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象征性地动了几下筷子，然后就放下不动了，盯着高寒看。对面的这个男人正在以一种无味的表情吃着没多少滋味的东西。安然紧闭一下眼晴，脑袋中回旋着将要讲出来的话，其实具体要说什么，她也不知道，只是那种感觉已经存在了，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样，当她睁开双眼时，便是总结自己这段婚姻的时候了。
她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
“高寒，我有些话不得不说了。”
她停顿一下，高寒抬起头来看着她。高寒清楚，酝酿已久的风暴终于来到了，他情不自禁放下筷子，迎面朝向安然镇定的目光。
“我知道这两年来，我们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尤其是在工作方面，我们都非常忙碌。我有时候在想，我们大概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忽略掉对方的感受了，或者说，我们都以为我们的婚姻是自然而然巩固着的，所以都只专注于自己的发展中去了。我想，我真的忽视对你的关怀了，我没有很好地努力，让你可以感受到家庭的温暖和幸福。更重要的，我没有在我们适龄期内生下我们的孩子。”
安然不觉又停顿了一下，她的喉间轻轻吞咽着，感觉仿佛有让自己哽咽的物质堵在那里。高寒盯着她，一脸的沉重。
“因为这样的一些原因，造成你对我们婚姻的一些失望，我完全可以理解，也能想象你在这样单一苦闷的婚姻生活里所承受的难耐情绪。同样的，我也会对你在我们婚姻生活中的某些表现，感到有些失望。可能，我们真的不适合在一起生活了，所以，我们离婚吧。”
高寒紧绷着脸，没有丝毫的震惊，这是在预料之中的事情，但安然的表现多少也出乎了他的意料，尤其她表达的离婚的理由，这般官方，像是在念悼词。身边的嘈杂之声对她仿佛也没有任何影响，语气平缓，口齿清晰，表情淡然。她眼中的光芒居然还存在着，只是盯着高寒的时候，更像是在看一团虚无的气体，没有任何分量可言。
高寒知道，安然动了真格了。
他除了用深深的呼吸来掩盖自己的不知所措外，几乎无可做之事了。在一瞬间，他情不自禁开始将自己设身于与对手谈判的情绪之中，只是这一次，与自己经历过的无数次业务谈判是大不相同的，这将是影响自己人生的重要谈判。
高寒轻轻咳了两声，清清嗓子，然后开始讲话。
“你讲的这些理由，都不能成为我们离婚的理由。有哪对夫妇的婚姻生活是没有缺憾的，你说的这些情况，存在于很多的夫妻之间，包括你的那些好朋友，难道她们就没有吗？可别人不是一样继续生活在一起的，也没见谁都去离婚了。”
安然盯着高寒的脸看了一会儿，他很镇定，这无可厚非。
“那是他们都没有更好的选择，或是新的方向。而你，高寒，已经有了。我应该成全你，你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高寒自嘲般笑了笑。
“安然，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找到什么了？”
“幸福啊，而且你终于要有自己的孩子了。”安然的目光终于转为蔑视了。
“这不是天方夜谭吗。”高寒伸手去端水杯掩饰心情。
安然冷笑了一下，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今天上午，有个叫小雅的女人给我打手机，她告诉了我一件事情，具体是什么，我就不想再重复了。我想，你也应该清楚她跟我讲的是什么事情。不用掩饰了高寒，你不是已经跟她就这件事情纠缠好些日子了吗。现在你不用再苦恼了，我愿意成全你。”
高寒低头不语，他在酝酿一种情绪，情绪中居然带着愤怒。他对安然那自持救赎者的意味非常反感，这激起了自己强烈的自尊心。他宁可被安然劈头痛骂，也不愿接受这样的冷解放。
安然看着高寒面部表情的变化，已经可以感受到他的部分心情了，这其实在她的预料之中。她清楚，以高寒这样心气极高的人，被人俯视，嘲讽地揭开痛疤，然后以轻蔑的姿态冲他表示宽容，这是相当伤其自尊的。高寒哪受得了这个。但是，安然觉得自己只能如此，这是可让自己的受伤面积及程度降为最低的唯一方法。她知道自己有些武断了，未能听听高寒自己的解释，也几乎不打算给他解释的机会，因为她根本不想听，因为在她看来，任何理由都抹杀不了既成的事实。而这个事实就是，自己已经无法再面对这段婚姻了。
高寒抬起头来。
“我们回家再谈，行吗？”
“无所谓，结论都一样。”
“你凭什么这么自以为是，你都不给我解释的机会就妄下结论。”高寒不觉高声起来，旁边有人朝他们看来。
安然回望那些人，脸上开始微微泛起了红晕，她害怕自己的情绪激烈起来，于是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高寒看一眼她的背影，也立刻起身。
进了小区后，安然没有放慢步伐，高寒一路跟了上去。在小区内的道路上两人一前一后沉闷地走着。路边的银杏树已经长得比几年前高出许多了，只是夜色黯然，但借着路灯的昏暗之光，仍然可以看见其漂亮的树冠。以前从未注意过路边的这些树，具体地说，小区内的大部分景致都是未能受到安然的关注的。因为生活太忙碌了。树木长高了这许多，安然似乎也是在今晚才第一次发现，此时她也才深切地感受到，在这里与高寒已经生活好些年了。
安然边走边向前望着离自己有着几米远的树木的上方，不知不觉中，她放慢了脚步。高寒跟了上来，与其平肩。
“安然，我错了，我对不起你。”高寒低声说道。
安然不语，默默前行。
“我承认，我跟小雅有过一些暧昧之举，不过，那都是些逢场作戏或是一时图个新鲜而已，我根本没对她动过什么真心。至于她怀上孩子的事情，那也是在我醉酒之后她的乘人之危……”
安然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高寒，冰冷的目光中充溢着蔑视，高寒看着她的眼睛，不觉停了下来。
“乘人之危？你居然这样来评价这件事情，哼，那女人好可怜。”
“我没有胡说。”高寒有些受不了安然的目光和她的口气，决断地接着话，“那天跟她发生关系时我根本是在毫无意识的情形之下，那不是我的本意。我压根就没想过要跟她发展成这样的关系，更不可能希望她怀上孩子……”
“可是她却偏偏怀上了，就那一次就怀上了，妈的，我他妈的可真够倒霉的。你想这样来说，对吗？”安然将脸凑近高寒，盯着他的眼睛，目光逼人，那几乎就是要喷出火来一般。
高寒被她的目光给定住了一般，不觉怔住了，不知所措地回应着：“是……对。”
“不对！”安然高声说道，“不，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你在撒谎，你在为你的卑劣行径找着更为卑鄙的理由。从一开始，你就打定主意要干出这样无耻的事情来了，不然那女人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你敢说，你跟她接触只是为了吃吃饭，打打情骂骂俏，你对她没有任何邪念？高寒，如果你说是的，你真的只是为了图个新鲜感，根本没想过要跟她上床，我会觉得你更加无耻。这就像是小偷说，我只是好奇地想看看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样，压根没想过要侵占它。这不是很可笑吗？既然你已经有了这样的企图，那么不管你是不是喝醉了，在我看来，性质都没有丝毫改变。你他妈就是个既遂犯。”
安然越说越激动，她完全有歇斯底里发泄的冲动。但奇怪的是，尽管这时候一般小区里很少有人走动，但安然仍尽量压低着声音讲出这些话来。她忽然为自己感到悲哀，即便已到了此刻，她还是这样理性。不对，不该是这样的，她清楚对自己的期望，要么沉默到底，要么将自己撕裂，但她都未能做到。她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处悬崖边，欲跳又未跳，转身离开有些不甘，但往下跳去又缺乏足够的勇气。她突然痛恨起自己来，因为她知道自己做不到优雅地转身，更做不出提剑痛斩的悲壮之举。
高寒愣愣地看着她，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安然如此跟自己讲话。那个对自己总是尊重有加，即使不满也会隐忍的女人，此刻正爆发着她心中的怒火，用最怨恨的目光，最愤慨的口吻，对自己讲出具有审判意味的话来。忍受，必须忍受，这是高寒脑中迸发出的念头。
他们对视着，路灯下，两人的身影被拖得变形，映衬出内心的扭曲，以及他们已变形的婚姻。安然如是想着。
“对不起，我知道我现在无论说什么，你都不可能接受。但是我还是要说一点。安然，尽管我做错了事，但我的心从来没有背离过这个家，所以我是不会离婚的。我向你认错了，我希望你能原谅我，这就是我的想法。”高寒顾不得脸面，就在这室外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意愿。
安然将目光移向一边，冷冷地盯着地面，那变形的阴影在眼中映出无限的忧伤一般。再也回不去了，恢复不了原状了。安然这般想着。
“不，什么都改变不了了，包括你的忏悔。”
说完，安然开始挪步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下，回过头来。
“你还是住客房吧。考虑清楚了，给我答复，我们再进一步协商条件。”安然冷冷地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家走去。
高寒怔在原地，茫然无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