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河县两派斗争越来越白热化了,虽然两派都在喊着江青一句重要指示“文攻武卫”,但全中国也没有这么干的,都是文也攻武也攻,没有一个是因为保卫自己才动武的;并且据我了解全中国也没有一个派别是靠文攻取得胜利的。各县如此,各省如此,就说上海的“一月风暴”吧,那是文攻的胜利吗?百革造和争造司的大喇叭都在义正辞严地喊着一句非常权威的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在全国各地的两派斗争中,除了核武器生化武器和飞机大炮没用上,其它的原始的现代的杀人武器几乎都用上了。
就说辽河县吧,开始就是拳头巴掌窝心脚,然后抡起刷糨子的笤帚疙瘩,扔起鸡蛋,接下来就是镐把、铁锨杠,这时候人们想的是打起来的时候要打得过人家打败人家,使用的武器则还顾忌到别出人命,并不是真刀真枪地去干。但是正像人们说的另一句非常权威的话,“阶级斗争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辽河县两派的武斗在步步升级。
这天赵大嚷嚷带着“千钧棒”们手里提着镐把,从县委大院出来沿着中华路往南走,到十字路口正准备沿着向阳街往西去。突然从路南土产公司花墙的后面冲出一伙争造司的工人,每人兜了一兜砖头瓦块石头子,冲着赵大嚷嚷他们就扔过来。这些砖头瓦块石头子可比镐把锨杠更灵活机动,杀伤力也大,立时就有几个“千钧棒”挂了彩。打仗这活儿赵大嚷嚷反应是蛮快的,他猫腰就捡起一块砖头随手就撇了过去还一边喊着:“把石头瓦块的捡起来揍这些王八羔子!”你甭说,抡镐把耍锨杠有力气就行,农民和工人分不出彼此,但要讲撇石头瓦块的,可就是庄稼人的长项了。他们年年耕田种地的时候要随手把地里的石头子和混在农家肥里的砖头瓦块扔出地里,而且要扔在一堆,所以“千钧棒”们撇起石头瓦块的是自来熟跟玩一样。再说啦,砖头瓦块也不爆炸,怎么扔过来又怎么扔过去;有的砖头扔过来摔碎了,更增加了砖头的数量增加了反击的“弹药”。有一位争造司的工人正扭着身子拉开架子往赵大嚷嚷他们这边扔砖头,一个“千钧棒”手疾眼快照准了就是一块瓦片撇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正当争造司那位工人扭过身子扔出砖头的当儿,他的脸也正转向了面对面,瓦片也正好旋转着飘在他的鼻子嘴巴上。只听“妈呀”一声,那工人就双手抱脸跌倒在地上。争造司的人们马上慌了,赶紧上去几个人救护。赵大嚷嚷和他的“千钧棒”把争造司扔过来的砖头瓦块尽数朝争造司的人堆儿扔了过去,砖头瓦块蝗虫般地飞向争造司的人群,争造司的人躲闪不及,几乎个个都吃了砖头瓦块的打。争造司的人吃不住劲了,赶紧往劳动人民文化宫逃窜。赵大嚷嚷们又兜着争造司的屁股后面撇了一气砖头瓦块,直到把争造司扔过来的全捡净都撇过去为止。这可苦了这帮争造司的工人,有的就挨了好几砖头,有好几个被打得头破血出的;尤其是那位被瓦片打中嘴巴和鼻子的,嘴巴立时肿了起来。幸亏被两个人架着提前撤退了,否则得让赵大嚷嚷抓了俘虏。
这场遭遇战,争造司偷鸡不成蚀把米,赵大嚷嚷却及时捕捉战机果断指挥赢得了胜利。赵大嚷嚷甩着膀子,领着他的“千钧棒”们也不往西巡视去了,直接回县委大礼堂了。一路上“千钧棒”们意气风发兴高采烈的。不知谁领头唱了一句赵大嚷嚷的歌,这帮“千钧棒”立刻狼嚎鬼叫般地唱了起来。
“眼看那太阳压山脚哇,喜鹊老鸹把窝还哪。……。”“十冬腊月发大水呀,冲的是满地高粱头哇。……。”“太阳出来红似火呀,疯劲上来由不得我呀。……。”现在所有的“千钧棒”们不管是漠北的还是别的公社来的几乎都能唱赵大嚷嚷的这些歌了。过了四十年后当我看了电视剧《亮剑》的时候,我倒觉得赵大嚷嚷无论就战斗的指挥能力或领兵的人格魅力,都可以和李云龙相媲美,可惜他生不逢时。
街道两旁的人们看着马路上这群喜形于色的庄稼人,有的摇摇头,有的伸出巴掌拍几下,还有的人说:“这帮人发什么神经!”
百革造和争造司两派的武斗升级了,已完全处于互相对立的阶段,并且是两军对垒的阶段。以向阳街为界,街的南面是争造司;街的北面是百革造。鉴于非常时期,两派的红卫兵学生在辽河中学吃饭住宿开展革命活动都极易受到攻击,两派都不约而同地将红卫兵学生撤了出来。争造司将红卫兵兵团安排在向阳街南面的土产公司的货场里。百革造将红卫兵兵团安排在向阳商店后面的百货货栈中。为了防止对方的突然袭击,尤其是砖头瓦块石头子打过来,双方都在临街修筑了工事,用麻袋装上土垒起一人多高的护身墙,护身墙搭出了望孔,每天二十四小时有红卫兵站岗监视对方的一举一动。掩体中堆放着武器“弹药”,碎砖头瓦块石头子、镐把铁锨杠,后来又增加了扎枪。现在向阳街空无一人,双方不管谁,如果出来的人少,对方会冲出一大帮手持镐把扎枪的人来,过去还要辩论辩论,现在两派都觉得那样做是太傻了,嘴巴哪有拳头更便捷更有说服力,话语哪有棍棒揍着疼,动手打就是了。
劳动人民文化宫和县委大礼堂设有各自的指挥部,成了争造司、百革造的政治、经济、军事的中心,门口设有警卫人员,对进入者要进行严格盘查。百革造的总指挥部在二楼的阳面,站在阳台上将中华路甚至半个黑石镇都一览无余。董大春把他转业时从部队带回来的一架望远镜放在指挥部,王大为时不时地拿起望远镜把劳动人民文化宫从上到下又从下往上地看一遍,琢磨争造司又在耍什么阴谋诡计。
那时候的礼堂和文化宫都是多功能的,开会的会场,演戏的剧院,放映电影的电影院。当时县委大礼堂只有两部电影片子,一部是《小兵张嘎》一部是《地道战》。过去也别说学生,就是干部、工人也没钱没时间看电影,看电影是一种奢侈消费。学生得赶在星期日由学校包场看电影,学生自己一般不敢去看电影,一张电影票一、两角钱,那可是一天的伙费钱啊。这下子好了,不管白天还是黑夜,这些学生想看就看,看了一遍又一遍的,对这两部片子中的情节、台词可比课本里的内容熟悉多了。郝卫国他们班有一位同学看了小兵张嘎把人家的烟筒堵上,也就在傍黑天的时候领上两名初中的百革造红卫兵去堵劳动人民文化宫的烟筒,刚把烟筒塞上砖头,就被争造司的人发现了,动用了一百多人将他们三个围捕住,一顿狠打,让他们交待是谁指使他们干的,上一次偷的大喇叭藏在哪里。三个人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审问来审问去的,都是一句话,“看电影跟张嘎子学的”。争造司拿他们也没办法,问他们能不能“杀回马枪”留在争造司干,他们说,“把我们打这样我们还在争造司干忒没心了”,争造司又把他们教训一通,押解到向阳街放人。
这小兵张嘎没学成,百革造红卫兵又突发奇想要挖地道。
县委大礼堂里天天放着两部电影,大礼堂的大厅中天天响着这两部电影的主题歌,特别是《地道战》的主题歌对大家产生着极大的诱惑力。“地道战,地道战,埋伏下神兵千百万,埋伏下神兵千百万……”,歌声浑厚、激昂,整天在大厅里回荡着。歌声也一下子拨动了红卫兵们的心弦,冀中平原抗日军民因地制宜机动灵活地打击日本侵略者的情节与画面兴奋着百革造的红卫兵。他们立即动手说干就干,不用请示汇报,不用绘制图纸,只是估摸着方向挖起来再看。也是学电影中的样子,白天怕走漏消息,夜间分三班倒挑灯作业。与抗日战争相比,红卫兵们要容易得多。首先不用端着油灯,挖到哪儿电灯就拉到哪儿,其次这种做法没多大风险,即使让争造司的人发现了也没有生命危险。
我后来想,那不过是一些大孩子们的玩耍游戏,但当时却干得很严肃很认真很神秘,打出的口号依然很吓人,是为了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同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进行斗争。
挖地道的时候也是非常艰苦的,用的工具就是镐头和铁锨,男同学刨土挖土,女同学用脸盆还有拿书包的往外运土。一个个干得汗流满面的,可没一个人说累叫苦。地道的入口出口大概都有两米粗,出入口离地下通道也只有两米深;地道只能供一个人弯着腰通过。地道大约有三十多米长,是从向阳商店后院的东墙根挖下去横穿中华路,从中华路的东侧出去,出口入口都放一架木梯子供人们上上下下的。在路东的出口处还连夜用麻袋装土修了一个掩体。
这让争造司疑惑了好几天,害怕百革造又耍出了什么新花招,后来通过内线才知道是红卫兵们挖了一条过街的地道,这才放下心来。争造司的学生们也不甘示弱,同样在向阳街的南面从土产公司院里挖下去,也挖了一条过街的地道。
从红卫兵们开始挖地道时赵大嚷嚷就不支持,他说:“挖那耗子窟窿有啥用,到时候谁有那工夫钻上钻下的,这帮孩子纯粹是吃饱饭撑的。”等到地道挖成了,赵大嚷嚷也领着两个千钧棒钻了一次走了个来回后,他再不屑于一钻了。他说:“打起仗来等你从地洞里出来黄瓜菜都凉了,有尿的人谁钻这玩艺儿,只有没尿的人才钻这耗子窟窿呢。”百革造的红卫兵学生对他的评价非常不满,说他也就是个猛张飞,打仗不知道保护自己,在现代战争中只会当炮灰。
双方有了这地道倒也平添了几分的趣味,红卫兵们觉得闷得慌,就钻进地道从那边的出口像鼹鼠似地从地里钻出来向对方的掩体里扔几块石头瓦片的再钻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