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病了,突然病了,先是心颤,后是肺炎,而后又高烧不退,住进了北京医院。九十三岁高龄的她如此病状,令众多亲人友人牵肠挂肚,心急如焚。一时间,她的大大小小、男女老幼的朋友们络绎不绝,赶往医院去探视。尽管医生下了令,要求悉心护卫她。
然而病人自己却依旧“坚强不屈”依旧达观。
这就是冰心。
这就是六月间的事。
我去看望她时,天已近黄昏,客人们都已离去,正好清静。我说:老人家您是太累了,难得住院作为休息,治治病,调养一下,您会身体更好!不料她却风趣地说:“我本来就没有病,是他们硬将我‘揪’进来。”她一再说大家都那么忙,还来看她,她心里觉着温暖。我去时,王蒙刚来过。听说老人家住院了,丁关根同志那么忙,却及时到医院去看望她。十分关心她的病情,交代医护人员好好照料老人家。她的老朋友赵朴初、雷洁琼、葛志成,统战部长王兆国,还有曹禺、荒煤、冯牧等等都去医院看她。巴金更是牵挂于心,托付女儿李小林多次打电话询问病情,慰问老人。
病房里鲜花芬芳,香气袭人。友情、花色,使人感到温馨、温暖。
那天,曹禺来,坐着轮椅。冰心伸出手,兴奋地说:“听说你住在楼上好久了?你胖了,曹禺。”曹禺回答说,他在这里已经住院整整五年了,他问起冰心老人的病。家人吴青和陈恕告诉他,烧在减退,医院给老人输了血,病情有所缓和。提起输血,冰心接过话茬幽默地说:我输的可能是艺术家的血,输了血总做梦,做的梦五彩缤纷,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八十三岁的曹禺和夫人李玉茹听了捧腹大笑,直说:冰心大姐您病了,依然是那么幽默、达观,您会早日康复的。
有这么多友人祝福,又有北京医院医术高明的医生、护士精心治疗,加上冰心老人自己的坚强毅力,住院一个月后,她果真出院了,奇迹般地又回到了她日思夜梦的书桌旁。
毕竟,对于这般高龄的老人来说,病一次就是一次消耗,一次衰老。然而令我意外的是,在她出院的一星期后我去家里看望她时,她居然说她想提笔写文章。我说您现在需要的是休养和恢复,先别急考虑写文章。她“反驳”我说不写文章怎么行?!当然,我知道她还有许多的题目要写,她是一个辛勤的劳作者,一个笔耕不辍的老人。
果然,当我八月十一日再去看望老人时,她说她已经写了病后的第一篇文章,写的是她家的大白猫咪咪的事儿,题目叫《咪咪不是波斯猫》,是什么呢?它是北京籍的长毛猫。稿子已经寄给南方一家报纸副刊去了。我想这一定是一篇有趣的文章。
但是这次令我深为感动的是,她又和我亲切谈起她的祖籍福建长乐乡下横岭村小学教学经费困难的事。她说:去年你和吴青、陈恕、舒乙不是到过我那家乡吗,我看了你们拍回的照片、录像,那个学校的桌椅板凳都破了,黑板也不黑了,孩子们怎么上课哪?她始终系念着这些山村的孩子们。她说她昨天把一笔两万元的稿费托人捎去了。
横岭是个小小的山村。村小,小学也小,只有三间房,一间房里装一个年级,一个年级有20个学生,每间教室里有一块黑板,十张破桌椅。这种状况由于当地教学经费短缺,一时难以改变。于是两年前冰心老人听说之后就曾将自己的一笔稿费——1200元捐给了这所学校,意思是集点钱把学校修修。去年冬天我们去回来给她看了录像、照片,她见无多大改善又挂念在了心上。所以当最近她刚刚收到一笔较多的书稿稿费,加上平日积攒的一点钱,合在一起,她又给横岭小学捐赠两万元。
她说这个钱数很少,但愿能用到学校急需之处,修理修理校舍,添置一些课室设备,把黑板刷黑点,写上粉笔字让孩子能看得清楚,能学到知识……我真不知该说什么,我的心极为震动。想想看,这是一位年逾九十高龄的老人哪!一位刚刚度过生死关出院的病人哪!她想的是什么,帮的是什么呢?!
…….
冰心的晚年世界,绿叶对根的奉献
十二月末,从北方跨入南国,飞机一降落在福州机场,我顿觉浑身发热,脱去北方御寒的外衣,只穿一身西装,轻松舒适之极。更令人兴奋的是,大地满眼是绿!绿的树,青的草,红的花,令人心醉。天空无比透亮,气候湿润清香。此时的南方温暖如春,美丽如春。
这儿就是冰心的故乡。
我们来是为了出席“冰心研究会”的成立大会。这个研究会的成立,在福州自然是有着特殊的意义。
藉此机会,十二月二十五日我同冰心老人的女儿吴青、女婿陈恕、外孙钢钢及作家舒乙(老舍之子)一行驱车到达冰心的故乡长乐县,以及地处海边的冰心祖家长乐横岑村。
村里的老人、小孩都知道冰心。她祖上的房子尚在。她的曾祖父以达公原是长乐县横岑村的一个贫农,因为天灾,逃到了褐州城里学做裁缝。因此,她的祖父、父亲和她自己都生于褐州。但冰心却说横岑是谢家的根,是她的根。
横岑的风光极美,横岑的民风也极为朴实。这儿是靠近大海却地处山坳,大概是长乐县一个比较偏僻的山村。老远我们就看见一座小楼上闪闪发光的冰心题字“横岑敬老院”。乡亲们就在这所敬老院里用橘子、芦柑、香蕉和香喷喷的茶水招待来自北京的亲人。吴青虽也是头一次回来,但和乡亲们在一起都感到格外亲热。
几位年轻的谢家后代捧来了谢家珍贵的家谱,上面仔细记载了作家谢冰心,记载了冰心的父亲海军将领谢藻璋,祖父谢子修……难怪冰心说横岑是她的根呢。
横岑的半山坡上有一所小学校,校舍极为简陋,只两排普通瓦房教室,一间教学办公室。两年前,横岑的乡亲们曾到北京看望冰心老人,介绍了家乡的发展情况,但也诉说了村里的教学经费的困难。冰心一向重视教育,当场就吩咐家人将刚刚收到的稿费及平日积蓄拿出两千元捐助家乡小学(这次她又托女儿带来三千元,赞助长乐县教育基金会)。今天我们来,这所学校天真可爱的孩子们围拢冰心女儿吴青,喊道:“感谢谢奶奶!问候谢奶奶!”那场景十分感人。许是吴青一时心情激动,她顺手从挎包里取出带在身边的《冰心近作选》站在半山坡上,面对上百名可爱的孩子们恭敬地朗读起母亲《我的故乡》一文。在这篇文章中,冰心大段大段地记述了她小时候在福州家里所听到和接触过的有关横岑和横岑人的生动描述。
冰心在这篇文章中深情地说:“假如我的祖父是棵大树,他的第二代就是树枝,我们就都是枝上的密叶;叶落归根,而我们的根,是深深地扎在福建横岑村的田地里的。”虽然冰心自己是生在福州,生下来七个月就随父离开福州到了上海,而且迄今为止,她这一生中只回过福建两次。第一次是一九一一年冬季,父亲在山东烟台被迫辞去海军学校校长职务后,她随父母亲回到福州。就在这一年福州有了电灯,安装工给谢家装上电灯,大院里全都“呼啦”一下亮起来时,她和一帮孩子们欢喜兴奋得满地跑。
回福州后,祖父房中满架的图书成了冰心的乐园。她几乎天天都钻进屋子沉浸在书的海洋里,她在这年考进福州女子师范学校预科读书。可是只读了三个学期,一九一三年秋天她便又随家迁居北京。因为这时,中央海军部长黄钟英电召冰心父亲返京就任海军部军学司司长。
第二次回家乡,已经是四十几年后的一九五六年,也是冬季。冰心是作为全国人民代表南下视察的。
这两次之后她便久居北京,再也没有回过福建了。所以这次女儿一家回福建,老人家一再叮嘱她们要看看福州,也一定要回长乐、回横岑看看家乡的变化。为此,陈恕特地带上了摄像机,所到处,都拍下了镜头。外孙钢钢是个小有名气的摄影家,他不失时机地抓拍了姥姥故乡许多宝贵的镜头。
回到北京后,一个风和日暖的冬日里,全家人聚集一起,陈恕为冰心老人放映了他福建行的精彩录像,陈钢拿出照片让姥姥看到了故乡新貌。冰心老人高兴极了!她边看边回忆,还能说出哪是哪儿,回忆起童年那悠悠岁月的许多往事!.“不要把我放大”.成立冰心研究会是文学界朋友们的夙愿。因为这位从本世纪一九一九年起就开始发表作品、从事文学创作生涯已达七十多年的文坛巨匠,已是当今中国文学界年龄最高的作家。进入八十岁高龄之后,她宣布“生命从八十岁开始”果然在这一年她的新作《空巢》荣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此后她接连不断地写作、发表了数量极其可观的散文、小说、随笔,迈上她创作的新高峰。的确,八十岁以后,她顽强的生命活力和蓬勃的创作激情,更赢得了读者和全社会的敬重。用她自己的话说:“回溯我八十多年的生活,经过了几个‘朝代’。我的生命道路如同一道小溪,从浅浅的山谷中,缓缓地、曲折地流入‘不择细流’的大海。它有时经过荒芜的平野,也有时经过青绿的丘陵,于是这水流的声音,有时凝涩,也有时畅通,但它还是不停地向前流着。”
的确,冰心创作之泉始终涌动着、向前流着。这位崛起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文学巨匠,童年时的海边生活陶冶了她高洁的情操,孕育了她诗人的气质。她的心充满了对儿童、对母亲、对大自然、对祖国的爱。她的《寄小读者》深受几代读者的喜爱。她的作品温暖激励过一代又一代青少年的心,影响了培育了几代人!如今单是在国内研究冰心的专著已出版了十数部。还不要说从二十年代起,那些前辈作家如成仿吾、周作人、梁实秋、瞿秋白、茅盾、郁达夫、朱自清、阿英、巴金、叶圣陶、张天翼、沈从文、蒋光赤、赵景深、臧克家、王统照等人都先后撰写过评论冰心的文章。实际上研究冰心早已蔚然成风,那么,时至今日,冰心研究会的成立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感谢冰心家乡福建省文联、作协一批热心的朋友们几年的奔走呼吁,南北联络,一九九二年岁末——十二月二十四日,冰心研究会终于在温暖如春、繁花似锦的冰心老人的故乡福州成立,同是德高望重、与冰心亲如姐弟的巴金出任会长。
我在离开北京去福州前夕曾去拜望冰心老人。我请教她对于成立这个研究会有什么嘱咐时,她十分认真地说:“研究是科学的名词,研究不是吹捧,而是分析。不要把我放大。”
当时,我并没有完全理解老人深刻的话,只是觉得这是她一贯的态度:谦虚。直至到了福州后,看到她托付女儿吴青带来她致研究会一封短简,我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她那真诚的心意。她在信中说:“研究者像一位握着尖利的手术刀的生物学家,对于他手底待剖的生物,冷静地将健全的和残废的部分分割了出来,放在接解剖桌上,对学生解析,让他们好好学习,我将以待剖者的身份,静待解剖的结果来改正自己。”
多么崇高的精神境界和虚怀若谷的精神。
成立会上,当吴青教授代替她母亲冰心宣读完这封短简后,出席会议的作家、评论家、学者、年轻人无不肃然起敬。
这可是一位九十二岁高龄、海内外知名大文豪的肺腑之言哪!
她像高山,她似大海,然而她却比喻自己是一支“细流”。她潜心创作,辛勤耕耘,从不问收获。生命不息,挥笔不已!她并不甚关心自己,始终举目向前,关注着我们民族和国家的前途命运。最近几年她所发表的许多文章,常常引起读者的强烈反响与共鸣。她呼吁,她请求,她那些真诚的语言,她那充满感情的文字,都是为了我们这个古老而年轻的国家为了我们这个艰难前途的民族。
为了祝贺冰心研究会的成立,同冰心有着几十年交往的在海外的老朋友、作家韩素音、海伦·福斯特·斯诺夫人分别从瑞士、美国发来热情洋溢的贺信。韩素音女士在信中深情地回忆了她从一九三九年抗日战争时,在重庆第一次见到冰心女士起以及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屡次同冰心交往的那些难忘的情景后,说:“冰心的伟大天才,卓越的创作成果,将成为中国文学的重要部分。可以说她是中国儿童文学最早的开拓者和奠基人,她优美的作品同时也使许多妇女感到她是把灵魂向大家真实的展示。……我认为在妇女作家中,冰心及其著作是卓越的,冰心她已不单是中国作家,她是国际作家,多才多艺的天才!”韩素音希望研究会能使冰心更为世界了解和认识做出更多的努力。
中国人民的朋友斯诺夫人也已是八十多岁高龄的老人,她在信中说,她一生有几位福建朋友:第一个是林语堂先生。再就是冰心和她的丈夫吴文藻先生。那时冰心和吴文藻已留美回国,在燕京大学任教。而斯诺夫妇在北京大学任教,两家住得很近,常有来往。她说:“那时,冰心被认为是中国女性中最优秀的作家,有着独特的文学抒情风格。她很美丽,很有魅力,他们夫妇堪称中国青年婚姻的楷模。”她由此认为“福建是个人才辈出的地方,福建人民是极富上进和充满智慧的。”.心中的玫瑰.每每提起周总理,冰心总是表露出一种异样的崇敬和感激之情。对于颖超大姐她自然也是十分敬重。她常说:在我心头始终爱戴不渝的,只有周恩来总理和邓大姐这一对模范夫妻。自一九七六年周总理逝世后,冰心便在自己的客厅里悬挂起总理的一幅神情肃穆的油画像,并且常用盛开的玫瑰花献在遗像面前,表达她深深的敬爱。
总理除了日理万机、操劳国家大事外,他还关心和帮助了多少普通人。冰心为此特别感动。她不能忘记的是,一九五八年四月,老伴吴文藻被错划为右派,意外的灾难从天而降后,冰心痛苦之极,一肚子的冤情说不出。正在这个时候,周总理知悉吴先生被划为右派,便派了一辆小车把冰心接到中南海西花厅自己的家里,同冰心亲切谈心,末了说:“冰心同志,现在吴先生最需要你,需要你的关心和帮助,而不是别的。”当时,邓大姐在座,冰心见到大姐就像见到了亲人一样,把一腔怨愤倾吐了出来。邓大姐充满了同情和理解。自那以后她们相识了,常来常往。而见面最多的是在每年鲜花盛开的季节,她们总是相约在京郊的北方玫瑰花公司的玫瑰园里。
恰巧,两位老人都爱花,尤其喜欢玫瑰花。一九八六年五月赏花时,邓大姐还特意带了一束自己院子里的白芍药送给了冰心。冰心将花小心地捧回家献在了周总理遗像前,还默默地祝祷:“总理,这是你家院子里的花,是邓大姐捎来的……我又供养到您面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