻去西幽谷吧!颜姐总比外人可靠!”皓树心里嘀咕,打伤人还送来药,哪有这么好的事。
“兮。”轻涯决定试一试,在心里,他是相信秦楼月的,“据说‘永夜’遇水不化,但触肤即化,所以你要用内力从水中吸出‘永夜’,再用内力打入亦儿躯体,注意千万不能触到它。这里你的内息控制是最平稳的,你来吧。”
鹄兮点了点头,伸出左掌覆于杯口,内力一提,整张桌子微微晃动起来,桌上的紫砂茶具碰得嗑嗑响。鹄兮左掌慢慢往上提,水底那颗灰色圆丸跟着上升,脱出水面的刹那,鹄兮反转手掌,将其悬空托于掌上。‘永夜’和手掌之间的空气像是扭曲一般,快速而平稳地流动着。
皓树忙扶起榻上的伏若亦,领口松开着,正对着鹄兮。鹄兮左掌置于亦儿颈部,胸骨上窝中央,横抬右掌,将‘永夜’缓缓推向亦儿的肌肤。
所有人都屏息凝视。
鹄兮在右掌上凝聚越来越多的真力,啪地一声打向亦儿的天突穴,左掌立即一路打通昨日封压真气的任脉大穴。顿时,鹄兮感到那股粗野的真气,现在像是遇见了鬼似地拼命乱窜,于是左手转眼变指为掌,凝上真力打向亦儿的气海。一股股气浪不断在周身环绕,包围着三人。鹄兮感到那股真气慢慢地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一般,循着天突、璇玑、华盖、紫宫、玉堂、膻中、中庭、鸠尾、巨阙缓缓而下。
气浪越来越弱,三人飘散的头发缓缓地落下来,亦儿躯体的气息开始平稳了下来,快结束了吧。
慢着,振动,流向亦儿丹田的‘永夜’在振动,鹄兮皱了皱眉,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很少见地提高了声音,“皓树让开!”但是,没等皓树反应过来,从亦儿周身冲涌出来的一股巨大的真气将他震开。亦儿的躯体在不断地释放那股强烈的真气。鹄兮双掌送出真气紧紧吸住她的气海、石门、关元、中极四穴,令她不至为释放真气的冲力所伤。两人的头发猎猎飞扬。
亦儿的眉头动了一下,真气开始减弱,减弱,直到完全散开。长发静静地垂落,亦儿使劲睁开了眼睛,但是一阵刺痛,全身无力地向后倒去,鹄兮伸手轻轻地托住了她的肩膀。
入宵。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希望你能答应。”轻涯站了起来。
秦楼月知道这是个好机会,应该一口答应下来,但总觉得于心有愧。
轻涯希望秦楼月护送鹄兮一行前往西幽谷为伏若亦治眼睛,自己和晏荻有事在身,不便耽误时间,剩下的三人是靠不住的。
箭,西幽谷,到底选择哪个,秦楼月犹豫了良久,“若玄兄还信得过我,定当尽力护他们周全。”
轻涯道谢,转身走出了秦楼月的房间,回头一句,“‘永夜’,多谢。”
第二天,伏若亦果然恢复得很快,但是眼睛的刺痛令她无法睁开眼。早晨,轻涯、晏荻就和他们告别,说有事先往齐州,办完之后会尽快赶去西幽谷和他们会合。
秦楼月驾着马车,行驶在前往沁州西幽谷的州道上,心情如纠结的藤蔓,百折千回。
白州、菊州、名州、茶州、丸州、沁州并列天下六大州。
白州因南宫城和孤魂庄而为六大州之首。
菊州昔有梁丘府,今有理天流。
名州和茶州因昔日的洛天府和云通府名震江湖一时。而今,茶州因茶道名门陆家在江湖中又占得一席之地。
坐拥兵坊的丸州更是不能轻视。
至于沁州,州域广阔,有着大片密林深丛。沁州游离于江湖和山野茂林之间。它从不主动涉足江湖事务,可是江湖却离不开它。一切都是因为沁州境内名满天下的医药名门……西幽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