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老倔1953年从朝鲜战场回来就复员回家种地了,三十来岁的人还没有家室。
河北省张家口那边有他一个战友,和他极要好。
抗美援朝第五次战役时,他俩曾一起进攻到汉城,又一块儿从汉城死里逃生跑回到三八线的北侧,可以说是生死战友。两个人复员的时候,他回他的漠北,他回他的张家口。
他那位战友知道张老倔还没说媳妇,就在张家口那边给他介绍了一个。
我听妈说,那女人得比张老倔小七、八岁,论模样十个、八个压不下去。来的时候头上戴着花,上身穿一件紫红色灯芯绒带大襟的衣服,下身穿一条浅绿色绣花的裤子,尤其是穿了一双漠北人从没见过也没听过的高跟的黑亮亮的皮鞋。我妈说,张老倔办喜事那天,人们一传俩,俩传仨,院里院外挤满了去看新媳妇的人。
可是据说新媳妇一进大漠就哭了。这是什么地方,一眼望不穿的大漠,下来走两步就得脱鞋往外倒沙子,这还不算,等到了漠北村见到新郎张老倔,恶心得差点儿吐了。张老倔那打枣杆子似的身材,枣核似的脸,皱皱巴巴黑不溜秋的,哪有一星半点英俊的战斗英雄的样子。实际是张老倔那位战友一心想给张老倔说个好媳妇,在那边也就把个张老倔说得天花乱坠,什么三大战役英雄立二等功,朝鲜战场英雄立过一等功,人如何如何的英俊漂亮,家里有五间大瓦房,整天吃大米白面。漠北那地方青山绿水的,走一天皮鞋连个土星都不沾如此等等。这么一说,当时人们都崇拜英雄,这新娘的家人就都同意了,硬逼着成了这门亲事。新娘先是死活不干,后来一见她爹妈要死要活的,无奈也就应允了。等过来一看好像晴天头顶打了霹雳,哪能受得了,当时就闹着不干。这人们摁巴着算是把堂拜了,拜完堂新媳妇也是一口八个要回家,人们好说歹说算是没跟送亲的人回去。
但从来到第一天起,别说洞房夜还是什么夜,白天黑夜的都穿着衣服,张老倔动她一下,她就豁着命地嚎。第三天夜间趁张老倔喝点儿酒,好几天折腾累了睡着了,竟跑走了。等张老倔醒来一看人没了,附近村子里,连大漠边上都找不见她个人影。张老倔就去了黑石镇,拿着复员军人证找了民政局,还找了公安局,他说他怀疑这女人是个美蒋特务,他好像听到这个女人不知跟谁说了一句洋话。
于是民政局催漠北区政府赶紧找人,公安局立刻布下天罗地网。漠北村邻近的村子,小腾格里沙漠中的道路都撒下人进行拉网式地搜寻。
最后还是在黑石镇一家旅店里将这个女人捉拿归案。
经公安局一审,哪里是什么特务,这女人学过英文,又信奉天主教,用英语说了一句悲苦的话,大概求主上保佑逃出苦海的话,恰好让张老倔听到了。张老倔在朝鲜战场听到过美国鬼子说话,所以一下子就联系上了,能说美国鬼子的话那肯定跟美国鬼子就是一头的,所以报了个美蒋特务。这也着实让辽河县公安局紧张了一阵子,忙活了一阵子。审查清楚后,将人押送回漠北村,又送回张老倔家那土房土院中。
这张老倔气不打一处来,人跑了,还整那么大的动静,丢人现眼呐,他张老倔这兵当的窝囊啊。再一看那新媳妇,这些天不描眉,不擦粉,脸蛋儿也不那么好看了,披头散发的,灯芯绒袄浅绿裤子也都揉搓得抹布似的,皮鞋也没了亮色还碰破了皮面,看着也挺可怜人的。
张老倔的倔劲上来了,不由分说,把新媳妇拿绳子捆上吊到梁柁上,用马鞭蘸上凉水就抽起来。新媳妇一声一声地惨叫着,但问她“从不从”时,她却咬紧牙关,视死如归,就是不说一个“从”字,张老倔打累了,心也让那女人凄惨的哭叫声震碎了。
他最后把马鞭子扔到院子里,上前把那女人从梁柁上卸下来解开绳子,低声说:“你走吧。”女人跪在地上给他连磕了三个头。那女人走了,张老倔不放心,又打发他一位叔叔,交给他一沓子钱说:“你骑驴追上她,把她送到黑石镇,把钱给她,让她寻条生路去吧!”
他那位叔叔照着张老倔的嘱咐,把那女人送到黑石镇,把钱也交给她,打发她坐上汽车走了。
我妈说,她听说那个女人实际在张家口那边有头儿,本就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回去就结婚了,还给张老倔寄来了一封信和人家两个人的结婚照,并把张老倔给拿的钱,按数寄了过来。
张老倔把钱揣了起来,把照片扔进灶火膛里烧了。
张老倔始终认为,这桩婚事从头到尾对他都是奇耻大辱。他,做为漠北的男子汉,不该有这样的结果。打那以后张老倔也就再没说媳妇。
这次大会战,他推着一台推车子,脚步一点儿也不比年轻人跑的慢,装的土也一点儿也不比年轻人装的少。《辽河县革命造反报》的记者来工地采访,问他:“大叔,您老人家大会战这么出力干,是什么精神什么思想受到什么鼓舞这么干的?”张老倔抹一把脸上的汗水,“嘿嘿”一笑说:“我就这么个实在人,当兵这么干,当庄稼人也这么干,给日本人种大烟那工夫也这么干,给地主扛活也这么干,现在还这么干。这孩子,一个干活还问啥精神啥思想的,难道你爹你妈不这么干?”
一顿话把个记者闹得脸红脖子粗的,把本来调好镜头的照像机一拎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小年轻的上来闹劲,没正形地撒欢尥蹶子地干一阵子,有个外号叫六股镩子的小青年就把棉裤的裤裆挣开了,冷风直往裤裆里边钻。大家都知道孙大裤裆一出门总带针线,以防随时裤裆出了问题好缝一缝。这六股镩子就说:“老五哥把你针线借我用一下,赶明儿还你。”漠北人编席子,用的是芦苇篾子。把芦苇破成篾子时,用一种工具叫镩子,有四股的、五股的、六股的。六股的是极细的那种,常常把心细或小心眼的人叫做六股镩子。六股镩子把自己裤裆缝上了,可就在最后,一使劲把针眯儿拽豁了。夜里,人们都躺在老乡家的炕上裹上被子准备睡觉,那工夫漠北地区没有电,点着煤油灯照亮,人一睡下也就把灯熄了。六股镩子摸着黑把针给孙大裤裆递了过去,说:“老五哥,我使完了,把针线还给你。”孙大裤裆从被窝里伸出只胳膊把针接过去。没一会儿,孙大裤裆就叫了起来,“六股镩子,你咋还给我个没眯儿的针?”六股镩子说:“没有啊,五哥,我还能赖上你?”孙大裤裆不依不饶,起身穿上衣服,拽着六股镩子就去找赵大嚷嚷。赵大嚷嚷原本好兴致,让这两人一闹,气也就来了。“操******,你们这整的啥事。咱漠北大队人的脸都让你们给丢了。一包针才一角钱,你们穷死了?睡不着,你们俩给我挖土去,一人二十车!”两个人噘着嘴去推土了。
大会战那些天,翠花婶、于桂云还有漠北村几个女人也上工地来送换洗的衣服。
那阵子刚好大喇叭播送着漠北大队在赵大嚷嚷带领下发扬风格战天斗地的先进事迹,女人们的脸上洋溢着自豪而幸福的笑容。她们的男人受了表扬,她们的脸上也光彩。翠花婶瞅了一眼赵大嚷嚷,笑着大声说:“得亏赵大主任给你们吃的是高粱米、棒子面、咸菜条子,要是给你们吃上大米白面猪肉炖粉条子,你们还得把地翻过来呢!”
说完几个女人你掏我一把、我拧你一下地走了。
远处传来女人们的歌声:“西辽河水啊长又长,石门山下有位美丽的姑娘;姑娘的夫婿实在是好哇,骑着白马挎双枪……姑娘本是有福相啊,生了七女又八郎……”
女人们甜甜的歌声在工地的上空飘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