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红尘,韶华倾覆。
三年前的朔州,花明柳媚,万紫千红最春好。
艳阳高照,正是晌午。
一个娉娉袅袅的身影走进了古梧轩书斋,天蓝色的上衣,黑裙子麻纱袜,脚上一双黑色盘带儿布鞋,看那打扮,就知道是远近闻名的新明女校的学生。
半柱香过后,便见那女学生怀里抱着一册书近到门边,因为是常客,所以书斋掌柜的送她出门,女学生又道声告辞,这才转身远去。
街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各种叫卖声充斥在暖春之下。那女学生一脸喜悦,边走着边迫不及待地翻阅新买的书册,乐得自在。
就这时,便听从城门方向传来一阵马蹄奔跑之声。放眼观瞧,有一支马队正朝这边奔来,待稍微近些了,便见那马上一行人都作当兵的模样打扮,而身上军装颜色又与这北地普通士兵不同,乃有人断言是帅府的亲随侍卫。眼看那一行人离着闹市没几步了,百姓见此,便自动向街道两旁闪开。
眼看须臾间马队就要近到跟前了,谁知那原本走在的街道一旁的女学生却突然横到了路中间。
“姑娘快闪开,小心让马踏了啊!”人群中不知谁存着好心喊了这么一句,那女学生尚不知何故,似乎听到有人喊自己,便起抬头来,待要循声望去,马蹄声却快到耳边。等她回转过神想要避开,为时已晚。
“啊!”女学生不免一个激灵,本能的惊叫出声,霎时脚下慌乱跌倒在地。
众人纷纷侧过脸去,不忍看这一幕马踏婵娟。可下一刻,却听得那战马一声长嘶,马蹄声祛。饶是那马上军官反应灵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圈住战马后退几步,这才避免了一桩红颜惨案。刚才替那女学生捏把汗的,此时见状也长出一口气。
那女学生也被先前那一幕吓得脸色雪白,此刻知是化险为夷,连忙从地上爬起,站到一边,惊魂未定地拍打身上泥土。
有眼尖的,已辨认出了那马上的军官,二十四五年纪,器宇非凡雄姿英发,不是这北地十三省的少帅许蕴锋又是何人?
霎时人群中便炸开了锅,说什么的都有,知情者便低声议论:前几日正好清明,少帅带了亲兵前去渝州祖祠,祭拜大帅和夫人在天之灵,却一连下了几天细雨,想是路上泥泞,才拖延到到今儿个赶回来的。
便这时,马队后面忽过来了一人,也是挺拔威武,正是许蕴锋的副官孙晖,只见他横眉立目,冲那女学生呵斥道:“好大胆的学生,竟险些惊了我们少帅的战马,你知不知罪?”
众人闻言,全将目光投到了那女学生身上,这时她已恢复了神色,看看副官孙晖,竟微微一笑:“这位军爷说话好不讲理,我在街上走路走得好好的,你们突然杀出来险些踩了我,倒反过来问我知不知罪。若是惊了你们少帅的马有罪,那你们公然行马于闹市,惊扰了老百姓,就没罪吗?”
话一出口,那孙副官顿时瞠目结舌,连马上的许蕴锋也不觉一愣。而周围的老百姓闻言,更是噤声不语,心里都叹这女学生不知天高地厚,如今的世道,谁的枪杆子硬谁就是皇帝就是天王老子,竟然有人跟当兵的讲理,这不是给自个儿找不自在么?
孙晖张着嘴,却终是不知如何还口,呆了半晌,脸一板,正待发怒,却听马上的许蕴锋蓦地叫了他一声:“孙副官,不得无礼!”
话音刚落,就见许蕴锋已打马上翻身下来,行至两人跟前,笑如春风:“这位姑娘教训的是,许某祭祖后便匆匆返回,一路劳顿,只想快些赶到家中,竟叨扰了百姓,许某在此给大家赔不是了。”许蕴锋说着,便朝四面八方拱手以示歉意。
大伙儿见了,也纷纷还礼,道声“少帅言重”。那女学生也不禁为许蕴锋的气度折服,在心中暗自称赞。
许蕴锋眼角余光无意间扫到了女学生身后,那是刚才她慌乱之中散落在地的书册,封面朝上,“纳兰词”三个字赫然入目。他是何等精明之人,顷刻便猜到这女学生定是刚才看书看得太入神,才不知不觉走到了路中央的。可此时他却明知故问,笑意不减又疑惑丛生地问向女学生道:“就是不知姑娘无端拦住许某去路,又为何事?”
那女学生一时语塞,竟有些窘迫。可下一瞬,她就嫣然笑道:“这江南江北,都说许少帅英雄气魄,小女子好奇心切,特来一看究竟。”
这话里不免带着些许暧昧,可自这女学生口中说出偏不显得轻佻。包括许蕴锋等又对这女学生多了几分兴致,细细打量过去,一时惊为天人。
看那女学生不过二八年华,却端的是倾国模样:腻腻芙蓉羞花面,纤纤杨柳小蛮腰。中等身段,体格窈窕。远观如三春桃李,媚而不俗,妍而不妖。近看似中秋皎月,清而不寒,雅而不娇。凤目横波,蛾眉淡扫,樱唇一点貌多娇。料西子明妃应如此,天上嫦娥,妒恐难消。
许蕴锋沉吟半晌,仍旧笑着,行至女子身后,俯身捡起之前散落在地的《纳兰词》,轻轻掸了掸尘土,然后双手捧着走上前递了过去,“姑娘的书。”
旁边众人看他俩站在一起,竟不显得突兀,那情那景,真真是“一生一代一双人”。
女学生看了许蕴锋一眼,口中称声“有劳”,尔后大方接过。将书捧在怀里,旋即莞尔一笑,“许少帅几日劳顿,不辞辛苦,想必府上还有要务处理,如此便不再打扰,少帅请便,小女子也该回去了!”
女学生又道声“告辞”,转身就要离开,却不防腕子忽人被扯住了。拧眉低头,却是许蕴锋笑着将她拽住了。
“少帅还有何见教?”她眉毛一挑,看着许蕴锋。脸上并无喜怒,只是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对方的手。
“敢问姑娘芳名?”许蕴锋看着她,虽问得唐突,脸上却很是从容。
“江珮儿。”
说完,芳踪远去。
许蕴锋看着那抹影子消失不见,良久,才收回神色,打道回府。
待他一行人马走了个干净,旁人便又议论起来:都说这许少帅是个风流种子,我看这情势,定是对刚才那个女学生动了心喽!
另一个也接话:这也怨不得少帅风流多情,你又不是没见刚才那女学生的模样儿,哪个男人见了会不动心啊,我都恨不得把她娶回家去,莫说少帅了。
转眼端午时节,满目热闹繁华。
江珮儿走在街上,忽被一人拦住了去路,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许蕴锋的副官孙晖。
“珮儿姑娘,别来无恙。”
她闻言一笑:“孙副官客气了。”
孙晖道:“少帅今天微服出来,刚才恰好在街上看见姑娘了,想请姑娘一同吃顿端阳饭,不知珮儿姑娘可否赏光。”
话虽如此,却不见得孙晖面上带多少彬彬有礼。
江珮儿便敛起笑容,朱唇微启:“回去转告少帅,既是他要约我吃饭,缘何自己不来,偏劳你孙副官跑这一趟,如此,其诚意可见一斑。这饭,不吃也罢!”
“你……”孙晖顿时气得面色铁青。
江珮儿并不理他,转身飘摇摇地走了。
许蕴锋见孙晖气冲冲地上得楼来,就知道是吃了那姑娘的挂落儿,面色微沉,问道:“如何?”
孙晖于是将原话说了一遍,许蕴锋闻言,半晌才道:“那咱们就去会会她!”
望仙楼也算得朔州远近驰名的饭庄,倒不是说这馆子盖的多繁华价格多贵,只是因为这里菜肴的味道不与众同别处没有而已。且说江珮儿刚刚在一处靠窗户的坐下,正等着伙计上菜。便这空档,许蕴锋带着一行从人进得门来。他微微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女子,转身上了楼上雅间儿。
不多时,就见小二过来传话,说楼上客人有请。她只当做没听见,继续遥望街上人来人往。
那小二无奈,只得作罢。不大会儿,掌柜竟匆忙忙下来央求珮儿:“这位姑娘,您行行好,别让我们为难,楼上那位客人说了,今儿个要是不把您请上去,他就放火少了我们这楼。我们这小本买卖,可开罪不起啊!”
珮儿不免皱下眉头,终是起身朝楼上去了。
孙晖和几个侍从守在门口,见珮儿来了,孙晖敲下门,道:“少帅,珮儿姑娘到了。”
里面说声“进来”,孙晖轻轻推开门,做了请的手势。
江珮儿迈步走了进去,门旋即又从身后关好。许蕴锋站在一侧的窗户前朝远处观望,并不看她。
良久,才回转身来,手一指:“姑娘请坐。”
珮儿也不说话,大方落座。
就见许蕴锋径自走到她旁边坐了下来,似要将她烧着般打量她,脸上不着喜怒,声音却冷冷的:“几请不来,姑娘真是让许某惭愧了。”
江珮儿听出他话中带火儿,也不躲闪许蕴锋的目光,嫣然笑道:“千金始一笑,一召讵能来,少帅难道没听说过?”
这是用了唐太宗妃子徐惠的典故,史载徐贤妃八岁能诗,才貌不俗被选入宫。一次太宗召幸,徐惠因姗姗迟去,以至龙颜大怒,她因此作诗解释:朝来临镜台,妆罢暂裴回。千金始一笑,一召讵能来。字里行间,既流露出女子的娇嗔心思,又不显谄媚之态。故后人赞曰:“徐贤妃却天子召,露沁新诗。”
许蕴锋这等常在风流场中打转的人,自然听出了江珮儿的心仪和撒娇之意。可此时,他脸上却并不掩饰地闪过几丝不屑。
江珮儿见状,便敛起笑意,正色起来:“我想,许少帅此时定是在心里笑我矫揉造作。”
一句话,反弄得许蕴锋赞同不得,却也不能否认,竟半晌说不出话来。
珮儿看看他,复又说道:“许少帅名动南北,自然多少女子求都求不来与你共进一餐。因此你便认为我起初回绝是不知好歹,故意拿捏作态。我倒是不否认对少帅多有钦慕,但我属意你是一回事,我要不要奉承谄媚于你又是另一回事。人生于世,都是有尊严的。不能因为我心仪你,我只是一介民女,你便可将我召之即来,呼之则去。更何况现在都是新社会了,都说人人平等,我又为什么要上赶着讨好你?”
一席话听得许蕴锋颇是意外,他抬眼打量身旁那说话的姑娘,仍是明艳动人,认真中带着几分薄怒,还有几分豪气,不禁微微一笑。
江珮儿看他笑,以为他是轻视自己。不觉眉毛一挑,道:“许蕴锋,今天我也不妨把话都说明白。自小我就想要嫁个倾世英雄,才不枉此生。往日我只是在报纸上看过你,后来到北地念书,发现这周边省地在你治理下的确不同,便知道你了不起。那天街上我惊了你的马,并说了那番话,你不与我计较,反向百姓赔礼,说明你也是个有担当的。想必我的底细你也摸得一清二楚,我也不再赘言。我江珮儿虽然是小门小户长起来的,可多少也是受过新式教育的人。话摊开了说,以前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人,自那天见到了以后,我发现自己更喜欢你了。听说你尚未娶妻,正好我也是自己一个,现在我问你愿不愿意同我交往,行与不行,你可想清了回我!”
许蕴锋被惊得目瞪口呆,他虽游戏红尘数年,环肥燕瘦,投怀送抱的脂粉佳人不在少数,却从没有一个女子这样明目张胆地追求自己,更没有人会直接将“愿不愿与其交往”这般直白的话抛出来。他正犹豫着该如何回答,却见珮儿看着自己又一皱眉:“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像个姑娘似的扭捏,我不信你对我毫无感觉的。横竖就是一句话,难道你行军打仗时也如现在一般优柔寡断?”
说完,见对方仍是无话,珮儿气急,心中不觉又有几分羞臊,脸上已红的宛若云霞。她登时站起身来,看了许蕴锋一眼,转身要走,不妨腕子却被那人拽住。
“怎敢辜负姑娘美意。”那声音温热,轻飘飘地传入珮儿耳间,她转头看他,那人的眼睛里映着她的桃花面。
与君初相识,似是故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