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缄默。
两人各有所思,悄然地离开了那片假山投下的阴影,隐遁进另一片黑暗。
若作为一个看客,眼见狐狸和李氏那样一个温若玉一个娇如月的在花前月下相逢,原是中赏心悦目的美景。却竟是恋人隔绝而已。
“花前月下暂相逢。苦恨阻从容。何况酒醒梦断,花谢月朦胧……”她低声嘀喃。
伴随着微微的涨痛,脑海中,一页页从未有印象的画面,像是被夜风拂起一般,肆意涌现。
那片熟悉的被灰色沉沉笼罩的海岸,云起云涌……
唇边拂过的凌乱的发梢,那种若有似无地酥酸感……
自己的手被另一个力量拽得生疼……
一张五官精致的脸庞靠近着自己,像是在急切地说着什么,耳边却抓不到丝毫的只字片语,耳际边充斥着却只是呼啸而过的海风……和自己加速的心跳声。
那双总是带着半分挑衅意味有神的双眸此刻却是溺满了失落。那种失落到放弃的感觉。
她是不是遗忘了什么?
她是不是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这样的想法伴随着内心的失落席卷而来。无法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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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前月下暂相逢。苦恨阻从容。……”
胤禛顿住了脚步,回神似地死死盯着眼前的背影。
她,依旧自顾自地往前走着,似乎已经把自己彻底抛在脑后。轻轻的呢喃声,却如针刺似的扎进他的心中——宛如洛凝的哭声一般。
刺痛难以自拔。
他所亲信的他和他所努力争取的她似有天荒地老之悲,已在不言中。连旁观者,都会为了他们的离绝而隐痛吗?而他难道就是他们情缘终断的始作俑者?!就是摧残他们之间爱情的恶势力吗?!
愤怒陡然而起。
他快步地跟上了她,转到她的面前。双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肩膀。却见——泪界莲腮,眼前的她晶莹滑落。
他并从不喜见女子落泪,况且在府里几位妾侍也都是笑颜相迎,就若如李洛凝,也向来是和那拉氏一般淡然吟笑。
一想及洛凝,胸口又再次像闷闷地揍了一拳般,透不过气。
她的目光像是透过他一样,怔怔地投向远方。
月光撒在她清泪涟涟的脸上,却是摇曳,最是揪心。平日里罚她训她的时候,也都看她一副挤眉弄眼苦不堪言却是阳光灿烂的表情。
此刻,却是秋水般透骨寒凉。像是清泉般洗澈了他刺痛的感觉。
“你……你怎么了?”他松开了禁锢在她肩上的双手。手,不禁伸向她,想是抹去眼前的这番愁云惨淡。
“啊?”筱离梦觉般回过了神。发现了面前伸来的手,不自觉地倒退了几步。
看着她像是躲什么似的躲开自己的手,胤禛心中不悦,刚想训斥她几句。突然,想起了前两天那拉氏的戏语,又想起平日里,那丫头和年允恭黏在一起的亲热劲。
他恍然大悟,如提灌顶。似乎理解了她满是悲伤的缘由。
他叹了口气。
有些事眼见得,却是无力挽回。想是自己的无奈是比怨恨更痛——痛彻心扉。若能像女子一般寄泪一番,倒也可解其苦。
再回神,已见她迅速地摸干了脸颊上的湿痕,还一副啊——风沙真大,吹得我眼睛好痛的模样。叫他感到哭笑不得。
两个人似乎很有默契地遗忘掉了某些事情。有些事情,佛曰:不可语。有些撕心裂肺的痛苦,只有自己****伤口。
“除了丹青写意,你倒是还会些什么?”他生硬地打破了沉默。
筱离倒是有些讶异于他会开口。本以为两个人就会就此沉默下去,然后自然地各回各所。
见他停下了脚步,随意地靠在了旁边木质扶栏上,他的目光投向某处,周围一片寂静,并无他人。
脑子已从适才的失神状态中彻底觉醒过来,她在心里飞快地打着小算盘。
他莫名其妙地甩出这么一个问题。其中,50%原因在于他自己原本也会点画画,故在自问自答,带有反问的语气,严厉地质问指责自己为什么除了这样一门技巧外,别无其他。竟然如此的令人发指的废柴,只会画画的结果,导致自己被小老婆带了顶虚幻的绿帽子,所以,他需要竖指怒问苍天!(她倒是一直觉得一副忠心耿耿的狐狸,也不会做出抢他小老婆的事情);另50%可能就说来话长了,或许会牵扯到这座宅子的历史,或许是他带有传说中的通灵体质之类的,故他其实在和他身边的阿飘对话,就像桃*夭般的安倍晴明一样,甩一甩袖子,引来了一片和她一样眼冒桃心的女鬼。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是在和她对话。当然中的当然,这种可能无限接近0。
你问为什么?客官,拜托,您没有常识吗?!难道长辈没有说过吗?!当身边遇到这种平时就很嚣张的失恋分子,就算看见抓奸现场也要装作没看见,就算知道来龙去脉也要装作不知道!要是不小心安排你和这位分子一起看见一起知道了……额……装失忆也要把它彻底忘记!
哈?安慰失恋的帅哥,然后乘虚而入?这是什么烂主意。且不说眼前这个已经有两个名册在录的老婆,要是真和他暧mei起来,岂不是真成了名副其实的“小三”了。况且,安慰人这种差事实在是太麻烦了,更不用说后续所谓的“乘虚而入”的这个动作更是更加麻烦了。啊?什么?客官,您可别小瞧咱学画人的智商,我只是嫌麻烦!不是智商低!
思绪又飞到爪洼国不能自我返航的某离,在她被所谓“性格不咋的也不算最帅的而且有两位名册在录的老婆”的小哥斜眼皱眉盯看了许久之后,才意识到原来古人所谓的“无巧不成书”是成立的,原来真理真的在那无限接近零的可能中啊。
“额……请问,您刚刚问什么来着?”她战战兢兢地小心谨慎地开口不耻下问。这不能怪她,思绪飞太远了,以致于她忘记他适才的问题是什么了。
胤禛原本就处于胸闷状态的胸口,又严重地闷了一记。她似乎很习惯——无视他。
“其实也没什么,看你这丫头似乎对诗词也颇有心得。看不出,原来还挺藏本事的。”他话夸得有些许勉强。
但并不影响某离顿时翘起她得意的小尾巴。
藏本事?难道他是在称赞鄙人深藏不露?!就是那种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难得一见的世外高人?!(请用肯定的感叹的语气处理)哎呀哎呀,这个,这样被称赞,还真叫人不好意思呢。
在导师或是楠楠那里能得到肯定并不容易,(几乎就没有)但倒也造就了某离有时极端的乐观态度,那种乐观有时候会蒙蔽理性之眼:“哪里哪里,兄台你谬赞谬赞了。”
某人被口水呛了一下,咳嗽起来。兄台?胤禛狐疑地看了眼她,而她恰巧咽了口口水,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准备她的“获奖感言”。
“诗词画意,本就是相通的。各极其美,各臻其盛。‘青山’‘翠峦’‘夕曛’,汉字的含义渊繁,墨客骚人们又联想丰富,所以,细品诗词就可以感受其中的变化多姿。说到品词,就不得不提到‘境界’这个艺术理论问题。诗词画意之所以说其密切相关,也就在于它们‘传神’之处……”
她戛然而止。
“怎么不说下去了?”他并没有不耐烦,也没有敷衍的语气。这点让她再次感到些许讶异。
“楠楠一直很讨厌我说这些。总说我说这些的时候,像老和尚念经一般无趣。可是一说到这些,我就会常常忘乎所以,不顾其他人感受,一直念念有词。”当她第一次听老头讲到这些的时候,她可是在那里自我澎湃了许久,也因此迷上了给画找相配的诗词的“坏”习惯,尽管她的专业是并不是国画。
楠楠?又是那个她常常挂在嘴边的名字。不过,倒还真是念念有词得很。他挑了挑眉:“放心,和尚念经可没见你这般精神抖擞的。”
“你听得懂?”她再次小心谨慎地不耻下问。乐观的她认为,楠楠之所以延边她对她灌输这些理论,是因为她听不懂。都说了,学画的人可都要高智商,可也不能因为如此,而伤了楠楠的自尊心。
胤禛的眼皮不自觉地跳起来。很好,她除了习惯无视他之外,还开始——轻视他。难道她是被他那十三弟给惯坏了?!不像其他人,难道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威严吗?!
“当然……听……得……懂……”他一字一顿的把字咬出来。虽然明知这样有些幼稚。但是,难道要他回答“不,我听不懂”吗?
“那我继续说下去,说到哪来着?”
“传神。”
“对,传神传神。我们讲到作诗,就会提到其神韵。其实作画亦是如此。无论是诗画,都需要显其‘神韵’。在‘写境’之后‘造境’。恩……写境就是如是写照,而后造境就是构其神韵了。神韵,嗯……神韵……”
“神者何?精气不灭者是。韵者何?馀味不尽者是。作诗写意,需先要求其有良好的文化造诣,否则安能有神韵之可言?”
某离用惊艳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位小哥,竟然从他口中听到了和老头授课时相差无几的总结。适才对他不高的评价现在顿时提升了不少。还带有几分“他乡遇故知”的悲壮心境,就差没把他和老头的伟岸形象重叠在一起了。
看着她用那种花痴的表情,盯着自己,就差没耷拉点口水,胤禛差点吓一跳。那样的表情,和十三弟还有几分相像。怪不得见两个人没见几日,就熟捻成如今如此的“情投意合”。
想到这,他微微一笑。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笑容,却转眼即逝。
看得她倒有些心酸:她爱他你爱她她不爱你,三个人的介入,就可以让眼前的一切变成困扰千古人的难题。却又偏偏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就算自己有心劝解,又处在什么位置可以去开口呢?
就算此刻,可以用其他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那下一秒呢?若不是自己解开心结,怕是那种痛会像是血液中流淌的针刺般,在每下心跳中,将自己伤得遍体鳞伤吧。
她顿了一顿,清了清嗓子:“咳咳……其实,我本来不想说的。管闲事或是聊八卦都不是我的兴趣爱好——因为它们真的很麻烦。”她忍不住补充说明道。
他目光清明,只是很镇定地看着她。却更加肯定了她讲下去的决心。因为正常情况下,以他那实在不咋的性格,一定会跳脚阻止她顺便再斥责她几句。
“我明白,俗话说得好,看人挑担不吃力。——当然我不是很确定它是不是俗语。”她再次很啰唆地补充说明道。“这种事情,本不是应该我们这种旁观者可以插嘴的。不过,我想,作为朋友……不是,就算你不当我是朋友……你应该没把我当朋友吧……”她忍不住询问道。
对方没有回应,只是依旧很酷地倚在扶栏边,静静地看着她,似乎一切与他无关似的。
“好吧,其实我也没当过你是朋友……”她嘟囔道,没有缘由的,她有种伤自尊的感觉。“就算不是友人,但作为有缘一起见证着一幕的路人。当然我不是说看到这一幕,是什么好事情。如果可以的话,我宁可我今天没有出来散步消化,或者刚刚没有好奇心发作。”她感觉自己的大脑中枢似乎不听使唤似的,总是自我进行着补充说明。
听得胤禛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打破了刻意装出的一副镇定样子。她的废话还不真不是一般的多。
“说。重。点。”
“虽然,我始终觉得狐狸……我是说年大哥肯定绝对应该可能不太会作出对不起老大……我呸我是说您的事情。何况李福晋已经是您的小老婆……我呸我是说您名册在录的侧福晋。总之我是觉得不能相濡以沫,就能相忘于江湖的。只是,大家需要的唯有时间而已。要是让您装作不知道,或是保持沉默的话,或许有些困难。但是……”
“但是?”他没想到她胡言乱语中,似乎还带着几分道理,忍不住便仔细听着了。
“背叛是需要勇气的,那么接受背叛的人则需要更大的勇气才能去面对。前者只需要有足够的勇敢就可以,今天的事情或许只是她一时的冲动。却考验着你的宽容的程度,绝非冲动那么简单。”
很好,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静了静,让自己紧张的心跳恢复正常频率。这样的麻烦事情还是她第一次做。
“我明白,有时候选择沉默比选择痛快地发泄出来要痛得多。但是,世界上没有两个人可能无波无折地永远在一起,两个人之间的幸福来源于两个人之间的相互容忍与互相尊重。”
她顿住。
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话说,这个时代,作这样的民主爱情发言,对方乃百年前的社会人,能不能理解?会不会被“拖出去斩咯”?
“对她,对允恭,你觉得爷我会……”他没有说下去,只是苦笑了一下。“放心,爷我该做什么爷心里撂得明白得很。”
说罢,他突然靠近。瞬间恢复成平日里那副冰山外加些许嚣张的表情,屈了食指中指,用力地赏了某离重重地三下麻栗子。顿时,让某离见识到了“银河下凡”的景象。
“一是敲你半夜乱溜达个什么劲?忘记府里门禁是哪个时辰开始了?!二是敲你眼睛乱飘个什么劲?高管家没教你该看的看,该不看的不能看吗?!三是敲你跟爷啰唆了那么久,竟然给爷说的是废话。刚夸你的全给收回!”
“还有,今夜你满嘴‘我我我’的,就该罚更重的了。”
某离捂着被辣手摧花式敲得生疼的额头,震惊地看着眼前这兄弟,似乎完全从适才萎靡的状态中蜕变,恢复了往日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还令人不禁感慨,虽然四和十三中间还隔了八个人,这两兄弟“狗咬吕洞宾”的本事还真是一脉相传呐。
“不过,念在你还一片忠心的份上,就姑且饶了你这次,但记住,下不为例。”他的嘴角上扬,划出了漂亮的弧线。转身而去,修长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夜色里。
留下某离捂着脑袋瓜在原地呆站着,满脸的黑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