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有些文字性的东西都是曹树林帮助写的。
曹树林上红石镇看见各单位都在打倒当权派,好像天下要推倒重来的架势,心想这对他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于是回到漠北大队就摆出一副大义灭亲的姿态,在大队跟赵大嚷嚷和小学校王老师还有木匠刘三这些人说:“你们放心,党培养我这些年,这点儿革命觉悟革命立场我还是有的,我会坚定地站在革命造反派一边。”
在家里曹树林跟他媳妇说:“现在就这个形势,全国各个地方最大的头儿都得打倒,我跟着他们打叔,找机会一定帮帮叔。”他媳妇把话也就捎给了魏永红。甚至连战斗队的名字都是曹树林和王老师商量着起的,叫“漠北农民革命造反千钧棒战斗队”,队名取自******的《七律·和郭沫若同志》:“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
叫“千钧棒”这个名字,赵大嚷嚷也非常满意。他虽然不懂诗词,但孙大圣在他心中是神,是无所不能降妖拿怪的神,他非常崇拜。******又是现在的神,领导人民翻身,让人民当家做主,为人民谋幸福的神。
三人一拍即合。
漠北大队立刻热闹起来,大喇叭里唱响着:“造反有理”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这样一些语录歌曲。漠北村的大人孩子也都觉得新鲜,一下子精神了许多,似乎走在路上都有了节奏。
开魏金山的批斗会那天,大人孩子挤了大队部一院子。魏金山统治了漠北大队十来年了,人们终于有了“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的机会。
小学校的王老师和曹树林轮番地领着大家喊口号。
魏金山被两个民兵押了上来,他剃着光头,脸色发黑,大眼皮抹耷着,鼓突着厚嘴唇。他的胸前挂着一块纸板牌子,上面用墨汁写着:“打倒漠北大队党内最大的走资派魏金山!”
后来听干爹赵大嚷嚷说,当时怕他批斗会上不老实,捣起蛋来不好收拾,就让曹树林去他家说了几次,不给他戴高帽就是他自己提出来的。干爹说,他毕竟不是地主富农。开会时也允许他举手喊口号。
满院子的大人孩子都一次又一次地举手喊着口号。
“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毛主席革命路线胜利万岁!”只要是前面有人喊,满院的人们就跟着喊。
也许是曹树林去了几次做通了魏金山的工作,也许是批斗会的确没给他戴高帽,也没像对地主富农那样推搡他让他蹶着屁股,魏金山也比较配合。以至于小学校的王老师把口号都喊完了,魏金山还主动地举起一只手喊:“打倒魏金山!我有罪!”
满院的老老少少跟熟了嘴,也都齐声喊起“打倒魏金山!我有罪!”的口号来,喊过后一些人才觉得不是味儿。打倒魏金山是对的,但自己怎么也有了罪啦?但更多的人并不在乎,这么多年来,还不都是前面有人喊后面大家跟嘛,喊啥喊啥吧。
接着是人们批斗发言,都说魏金山顺着资本主义的道跑得越来越远。还有的发言说:“你魏金山就是想挣个金山,然后当地主。”尤其是木匠刘三和小学王老师的发言,让人们觉得这个昔日的漠北大队党支部书记兼大队管委会主任的魏金山就是打倒一百次也不为过。他们的发言也让魏金山浑身颤抖,脸上的汗珠子立时就滚了下来。漠北有一句俗语叫“马倒鞍子转,墙倒众人推”,其实这都是一种非常势利的做法。魏金山过去吆五喝六的,人们见他都像耗子见了猫似的,现在看他不行了,就一齐上手,连个说句公道话的都没有了。
人们甚至觉得,赵大嚷嚷带头整魏金山那是合情又合理的事。早先年魏金山差一点儿要了赵大嚷嚷他爹赵三秧子的命,今天赵大嚷嚷整魏金山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批斗会开到最后,赵大嚷嚷双手端起小学校王老师给他写的一张纸宣布:“西辽河畔红旗展,石门山下尽朝晖,贫下中农千钧棒革命造反兵团夺了漠北大队的权,走资派魏金山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要不革命造反派就对你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客气了。”
反造了,权夺了,第二天一早赵大嚷嚷带着一小队人,有小学校王老师、曹树林、木匠刘三、赵老蔫、孙大裤裆几个敲着老牛皮鼓,打着大钹小镲,举着“漠北农民革命造反千钧棒战斗队”的战旗,在“咚咚锵”“咚咚锵”的鼓钹声中,人们趟过西辽河到公社报喜。
漠北人民公社武装部的部长袁革亲自接待了赵大嚷嚷他们,表扬了赵大嚷嚷的革命造反精神。其实袁革有袁革的心思,他来漠北公社时间短又是小字辈,原来各大队那些个老字辈的书记主任,他领导起来很费劲,所以他积极支持各大队造反夺权上来帮年轻的。一听说漠北大队有人造反,他乐见其成。他最后充满激情地说:“‘西辽河畔红旗展,石门山下尽朝晖’,漠北的革命形势真的是好啊。漠北大队农民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奋起你们的千钧棒,把旧世界把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一扫而光!”
那时候,全国到处都是军人吃香,袁革是头年从部队转业回来的,在部队里是排长,回来后当了漠北公社武装部长。漠北公社这时候,公社一级的官站着的就他自己了,所以他说的话就代表了漠北公社。
“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赵大嚷嚷在曹树林、小学校王老师、木匠刘三一帮人簇拥下,得胜回朝了。
趟过西辽河后,木匠刘三他们在锣鼓声中扯着脖子唱起来“眼看那太阳落山了哇,喜鹊老鸹把窝还哪。叫驴撵着那草驴跑哇,……。”“十冬腊月发大水哇,冲得满地高粱头啊。”人们唱着,笑着,闹着,回到了漠北大队。
漠北村许多人就像过节一样庆祝打倒走资派魏永红。
我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对,古老的华夏文明是崇尚人治的,却没有法治的地位。就说四大历史名著吧,《三国演义》开头就是烽烟四起;《水浒传》该出手时就出手;《红楼梦》中贾母一手遮天;《西游记》被万千国人津津乐道的孙悟空砸天宫闯地狱,不信天条地条,随心所欲,哪里还有一点法律约束的痕迹?而在外国文学中,与《三国演义》或《水浒传》相近或更早一些的但丁的《神曲》,与《西游记》同时代文艺复兴时期拉伯雷的《巨人传》,与《红楼梦》同时期的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却都表现着对罪恶的惩罚与司法的威严。而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了,我们上上下下还在随心所欲,上上下下都在造一个虚拟的资产阶级司令部的反。
干爹赵大嚷嚷一跃成了漠北村的当家人。
漠北人民公社管委会任命他为漠北大队管委会主任、“抓革命促生产领导小组”组长。魏金山改名为魏永红也没能永远地红下去,倒成了漠北大队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中国的老百姓常常用最通俗的字眼概括出最有哲理的话,比如“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日头爷总不在一家门口转”的话。我倒觉得这里有许多福祸相依的道理,魏金山下台,赵大嚷嚷上台,谁知道谁是福谁是祸。“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两千年前中国最伟大的哲学家老子就这么说。
那么,木匠刘三和小学校的王老师到底揭发了什么事儿,才让魏金山这样一个人物头儿的腿打哆嗦脑袋冒汗的呢?
这事还得从头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