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凝城,座落于墨国的南方,一座小城。没有人知道城主曾经是谁,只知道他是一个很慷慨的老好人,是来自墨国都城——泠羽城的富贾。很久很久之前,他带着族人和仆从来到了这里,当时还是一个不毛之地,当地居民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而他带来的先进的知识和发达的人力,在经过数年的发展,如今这里已经成为了一座富饶的城市。
末凝城的北门依然是士兵检查进城者行李忙碌的身影。而今天,在遥远的地平线,一辆马车缓缓驶来。一阵清风吹拂而来夹杂着几分沙石,却被那道门帘拒之门外。马发出疲惫的响鼻,伴随着颠簸的车身,依稀可见车身上一个充满威严的图案——一只振翅而飞的凤凰。那是夜家的族徽。
正在北门排队的人,或背着行李啃着烧饼,或赶着牛车呵斥着畜生安分,见到这辆马车都急忙避让散开,马车径直通过了城门,士兵纷纷对着马车行礼,车辆通过后,北门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忙……
“我,又回来了。”一只略显白净的手拨开车帘,露出一张俊俏的面庞。此人方才弱冠,此刻正望着眼前这造型宏伟大气的府门,这是夜家的府邸,亭台楼阁交错有序,房檐边上刻着的镇宅吉兽目露凶光。望着这恢宏的府邸,这少年眼神中透露着一股耐人寻味的复杂味道。
“二少爷回来了!”伴随着奴仆的通报,府邸中顿时热闹了起来,许多仆人和丫鬟站在一边望着门口,族中几位长者或捋须,或负手缓步走到门前,身后跟着的则是那名二少爷同辈的几位才俊。
那少年拂开轿帘,探身而出,此人八尺有余,一袭月白衣袍,面相宛若文弱书生,双目沉静如同古井无波,而不经意的抬首,又隐隐透着几分凌厉,使人不敢小觑。只见他拜倒在几位长者身前,“夜家不肖子孙溯墨,今日归来。”
那几位长者为首的,乃是一位中年男子,丰神俊逸,不怒自威,双目对视时,竟可慑人心魄,全然是多年的上位者才有的气魄。
只见他淡淡道:“舟车劳顿,你且回房洗漱歇着罢,晚宴时自然会有人唤你。”
溯墨起身长揖:“孩儿知道了。”这名中年男子,便是溯墨之父——夜岳逊。只见溯墨淡然,全无多年未归见父之悦,而这夜岳逊亦无见儿之喜。何其怪哉。
溯墨站直身子,与夜岳逊对望片刻,沉默无言,又向父亲身边几位长者一一作揖,向着那群平辈才俊颌首示意,这才由仆人领着走向房去。
……
“这秦玉衡不知道耍哪门子把戏,竟然把这扫把星送了回来!”书房内,夜岳逊双手负于身后,来回踱着步,而身后椅子上,正端坐着他的父亲,夜家的实际掌权者,夜鸿尚。
夜鸿尚七旬有余,须发皆白,却并未见衰颓之姿,反倒给人仙风道骨之感。他面无表情,无悲无喜,却捧起手边的茶杯,望着杯中的升腾而起又缓缓沉下的翡翠碎叶,宛如他此刻的心境。片刻,终是用茶盖小心的拨开茶叶,吮了一口,“近日来坊间多有流传,夜隐弦,吾夜家先祖将在溯字辈中重生,这秦玉衡兴许正是此流言的始作俑者,故作姿态归还质子,假意向我夜家示好,实则图谋的,是借此把我们夜家重新抬出来,直面域的压力!”
夜岳逊抬起头一声长叹,并未接父亲的话,低下头,又陷入了沉思,书房内的烛火忽明忽暗,仿若他阴晴不定的心……
……
夜溯墨躺在早已收拾干净的床上,望着窗外明媚的阳光,他抬起手,仿佛触碰到了午后慵懒的气息,竟微微一笑,也不知究竟是笑这世态炎凉,还是自嘲身世。“我,是夜家的耻辱。”夜溯墨喃喃自语。自幼,当同龄子弟都能调用玄气护体时,他却连玄气都没有,而当同龄子弟可以运用玄术斩妖除魔时,他才凝起了一丝可怜的玄气。
夜溯墨,夜家最大的耻辱,作为夜隐弦一脉,夜家向来是玄术界的翘楚,每一位夜家子弟,都拥有进入司玄院的资格,并且在司玄院里,都会力压神州各国的玄术才俊,这也是秦家只敢削其地,而不敢伤其族内一人的原因。
然而夜溯墨的存在,却给家族蒙了羞,加上夜溯墨出生前二十年,夜家倒台,秦家掌权,登上王位,念及昔年两家多有往来,仅是驱逐出泠羽城,流放到南方边陲。为了让这个家族的耻辱从夜家史上消失,夜岳逊假称其为夜家溯字辈长子,将其送往泠羽城,扣为质子,以示忠心。
被送往泠羽城的那一年,夜溯墨,方才十岁,而今,却已弱冠,离家十载,物是人非,离家前,溯字辈只有夜溯璃,溯字辈中公认的最有天赋的子弟,也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最为亲近他。其他子弟,不是在背后中伤他,便是见了面擦肩而过招呼都没有。
因此,夜溯墨自幼便看尽世态炎凉,在家族的压力和子弟排挤中,全靠夜溯璃的陪伴,他才能坚强的活着。
“也不知那丫头长大了多少。”夜溯墨回想起那时那个幼小的身影,总是陪在自己身边,不禁露出一丝微笑,这也许是他活在这世上最温暖的记忆吧。
想着想着,夜溯墨竟缓缓进入梦乡,风轻轻吹着,吹拂着少年的梦……
“这里……”夜溯墨再一次睁开眼,天已黄昏,他缓缓坐起身,伸了个懒腰,望了望空荡荡的房间,自嘲的笑了笑,“也对,他们根本不会叫我吧。”说着便起身换了件衣衫,循着记忆走向宴客厅——族中办一些较大的餐会多在这里。
夜家府邸很大很大,夜溯墨走出房门,眼前是一条长廊,长廊两侧十步便有一座白玉点翠灯置于顶上,十五步便有镶翠的玉器摆放在墙边。
少顷,眼前现出一处转角,转身,又是一方长廊,格局一如之前,长廊尽头,映入眼帘的,是灯火辉煌的宴客厅,其中传来阵阵嬉笑声和交谈声。然而这场宴会,本是为了夜溯墨办的,此时此刻,谁又会去在意呢?
夜溯墨走到门前,仆人急忙把他引向主桌,今天名义上他是主角,主桌上自然留了他的位置。“你小子还知道要来?”夜岳逊微带怒意。夜溯墨定定的望着夜岳逊那微怒的眼眸,眼神沉静如水,微微一笑,颌首以表歉意,夜岳逊不知为何对上这双眼眸竟然感到没趣,摆过头继续与身边的宾客交谈。
夜溯墨顺着桌子望过去,都是族中德高望重或者族中骨干的人物,当他顺着望到最后一个座位时,却看到上面正坐着一个比他年龄稍长的男子,正是他的哥哥,夜溯卿。
夜溯卿自幼也展露出了不小的天赋,虽然之后被夜溯璃压过,但是夜溯璃毕竟只是一个女儿家,女儿不掌家,这是很多大家族公认的,所以夜溯卿作为大少爷,同时也是最正统的继承人当仁不让的被作为下任家主培养,在族中威望甚高。
只见他正浅尝杯中物,瞥见夜溯墨站在身边,扬起一个歉意的笑容对夜溯墨说:“二弟啊,你迟迟不来,这席开不了,族中几位长辈实在别无他法,只得让我这个做哥哥的,替你这弟弟来开了,坐了你的位子,真是不好意思啊。”虽有歉意,却毫无起身相让之意,这份“歉意”终究夜溯墨是受不起的。
夜溯墨微微一笑,“哪里哪里,是二弟不对,让兄长见笑了。”说着抬起头环顾四周,那些看戏的眼神,搜寻一圈,却始终没有找到那个想念的身影。
“我身体不适,这宴客席诸位好生享用,我回房歇着了。”说罢,作了一揖,面带微笑缓缓离开,双手负于身后。
众人望着眼前这名少年的背影,挺拔,不屈,洁白修长的衣衫,负于身后自然交错的双手,给人一种浑然天成的淡然之感。一时之间宴客厅竟是静了下来。
夜溯卿开口正欲挽留,忽然感受到一束寒光正在自己背上徘徊,仿佛穿胸而过,一行冷汗缓缓滑落。刚才这番羞辱,恐怕已经触及到那位的底线,今天就此作罢。
夜溯卿想着,拿起桌上的酒杯吮了一口掩盖自己的惊慌,“既然二弟这么说了,那大家,今晚不醉不归!来!”宴会的气氛,在夜溯卿的带动下,又热闹了起来,没有人在意刚才那个离去的,才是今晚的宾客。
“还是老样子……”夜溯墨缓缓走在院中,夜家的府邸座落在末凝城的东方,规模之大,当是末凝城的城中之城,由此可见夜家的野心,而秦家刚上台二十年,仿佛也是无暇管这些琐碎之事,便随他们去了。
夜溯墨走到了年幼时经常待的那个花园,这所花园,在夜家建府之初本是在此建居房的,然而在动工时屡屡出现伤亡,为此,夜鸿尚请来了在泠羽城的著名风水师前来推演。
那风水师一看此地,便是一惊“此地万万不可居人,这地下乃上古凶灵之殿,若是在上面动工,夜家恐难逃灭门啊!”夜鸿尚大惊,最后命人把所有东西撤出此地,所有的房屋都绕过这块凶地,并将此列为族中禁地。
而这所谓的花园,便是在多年的荒芜里自行生长出来,因为凶地之名流传已经,故此从无夜家子弟敢靠近。唯有被人排挤的夜溯墨,才会选择在这里修炼,对他而言,自己一个废人,凶灵收他之魂魄又有何用。
兴许,这恶鬼也比族中之人善罢,夜溯墨如是想着。加上此地安静无人打扰,这便成了他在夜家唯一的属于自己的世界。
杂草早已没过那些基石,当年顽童在这扔下的果核也早已长成了参天大树。夜溯墨信步闲庭,寻到了一块当年造房屋而留下的玉岩柱边角料,用衣袖轻轻拂去上面的落叶,便盘腿坐下,风轻轻吹过,伴随着花草树叶的沙沙声,虽已经初春,清幽的气氛却仍让人感到一丝寒意。
合上双眼,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不知为何,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感受到微弱的玄气,在他发现此处之前,他一直都修练不了,直到发现了这个地方,他才开始了漫长的修炼。
不过也好,所有人都说这是怨气冲天的凶地,我倒是落得个清静。夜溯墨如是想着。玄气顺着他的口鼻流入体内,通过经脉流转,汇聚于丹田,缓缓沉下。
空气中,是淡淡的花香和青草味,还有他最爱吃的鸡腿面的香味……不对,夜溯墨睁开眼,眼前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上面还放着一只肥硕流油的鸡腿,抬起头,一张巧笑嫣然的面庞映入眼帘。
“小璃……”夜溯墨微微一笑,虽然眼前的伊人面容有些许不同,可是这熟悉的气息,正是他生命中为数不多能让他感到温暖的人。
“哥。”那被唤作小璃的少女依然笑靥如花,端着手中的托板,小心翼翼的转身坐在夜溯墨旁,“你还是那么温柔,被人欺负到头上也不去怪罪和怨恨,来,我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鸡腿面。快趁热吃吧!”说着,小璃拿起托板上的筷子递给夜溯墨。
“我只是一个废人,就算生气怨恨,又能改变什么,倒是你啊,都什么时候了,还去厨房里折腾,你可是夜家溯字辈最大的希望,不好生修炼,尽做些无用之举。”夜溯墨带着点责备,接过筷子,端过鸡腿面,喝了一口汤,暖暖的,沁入心脾,就如同小璃的笑容。
夜溯璃,夜家溯字辈资质最高之人,也是自夜隐弦之后,夜家最有希望问鼎弑神境界的人,夜溯墨三岁那年,夜溯璃出生,是夜岳逊第五名夫人莲漪所生,和夜溯墨同父异母。
由于莲漪在夜岳逊的几位夫人里出生最低微,也是最晚嫁入夜家的,所以时常受到排挤和欺负,加之生的还是个女孩,更加被众夫人鄙夷,而夜岳逊也似乎因此渐渐冷落她。
自然而然,夜溯璃的童年,因为出生的低微,常受到同辈欺负,而夜溯墨,虽然出生没那么低微,但是资质极差加之母亲早已病故,被视为废物,也受到同辈排挤,于是两个人,同病相怜,慢慢的便凑到了一起。
弱者总是会和同类互相吸引聚集,因为本身的弱小,更加明白只有互相依靠才能生存,夜溯墨和夜溯璃,在夜家经常被同辈欺负,也被长辈漠视,在如此的环境下,只有和那些依然对他们有着敬畏的仆人合得来。
有时候两人的饭菜被同辈故意碰翻,二人无奈只得饿着肚子,厨房的仆人却自愿分剩菜剩饭给他们吃。
有的时候仆人不小心摔坏了东西,夜溯墨便去顶罪,虽逃不开一顿打,但是好过仆人被扫地出门,每当此时,夜溯璃都会从母亲那讨一些药膏给他敷上,眼中满满的心疼。
那时整个夜家,也只有这些仆人和两位被抛弃的家族弃子为伴,如同家人般亲近。很多上了年纪的老仆人也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看待,而年龄相仿的,则把他们当兄弟姐妹。
夜溯墨八岁那年,去寻找被同辈诓骗加之恐吓而闯入族中禁地的夜溯璃,在一座搭建到一半的小屋边发现了抱膝蜷缩在角落哭泣的夜溯璃。那一晚,夜溯墨就这样抱着她,紧紧的,而夜溯璃,一直缩在他怀里哭泣。
“我答应你,夜溯墨,永远不会抛下夜溯璃,会永远保护她!”那时年幼的夜溯墨,向着怀中哭泣的小女孩许下了如此的誓言,这是哥哥对妹妹的承诺。
也就在那一天,夜溯墨感受到了玄气,也许是在那一晚,让夜溯璃感受到了安全感,二人第二天夜晚再度溜入禁地,她竟然不再害怕。只要哥哥在,就不会害怕。夜溯璃如是想着。
后来没多久,夜溯璃被例行来访的司玄院使者查看根骨,发现其天资极佳,甚至要用近于鬼神形容,直逼昔年的夜隐弦。夜家大惊,开始培养夜溯璃,夜溯璃也不负众望,短短一年就超越了十岁的大哥,也就是夜溯卿。
同辈再没有人敢欺负她,都选择躲着她,而她的母亲莲漪也因为女儿的关系地位上升,再没有人敢排挤她,莲漪倒也是个淡薄的女子,并无争夺正房争宠诸如此类之心,众夫人也就井水不犯河水。
唯独夜溯墨,依然受到排挤鄙夷,而每当夜溯璃出现,同辈都飞快的逃走,“这一次,换我守护你了,哥哥。”夜溯璃如是说着。两个人每天都会在族中禁地修炼,看月亮数星星,一直到很晚才回去。白天,夜溯璃大部分时间被族中安排修炼研读,一有空闲就是陪在夜溯墨身边,生怕有人欺负他。
夜溯璃七岁那年,夜溯墨被送走了,离开了夜家,那一天,夜溯璃哭了很久很久……
“哥,你在想什么呢。”夜溯璃的一声呼唤拉回了夜溯墨的思绪。夜溯墨咽下最后一撮面条,把碗中的汤一饮而尽,笑了笑,“没事,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没想到,你都长这么大拉。”
“哥!”夜溯璃娇嗔一声低下头把玩着肩膀一侧垂下的长发。
佳人浅笑,顾盼生姿,玉颈生香,墨发瀑悬,婀娜娇娆,望着眼前的女子,夜溯墨竟是有些痴了,这还是那时跟在自己身边傻乎乎的小女孩吗?夜溯墨在心底问着。
“你放心吧哥,明天起,没有人能伤害你!”夜溯璃抬起头,望着夜溯墨的双眼,“今天司玄院使者有些事,我才耽误了,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你被气走了,下次,我不会再容许这样的事发生。”夜溯璃粉拳紧握,空气竟是随之慢慢的凝结,产生了淡淡的冰气。
“小璃。”夜溯墨轻轻拍了拍夜溯璃的肩膀,冰气缓缓散去。“哥。我在这陪你吧。”夜溯璃用一种乞求的眼神望着他。
夜溯墨宠溺的摸了摸她的头,“也好,今天也不修炼了,不急在一时,反正我终究,是个废物呢。”说道废物两个字时,夜溯墨微微一顿,随即自嘲的笑了笑。
“不,哥哥虽然玄气之道不通,可是在帝都的这十年间,小璃经常听闻到赞誉你才智过人,惊才绝艳的声音,只可惜你生在夜家,若是生在别的人家,兴许早已致仕为官了。”夜溯璃带着微微的惋惜感叹道。
“你这丫头,我的分量我自己还是知道的,那些都是道听途说,又怎能尽信呢,来,好久没有数星星了吧,哥陪你数数……”夜溯墨轻轻揽住夜溯璃的肩膀,抬起头望着星空,而在旁人看来,这两道身影,也如同这夜色一般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