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玄轻涯在清川武馆及其馆下产业中查无所获,欲于齐州赶往沁州西幽谷,恰遇自茶州而返的穆沧。
那日,秦楼月一行直奔西幽谷的同时,玄轻涯和洛晏荻出了信州,赶往齐州清川武馆。
出了信州州界,两人勒马。好一会儿,谁也没说话。
“时间差不多了。”玄轻涯看向洛晏荻。
洛晏荻自然心下明亮,知其所谓何事,“你是老大,清川武馆应该不成问题吧!”
玄轻涯笑笑,算是应了。
“那么,谷中见!”言毕,洛晏荻回马疾奔。
两人分了道,各自前行,不知谁能更早地碰到真相,如果有真相存在的话。
“连穆姨都没有办法吗?”此时,玄轻涯正与穆沧一起赶回西幽谷。
“陆其风的十二经动脉皆如死状。”翠眉惊鹤髻下,慈柔的双眼蒙上一层疑色,无毒无病,无生无息,只有微微薄脉。
偶有两个字闪过穆沧的脑海。随即她笑笑,看来是自己医道不精,才会在无所思绪时想起些传说之事。
绛色襦裙,银罗肩帔,年近不惑的穆沧仍是风姿英凛,与玄轻涯并骑在前,谷中随从驾着马车紧随其后。
“哦,对了,我在茶州听说了最近的几起案子。”穆沧正色道。
“是两家地方上颇有声势的银楼老板和一个帮派的当家吗?”玄轻涯略有耳闻,只是这次他有要事在身,无暇详尽地了解过,等忙完这阵再细细过问。
轻涯慢慢回想,几年间,有些案子经年不破,有些案子实则草草了事,只是当时他资历尚轻,没有说话插手的份。
“该不会是门派间、行业间的勾心斗角吧。”轻涯玩笑道。
穆沧浅笑:“呵呵,此等该是‘玄少侠’之流操劳的吧!如果如你所说,那么我谷中定会繁忙,但是近来,求医的人甚至可以说相当少。”
轻涯哑然失笑,“原来穆姨不图清闲日子,到害怕起西幽谷没生意做!”在穆沧面前,轻涯他们就像是她的孩子一般。
“太忙了当然不好,太闲了也未必是件好事。”穆沧自顾自说道。
太闲反生恶业。
香穗吹烟当树直,碧纹溪水趁桥弯。
西幽深谷,宁静如斯。
苍叶含莺,珠帘隔燕。草间传来朗朗稚童诵吟声。
“天府腋下三寸取,侠白府下一寸擒。尺泽肘中肌腱外,孔最腕上七寸凭……”
伏若亦走在云泽湖边。几天来这是第一次到屋外,顿感空气格外清新,躯体从骨子里伸展开。她转过头问身后的鹄兮:“她们每天早上在背什么?”
“腧穴歌诀吧。”鹄兮侧耳倾听。
“髀关髂下对承抉,伏兔膝上六寸中,阴市膝上三寸取,梁丘膝上二寸程……”
听到“梁丘”二字,鹄兮神色稍稍一动,亦儿看着他。
“你听,她们正背到足阳明胃经。”
“这么小就开始背十四经学了,真厉害!”亦儿赞许道。
她没有注意到,自己在更小的时候就把十二经脉和奇经八脉背得滚瓜烂熟了,而鹄兮在那时更是连同十二经募穴,十二经原穴、十五络穴、十六郄穴都倒背如流。习武之人熟知经穴和脉象不为医用,仅为武备。
亦儿的眼睛好了十之八九,遮纱已经摘下,只是为了彻底康复,应水颜坚持要她多熏洗几天。
谷中忽然间多出一个美似天神的人物,引得谷中足以灵秀的少女和稚童一阵惊羡。
几日来,鹄兮和伏若亦已熟悉了谷中人事,而那些稚童、少女都喜欢围着他们问东问西。
“亦姐姐……”翠嫩的童音飘扬在茸草上。
一个七、八岁模样的红罗格子裙女童兴冲冲跑来,“快来快来,兮哥哥也来!”拉着两人的袖挽朝云泽湖边的“揽液坪”奔去。
“小芙慢点!”亦儿不明所以。
每日入辰,西幽谷诸童少女都聚坐在揽液坪,做着亦娱亦教的游戏。每次分成两边,互相抓“阄”,让另一边回答,问倒对方为胜。这里的“阄”上写着的都是和医术有关的一个字,被问组每人要答以该字为首的一个医术词故,答错和语结者为输。这些纸通常是前一天晚上应水颜准备好的。
谷众硬是拉了皓树和秦楼月加入一组,于是便叫来鹄兮和伏若亦。
“兮哥哥和亦姐姐是我们这边的!”小芙拉了两人挨着秋乔身旁坐下,“昨天是你们输了,今天先我们抽。”
同组的小艾在钵中挑了一张展开,“是个‘七’字,从芍妹开始。”
另一边一个芽黄衫小童眨巴着大眼,奋奋而道:“‘七窍’!耳为肾之窍,目为肝之窍,口为脾之窍,鼻为肺之窍,舌为心之窍。”
旁边一绿枝花样绣罗襦,稍年长的女童萼儿答道:“‘七绝脉’。雀啄脉、屋漏脉、弹石脉、解索脉、鱼翔脉、虾游脉、釜沸脉,是为脉象七种怪脉。”
皓树哪里懂这些,看着面前个个伶俐的少女傻了眼。
谷童们毫不羞怯,挨个答着。
秦楼月的脸色也不好看,他所知毕竟有限。
两人怔怔地看着前排的翠裙黄衫少女萸儿熟背道:“‘七冲门’!人身有冲要之门共七处,飞门、户门、吸门、贲门、幽门、阑门、魄门。”
秦楼月乌黑的双瞳闪出一丝难色:“‘七情’。人有七情,皆能诱起内伤之病。过喜伤心,暴怒伤肝,积忧伤肺,沉思伤脾,多悲伤胞络,善恐伤肾,大惊伤胆。”秦楼月知道自己要受鄙视了,末了,加一句:“不知算不算。”然后把视线移向别处,浑然不像是一门之主,反倒像了个说错话的学童。
“算!算!月哥哥答得好!”谷中的稚童都很喜欢这个俊朗而幽郁的“门主”。她们不懂什么江湖纷争,只是用了一颗纯净的心去看待别人,直接而不加掩饰。在她们心中,秦楼月就是一个温柔的大哥哥,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只剩下皓树一人,先前他瞥了秋乔一眼,忽然想到了什么,在一旁掰着手指喃喃自语“五个、六个,到底是几个?还是七个?”直到秦楼月不冷不热地蹭了蹭他才猛然抬头,“啊,那个,‘七要穴’?嗯,‘七要穴’!”
两组小童们好奇地盯着皓树,只见他一边数着指头,一边挤眉弄眼地说道:“列缺穴、合谷穴、内关穴……殷门穴、环跳穴……阳陵泉、足三里!”
周围窃笑作一团。皓树看见秋乔凌厉的目光一扫,顿时感觉躯体八处穴位同时一阵刺痛,“啊!忘了!‘三阴交’!那么是……‘八要穴’?”
“哈哈……错了,错了!你们这轮要输了。”另一边里,小艾、小芙、小藜、茱儿、苑儿一干起哄道。
皓树暗叫倒霉,怎么连这个都会忘呢!小时候就知道秋乔针灸尤其厉害,一时好奇问问她。秋乔说是教他八个主要穴位,其实只是转眼间在他身上的“八要穴”各刺一针,让他连喊“救命”的机会都没有。自此以后,皓树对秋乔的针忌惮三分。
轮到小艾一边,他们的题目是“九”。小艾先答道:“‘九疸’!胃疸、心疸、肾疸、肠疸、膏疸、舌疸、髓疸、肉疸、肝疸,此既谓之九疸。”
小藜粉蝶绣襦,娇悄伶俐,清清嗓子说道:“‘九刺’!输刺、远道刺、经刺、络刺、分刺、大写刺、毛刺、巨刺、焠刺。”
苑儿稍稍年长,金丝罗衣,凤眼秀面,定定答道:“‘九气’扰动,疾病自生。怒则气上,喜则气缓,悲则气消,恐则气下,寒则气收,炅则气泄,惊则气乱,劳则气耗,思则气结。”
这边也不甘示弱,个个自信满满。
秋乔瞪了皓树一眼,转而得意道:“‘九鍼’!一曰镵针,一寸六分,头大末锐,去泻阳气;二曰员针,一寸六分,针如卵形,揩摩分间,以泻分气;三曰鍉针,三寸半,锋如黍粟之锐,主按脉勿陷,以致其气;四曰锋针,一寸六分,刃三隅,以发痼疾;五曰铍针,四寸,广二分半,末如剑锋,以取大脓;六曰员利针,一寸六分,大如牦,且员且锐,中身微大,以取暴气;七曰毫针,三寸六分,尖如蚊虻喙,静以徐往,微以久留之而养,以取痛痹;八曰长针,七寸,锋利身薄,可以取远痹;九曰大针,四寸,尖如梃,其锋微员,以泻机关之水。”
鹄兮虽然精通经穴脉络,师哥妹几个也略识脉象,但毕竟不为习医所用。鹄兮想了想这几天随手翻阅的籍册,勉强编了个名字,“‘九种心痛’。虫心痛、注心痛、风心痛、悸心痛、食心痛、饮心痛、冷心痛、热心痛、去来心痛。”说完撇开目光,神秀的脸庞上多了丝赧色。
众人见他算是说对了,也高高兴兴地接受了,谁叫谷童们都喜欢他。
亦儿东看看西瞧瞧,好像事不关己,等到众人看着她时,一时语塞,“这个,‘九……’那个什么吧……”
鹄兮悠扬地看着亦儿,眼色一层浮动,“会什么就说什么。”
他刚才本可以答另一个医语,但他知道,如果他说出这个术语,亦儿就不可能有答对的机会了。
亦儿在旁边细细念叨:“我又没学过医,怎么会什么?我只会‘天诏九式’啊,但又不是‘九’字开头,哦,还有‘九道’,但这又不是医语!”
“诶?‘九道’?”亦儿猛然想起好像有那么回事,抬头瞬间,双眸如灿灿星霞,“‘九道脉’!”
鹄兮在旁释然轻笑,只听亦儿心情高涨地答道:“‘九道脉’!长脉、促脉、牢脉、动脉、短脉、虚脉、结脉、代脉、细脉。前四属阳脉,后五属阴脉!”
众人见客人中还是伏若亦答得最正经,又生发出亲近之感。
星汉灿烂,遣尽西风,无处着秋声。
云泽湖。
湖水澄清,夜色下,如葡萄酦醅;粼粼波花,月影中,如菱花宝镜。
湖旁揽液坪上,摆出了几张沉香木凤凰纹案,白瓷鹤露杯里菖蒲酒暖暖生烟,如意火焰云纹菱碟中红绫饼松松如酥。
空闲下来的少女孩童赏星观月,追逐打闹。
一身常叶色绮罗裙的应水颜从“筑忆阁”款款走出来,银钗摇摇,一步一玲珑。她怀中抱着一张琴和一卷画轴。
应水颜将琴置于鹄兮座前的几案上,缓缓打开画轴递于他。
“这是师父收含多年的东西,虽然她现在不在这里,但是给你看,我想,她是没有异议的。”
鹄兮借着明亮的烛火和皎洁的月光,细细看着面前的这幅画。
画中是个很美的女子,丹霞上衫,白素下裙,身奉矜带,纤腰广袖,长钗挟鬟,巧笑娥眉,泠然如清冰,矜灵不可方物。
画卷左下方蝇头草隶落款字字见风骨,朱红印章依稀可辨。
亦儿、皓树、秦楼月好奇凑过来看,也是一惊。
谷中的人对这幅画太熟悉了,每次见到画中人都像是见了神仙人物。曾经,她们以为,这是世上最美的人。
应水颜看了眼亦儿,婉然一笑,“没想到还有比清姨更美的人。”
“清姨”是这幅画中的女子,名曰长清,从落款上来看,作画之人名曰尽鹄。
溶溶月色,瑟瑟风声,吹来一曲吟吟二弦胡琴音。
那是应水颜悠扬地提弓,轻柔地颤音。
闲暇无事之夜,应水颜便会于云泽湖边的揽液坪上拉起二胡。每到这时,周身必稚童少女围坐,合谷聆听,就是些借宿病患听得这琴声,也暂时忘记疼痛,倾听入神。
素手揉落下的乌木二胡,名曰“吟游”。六棱琴筒,琴首雕凤凰饰,琴杆绕雕苍兰小纹。
袅袅幽香细若丝,不教人醉也叫痴。
天宇咸畅,烟波致爽,螺峰夜月。
鹄兮凝视着画卷中的女子,像是从来没见过,又像是认识了很久很久,心里忽然起了涟漪,眼色中泛出少有的想念和温柔。
如果当年画轴上的两人不那么大义凛然,如果只顾着珍惜着身边的人,自己和他们定会有一个很不一样的未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