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竹爹去世的时候,整个村子的人都来了。殷竹娘去的早,家里只有父女俩儿相依为命。这会儿子殷竹爹也去了,剩下八岁的殷竹一人。殷竹茫然地瞪着红肿的眼,唯有泪水汩汩,嗓子哑的声儿都发不出来。
“啧啧,这小竹子真真命苦哇,爹娘都去得这般早。以后可咋办?”
王家嫂子抹着眼泪儿说道,在旁的几家娘子们纷纷附和。
“可不是么。殷家汉子多好的人,老天竟也不管不顾。可怜的小竹子。”
“这家的婆娘真真儿是克星…”
“呔,别人家大丧之日休得胡说些有的没的。”
殷竹家穷得叮当响,丧葬费一律都是赊借的。等管材入了地,来吊丧的人渐渐散去,殷竹家的破土坯屋里,就剩下她自个儿。
“爹,娘,呜呜,你们…你们让竹子可怎么是好?呜呜…”殷竹抱着双亲的排位,缩在墙角泣不成声。时值深秋,入夜之后的天气已经很冷。殷竹衣裳单薄,小手反复抚摸着冰冷的排位,仿佛从上面能体会到一丝爹娘怀抱的温度。
破门板子被大风吹得吱嘎乱响,殷竹有些瑟缩地往墙角里又靠了靠。为了治她爹的病,家里稍微能卖几个铜板的东西都已经兑了出去,现下竟是连明日的吃食也成了问题,真真是家徒四壁。
不知哭了多久,殷竹含着泪渐渐睡去。瘦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儿,天空中清冷的月光透过破败的窗纸照进来,殷竹梦见爹娘又回来了,爹给自己披上了一件好温暖好温暖的袄子,娘的怀抱又香又软的,好幸福好幸福…
马车行进在深夜的林间小路上,赶车的是一个硕壮的汉子。身后车厢里不时传出小姑娘吃吃的梦呓声,汉子沉吟许久,忽然回头问道:“少爷,您带这娃回去,老爷夫人那边…”
车厢里半晌无声,继而传出清朗的男声。“既来之则安之,我与这孩子既然有缘,断无见死不救之理。”
“看这村子民风淳朴,即便幼子独自生活,周边的相亲定然会多加照拂,不一定就会…”
“赵叔。”
车厢里的男子显然不欲多谈,驾车的汉子叹了口气也就不再多说,只是心中却兀自担忧起来。
谢园城柳家祖上世代为官,虽说到近几代稍显没落,但比起寻常富甲人家也是如云端一般。柳家家规森严,再加现在当家的主母是兵部尚书之妹,母家何其显赫。夫人性子一向说一不二且容不得有人忤逆,即便是老爷对夫人也是白班忍让,万事取的是安抚之策。这平白无故的在外面领个小丫头回去…
夫人向来不喜来路不明身份微贱之人,连家中使唤的丫鬟奴婢也都是一一经过夫人亲自选定才能入府侍候。这一回去,夫人不喜已然是定事,而夫人假若让少爷把这丫头撵出去,少爷这性子必定不依。届时老爷夹在中间必然又是一番为难。
少爷是柳家长子,但又非夫人亲生。少爷的生母仅只是老爷在御绘所任职时在旁侍奉的一介侍婢,只因那侍婢样貌清秀又颇通绘画之道,天长日久下来便与老爷暗生情愫,以至后来还有了少爷。
赵程自小在柳家老爷柳子贺身边伺候,对这些事情是最清楚的。当时柳子贺尚未成亲,而那侍婢又是清白人家的女子本可以娶进府中。即便不能为人正室,起码当个偏房是可以的,柳子贺将此事回了双亲之后,当时的柳家老爷夫人见那女子已有身孕,大加斥责一番之后也允了。
偏偏不过半年之后,兵部尚书之妹,也就是现今的柳夫人王陵榕在一次宫廷画宴中一眼瞧中了柳子贺。回去禀了自己哥哥之后,那兵部尚书便亲自上门来提了亲。
兵部尚书权倾朝野,这门亲事回不得,而王陵榕生的清丽无方,柳老爷和夫人又喜爱得紧,便应了下来。柳子贺虽一心恋慕自己尚在孕中的小妾,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又心性软弱不晓得拒绝。王陵榕就这么进了柳家的门,当上了柳家的正房少奶奶。
王陵榕下嫁柳子贺之前是晓得他在家里有一房妾室的,当时她也表示无妨。只是真嫁进来了之后,一日一日见着柳子贺陪在那小妾身边,而她又是自小在万千宠爱中长大的娇娇女,于是心中便日渐生起妒恨。
离那小妾生产不足两月的时候,王陵容寻了个由头,说那小妾对自己不敬又窥视正妻之位,不仅在柳府中闹了起来,还一状告到了自己哥哥那里。
这本是家事,但兵部尚书一干涉进来,便又不是单纯的家事了。王陵榕狠狠闹腾了一番之后,又取出一副自甘息事宁人的态度,要求柳家待那小妾生产之后,将她休出府去。而孩子,毕竟是柳家的血脉,王陵容担保自己今后会将那孩子当做自己亲生骨肉来对待。
柳家虽有不干,但也仅是介于面子上的问题,而一个小妾是不放在眼里的。能舍去一个微不足道的妾室保全家中安宁,柳家二老自然就许了。柳家二老许了,柳子贺这边也无计可施,这人就是如此,一步退让步步退让。那小妾得知自己命运已被他人全全决定,而自己的夫婿又完全不能顾全自己之后,便也心生绝望,终日郁郁。终于在几个月后诞下一男一女之后便撒手去了。那尸身也未能葬入族墓,柳王氏只叫下人拿一方破席子卷巴卷巴就扔在了乱葬岗里。
到那日,众人才知原来那小妾怀的乃是双生胎。只是母体长日郁结,孩子在胎里也就不足。男婴活了下来,而那女婴在出生不足半月之后,也夭折了。
那小妾名中含有一竹字,为了奠念自己心中至爱,柳子贺给自己的长子取名为柳君竹,也就是车厢里那位主儿了。
这次出行,本是去隐居在山中的前御绘所掌座墨师那里取画,一往一返不过五六日的行程。谁会料到经过那小山村时会遇见那场丧礼,又让少爷瞧见了这女娃在跪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哭泣不已的样子。那地带多竹,家家户户院儿里都有那么几棵竹木。这女娃在那竹木下哭到瘫软,那风吹得竹叶儿打着旋儿落到这女娃头顶,少爷见了就偏生说这娃与自己有缘。
赵程是个使武的粗汉子,不懂这些文人雅士风花雪月的想法儿,只觉得荒诞的很。
路走到一半儿,天上忽的下起下雨。秋夜里的冷风夹着冰凉的雨水拍落下来,更显得这深夜凄凉。殷竹蜷缩的身体,因车厢里的暖和气儿渐渐舒展,头枕着柳君竹的腿睡得那叫一个欢畅。
柳君竹对着烛盏捧书读着,时而低下头来细细观察殷竹睡相中是否有痛楚之色,在他想来,这小娃娃失去双亲,又在这冷夜里睡了大半宿,怕是又可能发起寒症。见殷竹勾着唇角睡得小脸通红的样子,不禁莞尔。
“小家伙,你可是梦见了什么美好的事物?”
柳君子轻轻给殷竹将毛毯盖严实了,喃喃自语道。
家中众人虽对他多有隐瞒,但当年的事情他知道的一清二楚。自柳子贺辞去御画师之职之后,赵程便被指来伺候柳君竹。二人主仆情分颇深,柳子贺又并未明言交代赵程必须守口如瓶,柳君竹问起身世赵程自然知无不言。
柳君竹怔怔望着殷竹小脸,想若自己小妹尚还在世,如今又会出落成什么模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