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莉诉谢世杰离婚案的判决终于下来了。判决中认定了谢世杰与他人同居的事实，依据《婚姻法》第三十二条的规定，经调解无效，判决准予离婚，并确认了谢世杰在婚姻中存在着过错行为。婚生女儿随原告周小莉生活。财产部分的判决中，关于房产、车、现金及股票几乎是按周小莉的诉讼请求来分割的，但在丰信的股权问题上，综合之后，确定周小莉应获得两人在丰信公司一共所有股权的70%，即周小莉应占丰信公司56%的股权。
安然是从韩法官处亲自签收的判决书，在仔细研读了判决书之后，她才打电话将判决的内容告诉了谢世杰。
“她要分56%的股权，法官这不是在乱判吗？她凭什么？”谢世杰失控地叫了起来。
“判决书里确认你在婚姻中存在过错行为，一般这样的情况，在财产分割的问题上是会照顾无过错方的。”安然平静地说道。
“我不服。”谢世杰高声说道。
“你可以上诉。”
“我一定要上诉。”
“我把判决书给你送来吧。”
“我来取。”
谢世杰开车来到安然办公室的楼下等着，安然拿着判决书上了车，坐正后将判决书递给谢世杰，并为他指了指最后一页上的判决内容。谢世杰仔细地看了一遍，一脸阴沉。
“乱判。”谢世杰吐出这两个字。
安然低眉不语。
谢世杰一直手拿判决书，并盯着上面的字，眼中有怒火，像要将它们全部都烧掉。
安然想要说些什么，但却开不了口。该说什么呢，这是你自作自受，这是法律的公正判决，不，这不是一个职业律师该干的事情。也许该像其他律师一样，跟着当事人一起骂骂这份判决书，然后尽表自己已经完全尽力了，但是法官就是不开窍，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安然也做不了这个，这有违专业律师的诚实。那就说些安慰当事人的话吧，算了，想开些，人生的路还长着呢，不，安然不想这样，这位当事人又不是朋友，也算不上是位真诚的当事人。那干脆来点实际的吧，立刻怂勇当事人上诉，试探其口气，再顺势迎合当事人将有的不善的念头，说不定又可获得一次收取二审代理费的机会，哼，这应该吗？安然第一次对上诉案有了怀疑。
车内的气氛有些沉闷，沉默好一会儿之后，谢世杰将判决书扔到挡风玻璃前，神色黯淡地盯着前方。
“我要上诉，安律师。”
“可以的，这是你的权利。”
“还是由你来代理吧。”
安然故作吃惊地看着他。
“谢总，对于一审的结果，我已经深感不安了，因为没能达成你希望的结果。二审中，你是否应该考虑换一位律师呢？”
“虽然一审的判决的确不是我所希望的，不过，你也算是尽力了，至少你把这中间的风险是跟我说清楚了的，对你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关于上诉，我只求过程，不会像在一审中过分考虑结果的，所以，你只要尽力把过程做足了，就可以了。”
谢世杰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看安然一眼，仍旧注视着前方。
安然没有回应，而是在回味谢世杰所说的把过程做足了这句话。在等待了一会儿不见安然说话后，谢世杰才回头来看她。
“怎么样，安律师，帮我代理上诉吧？”
安然叹一口气。
“我怕二审还是会输。”安然觉得只能这样来说了。
“我说了，二审我只看重过程，不会考虑判决结果。这么说吧，我只想把二审尽力拖得更长一些，如果能拖上三四个月，就是非常好的结局了，找找法官，表明我们的意思，哪怕花钱也要把这个意思传达到，只是拖时间而已，对法官没什么障碍吧。”
谢世杰看安然的眼神讳莫如深。
“谢总，我不懂，你仅仅只是为了拖时间，而不在乎终审判决吗？”
谢世杰扭过脸去。
“安律师，你只需要按我说的这样来做就好了，至于原因你就不必问了，反正对你，对法官，都不会造成什么困扰，也不存在你们所说的职业中的风险问题。”
安然看着谢世杰的侧面，忽感一阵悲凉，因为她清楚谢世杰真正的用意。
“我希望考虑一下。”
“还有什么可考虑的？”谢世杰有些不耐烦了，“代理费就按一审来，我们可以马上就把合同签了。”
谢世杰没有过多地去考虑安然为何要犹豫，他甚至觉得这女人太不识趣了，一个离婚案前后就可收十万元的代理费，这是何等高收益的事情，又没风险可言，她有什么理由拒绝。要不是自己一贯的行事作风，只跟熟人合作，这个条件开出去，不知多少律师争着抢着来做呢。
安然看了谢世杰一眼。
“合同的事情先不忙，还是先将上诉状拟出来，我赶紧向韩法官送去。”
“不忙，先不急。我看上诉期限不是有十五天嘛，一定挨到最后一天送去。”谢世杰说道。
安然点点头。
安然故意不急着签代理合同和收费的事情，她想给自己留后路，这样抽身方便一些。
坐在办公室里的时候，安然也开始反省自己不寻常的行为。为什么下意识里，就会有抗拒为谢世杰代理上诉的念头呢？代理费收得不低，而自己需要做的，只是拖延审理时间，并不需要就结果去做努力，如此，只要运用一些法律上的技巧，以及跟法官的深入沟通，并不难达到，可为什么自己就是那么不情愿去做呢？因为安然清楚，周小莉现在正躺在医院里，她的生命很可能已是濒临危亡，她的时间不多了，大概也就两三个月，甚至更短，这一点，作为仍旧是丈夫的谢世杰定是非常清楚的。如果二审能拖上几个月，只要稍稍大于周小莉存活的期限，哪怕只一天，那么，这场离婚诉讼的结果，将是天壤之别。哦，不，应该是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离婚的判决结果了，这一点，谢世杰也是非常清楚了。
这世上，清楚这一情况的人，除了谢世杰与自己外，就是夏芳了，偏偏周小莉是不清楚的，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要结束了，这个可怜的女人，在她生命的最后，竟还在经历着世间最悲凉的事情。
这时候，安然突然对夏芳的心情开始感到好奇。从夏芳通过肖一将周小莉的情况告诉自己这一举动来看，夏芳一定是想向自己传达些什么讯息的。当然，作为原告方的代理人，她不方便直接来表达，但是，她又十分希望安然能知道。说明夏芳的心情也是多么的复杂啊。她一方面出于人道，不能将这样的利害情形直接告诉周小莉，因为这个可怜的女人一定还坚信自己会好好活下去的；而另一方面，出于善良的人性与正义的本能，夏芳又不能容忍一些事态的发生，更关键的是，夏芳也许以为安然也应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她相信这世间有正义的存在。这是安然对夏芳心理及举动的猜测，当然，这都仅仅只是猜测。这太残酷了，夏芳将这一矛盾又痛苦的问题直接抛给了安然，这该如何是好？而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恐怕自己根本就是无能为力的。安然这样想着。
是的，自己应该是善良的，也是正义的，无论自己在办案中曾有过的多么难言的举动，而骨子里，自己本就是善良与正义的，安然这样想着。只是，自己的力量太弱，甚至根本不存在，所以，有时只能随波逐流，现在满脑子想的便是抽身撤退，远离矛盾与痛苦，这不是懦弱，这是自己无声的抗衡。
安然想得头疼，她盯着电话开始想念高寒，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转移注意力，她想起他那天，醉酒撞车的样子，脑子轻松起来。那个晚上改变自己很多，想想都后怕，如果那天真的出了什么事，他们的那次吵架就是高寒的遗言了。
想到这里，安然突然兴奋起来，她抓起办公桌上的手机，开始拨肖一的号码。
“你要见夏芳？”肖一很惊讶。
“是的，帮我约她，好吗？”
“为什么？”
“有事跟她谈，我想她知道的，你只要帮我约她就好，或者，你把她的手机号给我，我跟她联络。”
肖一略沉吟。
“好吧。”
安然把见面地点安排在跟叶蓉去过的那家茶舍。她跟夏芳是在那条古街道口碰的面，两人见面后只是相互点头示意，然后安然便转身朝茶舍走去，夏芳一路跟着。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人流，到达茶舍门口。
进去后，还如上次般有一些人围坐在茶桌边上，边饮茶边在聊天。安然走过去，女老板一直看着她。
“你好。”安然说。
“你好。”女人微笑着点头。
“我是叶蓉的朋友，上次来过的。”
“嗯，我记得你。”
“我跟朋友想去楼上坐坐，可以吗？”
“可以。”
女人的微笑让人很舒服，她似乎对安然有种难言的好感，所以才同意安然去楼上的。
在楼上，安然娴熟地泡好茶，递一杯给相对而坐的夏芳。
夏芳接过品杯啜一口。
“你很会泡茶，看样子，你平时一定很懂生活。”
“我只是爱好这个而已，谈不上懂生活。”
夏芳笑了笑。
“找我有事？”她轻描淡写地说道。
“判决书收到了吗？”安然开始倒第二杯。
“收到了。”
“结果很令你满意吧？”安然看夏芳一眼，往她杯里倒茶。
“那又能怎么样呢，你们一定会上诉的。”夏芳故意不以为然的样子。
安然端起杯，啜了一口。
“那是一定的，法律赋予当事人的权利，怎么能不用尽呢。”
“上诉费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了，必输的官司，何必呢？”夏芳冷冷地笑着。
“如果能博取更大的回报，这对我当事人算得了什么。”
安然放下品杯，迎着夏芳复杂的目光。
“我不懂，你们如何能博取更大的回报呢？一审判决书上已经表述得很清楚了，那上面都写了些什么，到底是谁输了，还不够清楚吗？我相信，二审会维持原判的。”夏芳一直盯着安然。
“周小莉的时间不多了吧？”安然突然严肃的表情。
夏芳的目光中微微露着惊讶。
“别那么惊讶夏律师，不是你通过你男友向我传达的这个信息吗？”
夏芳垂眸端杯，喝茶，再缓缓放下品杯。
“他把意思传达准确了吗？”
“他也是个律师，不可能带什么感情色彩吧。关键是，就算我明白了，我能做什么呢？我不可能阻止我当事人任何履行自己诉讼权利的行为，如果你是让我退出这个案子，请问，是不是除了我就没有其他可以来代理这案子的律师了。退一万步，就算谢世杰不请律师，他不会自己上诉吗？他不懂得要拖延时间吗？”
安然一字一顿地说道。
夏芳看了看安然。
“那女人真的很可怜，你就不能做点什么吗？”
安然叹一口气：“夏芳，你也是律师，你觉得我能怎么做，去跟法官说，快些判决吧，而且一定要维持原判。我能这样来干吗？你可以，但我不能，我的当事人已经明确告诉我，他要拖时间，而且越长越好。”
夏芳冷笑了一下：“我就知道他会这样干的，太不要脸了。他居然还在医生面前表现自己是如何关心自己的妻子，有多么心疼她，一再要求不要将真实的病情告诉她。太可耻了。”
“你为什么不把实情告诉周小莉呢？”
“不，我不能。”夏芳摇摇头，“我也向她的亲属提过这样的问题，但她弟弟和弟媳都坚决反对，他们希望她能走得安详，不要太痛苦，而且，更不能让她女儿知道。”
“她父母还在吗？”
“全都去世了。”
“你可以把现在这个案子的利害关系跟她弟弟说啊。”
夏芳抬眼来盯着安然，皱着眉：“安律师，你觉得我能向他们说得这么透吗，这有多残酷。”
“但你可以提醒他们做一件事情，哦，不是他们，应该是提醒周小莉来做。”
“什么事？”
“立遗嘱。”
夏芳先是诧异不已，之后便是眼动着光芒。
“我也想过，但这事儿不好提，她的亲属怎么去跟她提呢？”
“你可以去。”安然坚定地。
“我以什么立场？”
“她信任你吗？”
“还算信任。”
“判决结果她知道了？”
“是的，她很高兴。”
“那你现在去告诉她，谢世杰要上诉了，而且很可能会一拖到底。人都有难说的时候，恐怕出门还是好好的，搞不好被天上落下的叉棍给砸死都是可能的，最好还是立份遗嘱比较保险。”
夏芳跟安然定定地对视着，安然面无表情，但目光很有力量。
“看来我让肖一带的话，真是起效果了。我没想过你能做什么，也不可能做什么，不然你就不是一位好律师了，但是，这并不防碍你做一个好人。因为你在调解及庭审时的表现，让我有些不甘心，所以，我让肖一把这个情况告诉你，我也只是想唤起你对周小莉的同情，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同情，仅此而已。”
安然笑了笑：“不，夏律师，你不仅仅只是这一个希望而已，我是律师，我懂。”
夏芳会心一笑。
“我知道，让你在办案中做什么技巧，很难，这对你也不公平，不过，你今天能有这样的提议，我也深感安慰了。”
“以你对周小莉的了解，你认为她会同意立遗嘱吗？”
“会的。我会说服她，只要我把这其中的利害说给她听，她一定会的。她对谢世杰已是深恶痛绝，毫无感情了，并且，我其实也感觉她对自己的病，已经在怀疑了。”
“嗯，那就行。记得，一定要去办理公证。”
“那是自然的。”
安然看看夏芳，问出了心中曾有的疑惑：
“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情，你是怎么说服杜立梅出庭作证的？”
“利诱，惯常的手法。”
“如何利诱的？”
夏芳看着安然，笑了一下。
“你不会在录音吧？”
安然也笑了。
“如果你怀疑，就不必说了。”
“不，我相信你不会。”
“谢谢你的信任。”
两个人相视一笑。夏芳将双手搁置于桌沿，朝木窗外看去，若有所思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