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谢世杰的离婚案开庭的前一晚，安然坐在书房里做开庭前的思路准备。
安然洗净自己最喜爱的那套茶具，烧壶水，取出上好的铁观音泡上。坐在电脑前，边喝茶边看案卷材料。
家里很安静，只安然一人，高寒回家吃过晚饭后就出去了，说是有牌局，跟单位另外一位主任约的。电话是在晚餐时打来的，从高寒回答的内容及语气，安然相信了高寒所说的，应该就是他的同事。没有一丝怀疑。
将案卷材料看过一遍之后，安然开始回想下午跟谢世杰在电话里沟通的内容。他明确表示自己不会出庭，写好的书面意见也已经交到了安然的手里，安然已经看过了。那是谢世杰按安然的意思亲笔书写的，主旨就在表达不同意离婚的决心。内容还算情真意切，如果周小莉没有证据能够证明他们之间的感情确已破裂，凭此，大概也很难让法官判离吧。
接下来，安然开始设想夏芳可能在法庭上的表现，尤其是那些可能被提出的尖锐问题。安然将之一一列在一张纸上，然后再一一去想应对的策略。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九点了。
手机响起时，安然的脑袋正处于兴奋的状态，她一看号码，是肖一的。
“你在哪里？”肖一的口气不对。
“在家。”
“说话方便吗？”
安然笑了：“很方便，说吧，未来的肖大律师。”
“你别笑话我了，别人可以，你不可以。”肖一的口吻有些含糊。
安然不明白肖一为何这样跟自己讲话。
“你喝酒了吗？”安然问道。
“嗯，喝了，而且喝了很多。”
“跟谁喝的？”
“跟事务所里的人，我今天正式进入通智了，十多位合伙人安排了欢迎宴，其实是我爹的授意，我知道。我不得不跟每个人都喝上一两杯。”肖一无奈又含糊着。
“那你够呛的，喝了不少吧。”
“今晚我大概喝了我去年一年的总量吧。”
安然笑了起来。
“来我们律师队伍混，可不比你做杂志社编辑那么单纯了。”
“律师界是不是很复杂？”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
“大概会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吧。”
肖一沉沉地叹息。
“别听我的，我入行不深，对你没什么参考性，还是多听听你父亲和那些合伙人的意见。”安然又说道。
“不，我就想听你的，你是我目前唯一信任的同行。”肖一断然道。
安然愣了一下。
“安然，我现在想见你，可以吗？”肖一的声音很轻柔。
安然没有回答，她感觉情况不对，肖一的语气有些不寻常。
“不行吗？你不方便是吗？”肖一追问道。
“如果你只是想找个人聊聊，你可以在电话里跟我说话；如果你是酒喝太多有些不舒服，我建议你现在立刻回家休息。”安然平静地说道。
“不，我想见到你本人，我是想跟你说话，但是我想看着你的眼睛跟你说话。”肖一仿佛清醒了一般。
安然很想拒绝他，但不知为何，她没有。
“我只有半小时的时间，明天我要开庭。”安然终于说道。
肖一沉默了一下却说：“那算了，你还是早点休息吧。”然后他挂断了手机。
在静静地想了一分钟后，安然快速收拾好案卷材料，然后拨通肖一的手机。
“你现在哪里？”安然问。
“我想去江边，你能来吗？”肖一说。
“嗯。”
初秋的夜是比较惬意的，尤其在长江边。
肖一已经等在那里了，安然停好车，看一眼肖一停在一旁的车，心生不满。她走到正坐在石梯上的肖一身边，低头看着他。
“喝了这么多的酒，你居然还敢开车？不想要本儿还是不想要命了？”
肖一埋于双腿间的头慢慢抬起来，借着路灯的光芒，安然看清他的脸，除了眼神迷离，没有其他更明显的酒后反应。
“我酒量很好的。”
安然冷笑一下，在他身边坐下来。
“说吧。”安然迎着江风看向江面。
“说什么？”肖一迷离地盯着她的侧面。
安然低头无可奈何地笑一下。
“我以为你叫我来聊天，结果不是，你只是让我来吹江风的。”
“是我想吹，你就陪我一起吹吧。”
“这话很奇怪。”安然看他一眼。
“一点儿也不。”
“没关系，我会把这当成是你的酒后反应。”
“我以前喝酒的机会不多，所以并不知道我都会有哪些反应，我想应该跟平常人差不多吧。不过今天很奇怪，我喝过酒后，就突然很想见你。”肖一盯着安然。
安然没看他，而是平静地说话。
“我会理解成，这是你入行后首次出现的不安症状，你需要有个同行来见证你的努力，所以你想到了我。你之所以想到我，是因为到目前为止，我是除你父亲外与你接触次数较多的同行，仅此而已。”
“不对，我没告诉过你吗，我女朋友也是一名律师。”
安然转头惊讶地看着肖一，欲言又止。
“有话想问我？”肖一盯着安然。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
“你该回去了，你女朋友会等得心急的。”安然面无表情。
“不会的，她很少为我心急。做律师的女人，心理都很强大吧。”
“那是一种误解，不过我倒是一直希望自己能这样。”
“在你老公面前，你很强势吗？”
安然摇摇头：“不，我们很平等。”
“根本不可能有真正平等的夫妻，我在你的文章中早就读出了这种观点。”
“算了，不说这些，很无趣。”安然摆摆头，又说道：“还是说正经的，欢迎你的加入，肖律师。”安然笑着。
“还不是呢。”肖一摇一下头。
“只剩拿本儿了，迟早的事情。”
“我有时会想，如果没考过就好了。”
“你不会那样想的。”
“为什么？”肖一斜睨着她。
“你骨子里就在期盼律师这份职业，我知道。”
肖一盯着安然看了一会儿。
“安然，在你来之前，我坐在这里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我们两人对峙于法庭之上时，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会跟平常的庭审一样，也跟其他同行的对决一样，就是这样子。”
“不，我始终觉得，应该会有一些不同的。”
“能有什么不同呢？”
“我会加倍表现，而且希望你也一样。”肖一深深地盯着安然。
“为什么要这样？”安然不解地看着他。
肖一沉吟片刻。
“因为我很在乎你对我的看法，无论是哪方面的。”
安然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微微侧脸过去。
“我对每一个案子都是努力做到全力以赴，所以根本不存在会因为对方代理人的不同，而需要加倍努力的情形。”
肖一看了安然一会儿，默默低下头，一言不发。他感觉有血液往上涌的势头，必须要放低自己的头，压抑着本打算表露的情绪，否则会有不堪的后果。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安然回头看看肖一，发现他的脸色比先前涨红了一些，不免担忧起来。
“我送你回家吧，你需要休息。”
“我没醉。”
“我知道，我没说你醉了，但是我觉得你确实需要回家好好休息。”
“你很想离开了是吗？”肖一低着头。
“我觉得我们都应该离开了。”
“你走吧，我还想再呆一会儿。”
安然叹一口气。
“那我再陪你一会儿吧。”
“不，你走吧。你明天还要开庭，本来就不应该打扰你的，我已经很内疚了。”
肖一并不看安然。安然却静静地看着他，心里萌生起复杂的情绪，但她最终还是离开了。
肖一也没有看安然离去的背影，但心里却感觉一阵失落。他看着冷清的江面，江风徐徐吹来，轻拂在脸上，寂寥的情绪淡淡袭来。这时候，他把意识转向今晚这一场酒宴上面，那一张张表情各异的人面，他想要记起几张来，却不能达到，他今晚的确喝了不少，奇怪的是，醉意却并无多强烈。他又打算去回想酒宴上，那些人都跟自己说了些什么，这时候他才发现，其实人家讲的话，他根本未听进一二。他只记得，自己含着笑，不停点头，然后举杯。
失落感随着渐渐清冷的江风没有丝毫减退的意向，反而更加强烈起来。肖一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然后，他停止对酒宴的回想，因为一个形象开始强烈起来。安然盯着自己看时的面容。他无法形容她脸上的表情，也看不清她眼中所要流露的情绪，她只是那么看着他。肖一觉得，对于安然凝视自己这一举动，他忽然有着很强烈的渴望，渴望凝视中能表达些什么。大概是关怀吧，而且是那种关怀得有些程度的，是必须由异性来向自己表达的关怀，却是与母亲甚至女友的关怀不同的。
肖一今晚给安然打电话的举动，实则就是渴望着安然的关怀，所以他想见她。而她的确也来了。但是那种关怀存在吗？即肖一所渴望的，不同于普通关系的关怀，它存在吗？肖一弄不明白。安然的表现，令自己深深地困惑。
安然将车驶离滨江路去到长江大桥上时，她的思维忽然变得跳跃起来，却始终围绕着一个主题，便是与肖一的相识相熟。回想前后的交往经历，来往好几个回合后，安然感觉到了一个东西的存在，而那个东西在不断吸引自己，有着正负两极相吸的那种味道。她盯视着前方，仿佛看到那东西就站在车头处，正狞笑着看自己，安然想摆脱掉，握着方向盘的手有想打偏的冲动，但却不能，她明白了，这便隐喻着自己是不可能摆脱掉的，这便是自己的现实。
安然努力去想高寒，想他的样子，想他的举动，想他的身体，想他的言论，想他的工作，一切跟他有关的东西，都去想。
这样一来，渐渐地，站在车头处的那东西便开始退却，最终化作一缕烟，从车头处，从安然的头脑里、内心里，消失殆尽。安然的嘴角露出轻笑。
半夜里，安然被短信声吵醒，拿起手机来看，是高寒的。
他告之牌局可能会很晚，不用等他，自己睡吧。安然将手机扔到床头柜上，闭上双眼。需要赶快忘了这短信，不做任何猜测，因为一切都将是徒劳。安然不断要求自己明白自己的使命，明天有一个法庭在等着自己，这有关当事人的人生，不可马虎，必须全力以赴。
安然做到了，她甚至在起床后，很认真地挑选要穿的衣服，非常职业得体。
出门前反复检查了包中的案卷材料，喝了一大杯牛奶。站在门厅穿鞋时，安然朝客厅扫视一番，这家的男主人昨夜彻夜未归。安然平息掉心涌悲潮的冲动，目前这不是最重要的，她必须暂时忘掉此事，因为有个法庭在等着自己全力以赴。
初秋的早晨是安然喜欢的，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曾在这样的早晨去参加过多少次庭审了，也几乎记不起去时的心情是如何的。总之，很少有轻松的心情，一如此刻。
到了法院，安然将车停好后，发现时间还早，于是坐在车上休息一会儿，用深呼吸调整情绪。
掐准还差五分钟开庭，安然进了法庭。
安然面容淡然，朝被告席走去，边走边朝审判席看一眼，还空无一人，书记员正坐在审判席下方埋头做审判前的记录工作。落座后，安然抬头看着对面，夏芳已经端坐于那里，正在打电话。她身旁坐着一个女人。安然明白，那便是周小莉。
安然打开包，慢慢从里面取东西出来，并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打量周小莉。而对方也正盯着自己看，目光的对视仿佛是不经意的，那只是安然自己的认为。周小莉从安然身上移走目光，落至她身边的空位上，安然知道她在想着谢世杰会否到来。安然没有朝空位看一眼，而是将取出的东西摆满台面，并延伸至空位相对的面积。这样一来，安然觉得就算是给周小莉提示了。于是，她看了周小莉一眼，在对方收回目光的瞬间，她仿佛看到了失望。这失望意味着什么，能成希望吗？安然竟在瞬间萌生起这样的愿望来。
在安然回答书记员的提问，并交办身份证明手续时，三位法官出现了，他们走到各自的位置上坐下，全都清一色的表情，即是毫无表情。
韩法官坐在中间，她是审判长。
韩法官跟书记员进行例行的庭前交流，当得知被告未出庭时，她将目光迅速投向安然。
“被告为什么不出庭？”
“我的当事人出国了，不过他写了一份书面意见让我交给法庭。”安然看着法官。
韩法官看了安然呈递上来的谢世杰的亲笔书面意见，看完后又转递给身边的其他两位法官看看。
都看过后，两边的法官将头凑近韩法官，三人低语了一会儿。坐在下面的双方都听不见。
过会儿，法官们又都坐正，韩法官正色道：“现在开庭。原告及其代理人已经到庭，被告代理人也已到庭，被告因确有无法出庭的原因而未到庭，我们仍将先进行庭前调解。”
之后，便是按照常规的程序开始了。
一切都如安然所想象的一样进行着，调解时，安然就仔细打量了周小莉。
这个女人，面容十分憔悴，从气色及精神来看，安然有理由相信，她身体很弱，然而她的眼神却异常坚定，说话很有条理，思维清晰，说话的语气也有一定的力度。
她长相不算非常漂亮，但也标致，当然，这也只能从现有的轮廓上来判断了，因为她老了。岁月的痕迹，在她脸上不留余力地彰显。很明显，她看上去要比谢世杰老好几岁，再加上她一副病容，安然完全能想象出这个女人对于自己正当风华期的丈夫，是何等地没有吸引力。
进入法庭审理阶段后，周小莉的离婚态度是相当坚决的。安然也将谢世杰不同意离婚的决心在庭上表达得相当充分，加之谢世杰本人的亲笔意见书，法庭上就这一问题的争执是相当激烈的。法庭上呈现出了关键性的争议点。
“原告，你一再说你跟被告之间的感情已彻底破裂，原因是被告对你们的婚姻存在不忠实的行为，是这样吧？”韩法官问周小莉。
“是的。”
“你所说的不忠实的行为，是指哪些？”
“他不止一次在外面与其他女人发生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原告，被告代理人刚才所说的你已经听到了，而被告写的意见书也当庭念过了，也就是说，被告就这件事已表示了相当的后悔，你听明白我说的意思了吗？”韩法官郑重地说道。
“听明白了法官，但是他后悔也不止一两次了，我是绝对不会再相信他的。”周小莉激动地说道。
“原告，刚才庭审前的调解中，我所说的那些话，你听明白没有？”韩法官看着周小莉。
“什么话？”周小莉不解地看着法官。
“原告，对于你的离婚请求，你必须向法庭举实你跟被告的感情确已破裂的证据。”
“难道我说的这些还不算证据吗？”周小莉非常不解。
夏芳面朝法官，同时将手轻轻放在周小莉支在台面上的手臂上，这是一种暗示。安然看在眼里，因为她也清楚，夏芳知道法官指的要点是什么，而周小莉未必明白。
“审判长，我们是有证据的。昨天我亲自送交来的。”夏芳对法官说道。
韩法官点点头，从面前的案卷材料中抽出一沓东西，安然看出来，那是一些照片，这早在安然的预料之中了。
夏芳对着法官继续说道：“那些照片中所反映出来的事实，全是被告与其他异性在外发展婚外情的证据，照片的后面全有时间、地点及过程的说明，而且不止一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