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容点了点头,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长公主那里传了消息来。”
多少年了,他早已记不清楚。他只知道在过去那无尽漫长的等待里,所有叫嚣着的沸腾的血液已经一点一点,侵入骨髓。那一日,重武门前,刀光剑影,尸横遍地。他的父王母后、兄弟姐妹们的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残破的宫墙,那一抹抹血色刺痛了他的眼睛,化为地狱的鬼火,将他的心一次次的煎熬着。他们的森森白骨被新铺就的金石玉砖掩盖,在黑暗的地底终日受着仇人的踩践。他却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藏在黑暗的角落里,看着仇人手拿长剑,无情的刺穿他们的身体。他流离失所,忍辱偷生,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重回故土,用敌人的鲜血来洗刷仇恨,让亲人们在九泉之下能够安心。从国破家亡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为自己而活了。
“墨儿,墨儿……”
“太子哥哥,咯咯,太子哥哥……”
“皇儿,你是为父最得意的孩儿,父亲的好儿子!”
“孩子,你的命是我们用鲜血换来的,你要活着,你活着,我北明国就还在,我北泠一族就还在!”
……
是谁?谁在他耳边说话?谁在呼唤着他?
那么熟悉,那么温暖,他们的容颜已经不再清晰了,可那一双双眼睛,一声声叫喊,他还记得清楚,他还记得清楚……
眼前似乎有迷雾扩散,虚空中一道道光束打了下来,在他身前形成一根根光柱。他的视线渐渐变得清晰……他看见光束里有模糊的人影,他迫切的想看到他们的脸……那些,那些是……
他终于抑制不住的颤抖,感觉到胸膛里的心脏跳动得厉害,像是要破出他的体内一样。他缓缓的贴近,却只见到光柱里他们如傀儡一般的站立着,面无表情。紧接着,他们脸上寸寸肌肤开始脱落,没有血液流出,只有那些经脉肉块,毫无生气的,一点点的掉落。
到最后,只剩下一具森然的白骨……
不!不要!不要!……
他急切的想要抓住什么,却最终将手停于虚空中。
他什么也抓不住……
冷汗浸湿了里衣,他惶然的睁开眼睛,终于从这梦魇中走出。
这么多年,想忘不能忘,想逃逃不了。
良久,他终于忆起自己的身份,他是北明国太子,是北泠一族最后的子嗣。
吱……
门被打开。
他惊疑未定的转头看向来人。
淡淡的月光从外面泻进来,那人背着光,小小的身影有几分不真切。蓝色的衣衫在银色月光下泛着几分水泽,微微让他失神。
外面风大。李轩寻进了屋子,赶紧将门带上。
“墨先生,怎么了?”
“……南清?”定了定心神,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些,“我没事,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了?有事么?”
“没什么,只是有东西忘拿了所以就过来了,刚才听到了先生的声音,担心你有事,就上来看看。”
“我没事了,你不用担心的,时辰不早,还是早点睡吧。”墨子矜看着她,感觉到双手已在梦魇中沁了冷汗,一片****。
李轩寻看了看他,“先生刚才,做噩梦了?”
墨子矜沉默着,没有言语。
那些痛苦的记忆,他不愿意回想,在每个深夜里,它们一次次的折磨着他,提醒着他,他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少年,却早已背负了太多,太多……而这些,也恰是一个皇子的悲哀。
沉默许久,李轩寻也不说话,只是一直看着他。
~在少年的周围笼罩着一层厚重的悲伤,那是他心里的雾霭,旁人走不进去的。
她有些恍惚的想,墨子矜,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南清,你的家人呢?”
李轩寻听到他的话,略微思考,“他们对我很好,只是,如今却深陷牢笼。”对于他,她仿佛有种生来就有的亲切感,在他面前,她不想说谎,尤其是现在。
墨子矜苦涩的笑了笑,“你可比我幸福多了。”他的亲人,早已不在了。
李轩寻看他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忍不住道:“那又如何呢?我的亲人落在了一个强大的敌人手中,那人不论权势或地位,强过我千千倍。可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拼尽全力的把他们救出来!”
“就算他们不在了,我也要让敌人付出血的代价!我会穷尽一生的力气,爬到与敌人等高,不!是比他还要高的位置,然后狠狠的将他踩在脚下!因为,没有人,能够在杀人之后不付出代价的!”李轩寻的眼中露出一丝凶狠。
少女铿锵有力的话音重重的敲在少年的心上,让他心尖微微颤动。
就算他们不在了,我也要让敌人付出血的代价!我会穷尽一生的力气,爬到与敌人等高,不!是比他还要高的位置,然后狠狠的将他踩在脚下!因为,没有人,能够在杀人之后不付出代价的!……
在许多年后,当他坐上那个高高的位子,将那些负他人的统统踩在脚下时,他忍不住想,如果没有她的陪伴,他能否坚持着一路走过来?可那时候,他早已负尽天下人,也负了她……他终究失了她啊。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
这是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雨,萧瑟,寂寞。
街道上没什么行人的身影,毕竟时辰还早。
李轩寻走到一间小酒馆前,将手中的伞收起来。
“大清早的喝酒,轩辕公子好兴致啊。”她一面掸着衣袖上的水珠,一面朝里走去。
这是一间很小的酒馆,在高楼林立、繁华满目的帝都街头很不起眼。
难得有这么早就开门做生意的,李轩寻不由得多打量了掌柜的一眼。
店里除了西南角一桌坐着个人外,便没其他客人了。毕竟,鲜少有这个时间来酒馆喝酒的。
“这儿的酒可是世上最好的,可是,懂得品尝的人却没几个。”轩辕羲说着,邀她入座,为她满了一杯。
酒色剔透,酒香清冽。盛在粗瓷碗中,再好的酒,也掉了几个档次。
这样的小酒馆,来的食客大多是些贩夫走足,又有哪几个像他这般,有闲情逸致来品酒的。
李轩寻不属于前者,却也不属于后者。
她随意喝了一口酒,全当暖暖身子。入了秋,又是阴雨天气,有些凉了。
放下瓷碗,她好整以暇的看着轩辕羲,等着他的话。
后者不急不缓的品酒,仿佛沉入了那片酒香之中。
“你的身份。”这个问题,是她好奇已久的。既然要合作,她自然也希望他能拿出诚意来。
轩辕羲轻声一笑,有些调笑的语气,“你以后自然……”接收到对方不满的目光,他连忙改了口,笑道:“呵呵,我只是一个不理事的小皇帝罢了。”
不理事?的确,没有哪个皇帝这么闲的,跑到别国的王爷府,跟个小王爷整日吃喝玩乐。
李轩寻挑了挑眉,一国之君?不错,这身份分量够足了。
“想必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她淡淡的说道。
轩辕羲嘴角一勾,不置可否,“我可以帮你找到你要找的人,并给你提供详细的王府布置图。不过,能不能带出王府,就看你自己了。”
“好。”虽然靠自己也能在王府中把关押娘的地方找到,可要怎么把人带出来却成了难事。但若是有了一张详细的图纸,这件事,则基本上已成功了百分之七十。
“呵呵,爽快!”轩辕羲一笑,将袖中的东西递到她眼前。
原来这家伙早有准备。李轩寻心中一哼,不动声色的接过图纸,缓缓的打开。
李轩寻只道轩辕羲会给自己一张王府的地形图,没想到,他口中的详细,竟然详细如斯。
拿着图纸,李轩寻的目光,渐渐热了。上面的机关位置,地道暗室,暗哨分布,换岗时间,居然都作出了详细标注。有了这份图纸,基本上等于拥有了自由出入王府的万能钥匙。
李轩寻将图纸折好收入怀中,看向他,“你要的东西?”
既然是交易,对方自然不会白白付出,现在就等着他开出条件了。只要不是狮子大开口,她不会介意。
“陈府,通敌信函。”轩辕羲眼中闪过一抹深色,“等你拿到信函时,青菱剑,也会回到你手上。”
“以你的实力,要办成这件事不难。”轩辕羲面容笃定。
不知道他那里来的对她的信心。
李轩寻看了看天色,“没问题。”
说完,她起身,“既然如此,我先回去了。”
“等等,”轩辕羲叫住了她,“这事儿不急,你可以先把你的事忙完,王府中秋宴之后再把东西给我吧。”
“嗯。”这样正好,与她所计划的时间也不会矛盾。
酒馆外细雨蒙蒙,她撑开手中的伞,缓缓的走入漫天雨幕中。
店掌柜停下拨算珠的手,看向轩辕羲:“爷,还要上壶酒吗?”
“不用了,再好的酒,一个人喝终归没意思。”
他将瓷碗里的最后一口酒饮尽,看着街道上沥沥的雨,细细密密的,打在青石地板上溅起一团团水雾。
这场雨,也不知何时才停。
现在这个季节,南源一带只怕早已水患频发了,农田被淹,百姓没了收成,又是一个荒年啊。可皇宫里的那些人,却只知道忙着争权夺势,享受荣华富贵、锦衣玉食。
“阿木,物资筹备的怎么样了?”
掌柜的放下算盘,走到他身前恭敬的递上一本账本,“粮草,棉衣,还有备急的帐篷,都准备好了。这里是与我们合作的商贾名单还有出货数量跟价钱。”
“五百万两,可不是个小数目。”轩辕羲看着账本上的数据,手抵着眉心。
“银两的事情的确棘手,不过好在我们可以找七皇子帮忙。”阿木缓缓说道,“而且,运输物资的事,我们既不便出手,也可以让七皇子代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