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荷贞和陈亮是通过亲戚介绍认识结婚的,那时候大多数婚姻都这样。郭巨灯具慢慢热起来的时候,范荷贞所在的服装厂还是半死不活的,镇里给服装厂换了一个厂长。新厂长一上来就把缝纫机卖了,转产搞灯具。
范荷贞学过裁剪,向服装厂买了处理的缝纫机、包缝机,在娘家临街的小房子开缝纫店。让陈亮取个名,陈亮用了女儿名字中的一个字,取名鹃子缝纫。鹃子缝纫开在娘家,缝纫生意一忙,范荷贞就不回家做饭了,让陈亮和晓鹃也去她娘家吃饭。老年人一般都爱说话,陈亮到了范荷贞的娘家,范荷贞的爸妈就在陈亮面前说别人的发财经。谁谁白天在厂里做晚上在家里装灯具,谁谁在家里做配件卖给灯具厂,谁谁在老街开了灯具店生意很红火。范荷贞爸妈在夸别人的时候,常夹杂着对陈亮的数落,写文章能赚几个钱?
爸妈一说,范荷贞也感到委屈了,也跟着数落起陈亮来,哪个男人不在削尖脑袋赚钱,就你光知道看书写文章,写出油来了还是写出米来了?陈亮有些压抑,台灯的光亮暗淡了。街上闪烁的灯火却越来越耀眼,陈亮再怎么拉窗帘,还是要挤进来。陈亮在写东西的时候,坐了一晚上挤不出几个字来,并且自己看看也不满意。陈亮恨恨地把手稿搓成一团掷进废纸篓,没有几天就把废纸篓写满了。
街上又响起了灯具店开业的鞭炮声,灯具店如雨后春笋般开起来,郭巨成了灯的海洋。弯弯曲曲的老街越来越拥挤了,看灯的,卖灯的,拉灯的,人来人往。陈亮写的东西越来越不是东西了,终于放下心中的文学,去北方转了一圈,然后拉了两车灯具去了北方城市。
范荷贞依然开她的鹃子缝纫,女儿晓鹃白天由陈亮爸妈带着,晚上跟她睡。范荷贞认为爷爷奶奶带孙女儿是天经地义的。范荷贞的嘴不甜,不太叫陈亮的爸妈。很多时候还向着她自己的父母,中秋月饼、端午粽子从来不落下,又偏偏想不起给公公婆婆送点。陈亮爸妈也有脾气,看见媳妇给娘家送东西,陈亮的爸妈心里不高兴。陈亮去北方城市开灯具店大半年以后,陈亮爸妈就提出不带晓鹃了。
陈亮爸妈不带晓鹃后,范荷贞就把晓鹃带到店里去,让自己娘帮忙看着,娘没有空的时候自己一边缝纫一边哄着晓鹃。范荷贞更辛苦了,回家的时候就更不搭理公婆了。就这样,范荷贞和陈亮的爸妈不愉快地处着。陈亮在北方城市经营着一佳灯火,大约每季度回一次家。在郭巨街上进些灯具,看看老婆孩子和爸妈,也在范荷贞的土地上默默耕耘一番。几次以后,陈亮满怀欢喜地回家,到家后,陈亮的爸妈诉说范荷贞的不是。陈亮安慰完父母,去鹃子缝纫。范荷贞见到陈亮,诉说陈亮爸妈的不是,范荷贞妈还在一旁吹风,不带孙女不配当爷爷奶奶。陈亮听完两边的诉说,心中的欢喜一下就没了。陈亮待上一两天,就拉些灯具匆匆地走人了。
回到北方城市,陈亮就专注地欣赏马燕娜嗑瓜子,赞美马燕娜嗑瓜子,后来就同马燕娜一起感受激情和刺激。陈亮再回家的时候就不那么满怀欢喜了,再听范荷贞诉说自己父母的不是时就有些不耐烦,也会有些脾气。陈亮与范荷贞一起默默地耕耘的时候找不到以前的感觉了。
再后来,马燕娜知道了陈亮在老家有老婆孩子。马燕娜还让陈亮咬舌头,但感觉陈亮颠簸着要奔跑起来的时候,一把推开陈亮,色鬼、骗子地骂陈亮,弄得陈亮浑身难受,备受煎熬。
一九九七年中秋,陈亮回老家前,马燕娜给陈亮下通牒,这次你必须跟你老婆离了,要么你就别回来了,要不然就对你不客气。
陈亮到家已近黄昏,陈亮爸妈看见陈亮后一声叹息,你总算回来了。她给她爹妈又是月饼又是酒的,我们这边一个屁都没有。陈亮的妈说,她不叫我们就不叫吧,现在晓鹃这小娘鬼,爷爷奶奶也不叫了。我们这几年辛辛苦苦地弄什么,养条狗也会摇摇尾巴。陈亮的爸说,我们没法在这里住了,再一起住要气死我们的。
我会让你们清静一些的,陈亮说,陈亮下决心跟范荷贞挑明了,离得越快越好。
陈亮走进鹃子缝纫,范荷贞微笑着站起来,回来了。
我跟你谈件事,陈亮一脸的严肃。
恶人先告状,又在你面前告我的状了,他们不像大人,范荷贞以为陈亮谈的是她与陈亮爸妈的矛盾。
我们离婚吧,陈亮说。
为什么?外面有了女人?范荷贞与陈亮结婚后虽然并不感觉幸福,但从来没有想过离。
是的,我外面有了女人,她比你强多了,陈亮故意损范荷贞。
妈、爸,陈亮不要我了,范荷贞哭起来。妈、爸,我没有脸见人了,范荷贞孩子似的嚎哭开了……
陈亮的坦白收到了意外的效果,一下子激起了范荷贞的悲愤和仇恨。范荷贞嚎嚎的哭叫声惊动了在厨房做饭的母亲,在院子里抽烟看晓鹃的父亲,在楼上看电视的弟弟。他们接到命令似的快速奔向鹃子缝纫,先后问,怎么了?怎么了?
我没有脸见人了。问他,他不是人,他外面养女人了。范荷贞指了一下陈亮,哭得更加愤怒了。
范荷贞的爸爸妈妈和弟弟围住陈亮,问怎么了?陈亮站起来,说,我要跟范荷贞离婚,我外面有女人了。
什么?范荷贞妈妈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又问了一遍。
我要跟范荷贞离婚,我外面有女人了,陈亮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
范荷贞的爸爸妈妈愣住了,在院子玩耍的晓鹃也进来了,晓鹃看也没有看陈亮一眼,就抱住号啕大哭的范荷贞喊,妈妈,妈妈。晓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妈哭得悲伤也跟着哭了。
陈亮想起回来时带来的一套俄罗斯套娃,本来是要送给女儿的,但忘在家里了。女儿以后可能不再是自己的女儿了,陈亮想着有些心酸,站在那里不动。
这小鬼,这小鬼昏头了,整个昏头了,范荷贞的妈骂。
荷贞,荷贞,别哭,范荷贞妈拉拉范荷贞的手臂劝慰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没脸见人了,范荷贞蹬着脚,眼泪在源源不断地流。
你看看,你这个挨千刀的。范荷贞妈瞪了陈亮一眼骂道,看你把荷贞气的,你会被阎罗大王捉去的。
没爹娘教训的,我教训教训你,范荷贞爸抡起手打陈亮。陈亮后退了半步,范荷贞爸的巴掌打在了陈亮的肩头。打死你,孽子,范荷贞爸又抡起巴掌打,陈亮躲避着后退,范荷贞爸步步紧逼。
小鬼,小鬼昏头了给他喂点屙吃吃,范荷贞的妈奔进卫生间拿来了范荷贞爸浇菜地用的粪勺,喘着气到斜对面的公共厕所里去。
陈亮一看气氛不对,想跑。刚退出鹃子缝纫,走到街上,范荷贞的弟弟一把把陈亮抱住了。范荷贞的弟弟二十五岁,远比陈亮有力气。陈亮挣扎着,范荷贞的弟弟就把陈亮抱起来,摔倒在地,压在身下。打死你孽子,打死你孽子,范荷贞爸抓住时机,抽了陈亮几巴掌。
陈亮仰躺在街上,还在挣扎,范荷贞的弟弟骑在陈亮的身上,摁住陈亮的手就是不放。范荷贞妈真的从公共厕所掏来了半勺粪便,对准陈亮的脸泼了下去。
一股恶臭钻进了陈亮的嘴巴,钻进了陈亮的鼻孔,钻进了陈亮的肺,钻进了陈亮的胃。陈亮的天空黑了,他呛着,呕着,吐着。范荷贞的弟弟已经不再骑在陈亮的身上了,陈亮用手抹了一把脸,抹下许多软绵绵的东西来。
陈亮支撑着坐起来,呛着,呕着,吐着。陈亮鼻孔痒,感觉有蛆钻进了鼻孔,掼了一下鼻涕。
陈亮感觉背痒肚皮痒,他怀疑蛆虫钻进了胃里,呕得更厉害了,胃液和胆汁在嘴角流淌着。
陈亮的眼睛疼,陈亮拉起衣服擦抹了一下。他看见周边站着很多人,卖灯的看灯的拉车的都捏着鼻子。太丢人了,被人喂屙是人生最大的耻辱。陈亮支撑着站起来,抹了一把头发,抹下许多粪便和蛆虫来。
一个灯具店老板递给陈亮一块毛巾,并催他快回家洗洗。
陈亮呛着,呕着,吐着,用毛巾擦着嘴角流出来的苦液。街上的行人都让在两边,有的躲进了两旁的灯具店。平时拥挤的老街突然宽阔了,陈亮醉汉似的向家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小跑起来,然后跌跌撞撞地狂奔。街旁灯具店的灯光闪烁着,红红绿绿的,仿佛在嘲笑陈亮。陈亮粘满粪块的头发飘扬着,头发上、衣服上不断有粪水滴答着,还不时掉下几条蠕动的蛆虫。陈亮的眼泪在飞,鼻涕在流。陈亮经过的街上流淌着难闻的臭气,就这样,陈亮在郭巨臭名昭著。
陈亮到家时,陈亮爸愤怒了,拿了一把菜刀要去找范荷贞的爸拼命。陈亮妈把他抱住了,陈亮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你一个老头子去了还能站着回来?
陈亮反复地清洗自己,不知道用了多少水,数不清洗了多少遍,陈亮还是感觉身上有股恶臭,感觉头皮和背奇痒难忍,不时地恶心着。
已经臭名昭著的陈亮与范荷贞离婚却顺理成章,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陈亮和范荷贞是该离了,包括法庭上办理民事诉讼的工作人员。
去法庭之前,陈亮服下了五倍于正常剂量的止痒药,陈亮强忍着头皮和背的瘙痒,走进法庭。陈亮低着头,不停地搔头皮,用椅子背摩擦脊背。范荷贞望了一眼坐立不安的陈亮,低下头,只提出一个要求,就是晓鹃由她抚养,不许陈亮看望。
范荷贞没有财产要求,这令法庭的工作人员很吃惊,就问陈亮怎么办。
房子是我爸妈建造的,陈亮说着恶心了一下,打了一个喷嚏,揉了下眼睛。陈亮脑海里出现了惊恐的晓鹃,女儿晓鹃无罪啊。陈亮想,晓鹃是自己的女儿,应该给晓鹃留点什么吧。陈亮把父亲分给他的两间半楼房给了晓鹃。两间半楼房在郭巨灯具辉煌的当时,还是值一些钱的。
胡子拉碴的陈亮从这个曾经的家里走出来,一手拎着一个旅行包,一手拎着式样陈旧的台灯,目光忧郁,看见人就迅速地耷拉下脑袋,仿佛想要钻进地下去。那天看见陈亮的人都说,陈亮傻了,不傻怎么会要盏破台灯。
陈亮爸妈含辛茹苦建起来的房子被陈亮折腾没了,陈亮爸妈唉声叹气的。陈亮吃了大剂量的止痒药,忍受着头皮和背的痒,让妹妹陈银珠帮忙找房子。郭巨很热闹,角角落落都被灯具占领了,陈银珠帮陈亮在离镇有一段距离的山脚下租了三间平房。陈亮觉得那里很好,以后回家,可以直接从机场或者火车站打车回家。陈亮不想碰到熟悉的人,觉得熟悉的人看他的目光都怪怪的。遇到熟人的时候,陈亮头皮和背奇痒难忍,忍不住要恶心。
陈亮将父母安顿好了,就逃似的离开了郭巨。回到他的一佳灯火,陈亮倒在床上。马燕娜卖完晚场的电影票,来找陈亮。离了吗?马燕娜坐在陈亮的床边问。离了,陈亮说。真离了?陈亮目光呆滞地点点头。马燕娜一把搂住了陈亮,将灵巧的湿漉漉的舌头伸进陈亮的嘴。马燕娜的天空灿烂了,她利索地把自己脱了,扭动着身躯,要与陈亮颠簸奔跑,共赴天涯。陈亮嗅到头顶上的恶臭,背痒难忍。陈亮恶心了,陈亮的身体脱离了陈亮,不听陈亮的使唤。陈亮在马燕娜丰满瓷白的胴体上趴了很久,像是趴在雪地上,冰冷而且僵硬。马燕娜怪怪地望住陈亮,问怎么了?
离婚累的。陈亮从马燕娜的身上掉下来,一边抖颤着一边喘息,像刚从寒冷的冰湖里冬游上来。
陈亮睡了一晚又一整天,到店堂里时正是电影开场前,店堂里有一对情侣在参观,店堂陈列的吊灯壁灯都亮着,那些红的绿的幽幽的光一齐扑向陈亮。陈亮发现头顶是老邻居王康夫妻的眼睛,对面挂壁灯的地方躲着老同事小蒋小李的目光,墙角处是鹃子缝纫旁开灯具店女人的目光。从郭巨批发来的灯具化作了郭巨人的目光,幽幽的,在嘲笑,在怜悯,在好奇。陈亮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目眩了,人摇晃起来。陈亮抓住柜台,紧紧地闭住眼睛。过了一会,陈亮感觉背痒,头皮痒,胸部痒,胃痒。老王,给我水。陈亮从口袋里摸出止痒药塞进嘴里,才慢慢地把隐藏在灯具后面的眼睛驱赶走了。
那对看灯的情侣终于离开了,陈亮让老王下班回家,自己关了店门关了所有点着的吊灯壁灯,独自枯坐在店堂里,目光呆滞,大脑一片空白。以后我这灯具生意还怎么做?看见郭巨的灯都如此,碰到郭巨的人更不得了了。
会堂的晚场电影散了,马燕娜来敲一佳灯火的门,陈亮没有去开。街上的行人稀了又密了,亮着的路灯熄灭了,陈亮在店堂里枯坐了一晚。
不是郭巨人开的灯具店是从哪儿进货的?老王来上班了,陈亮走出一佳灯火,忍受着背痒,去百货公司的灯具柜台转悠。陈亮被百货公司的灯吸引住了,百货公司挂着的灯样子好,玻璃色泽顺,金属镀膜均匀牢固,产地广东。陈亮问价格,价格远远高过他卖的灯。陈亮跟营业员还价,营业员只给九五折。
陈亮突发奇想,买了一盏,按买价挂在自己的店里,第三天就被人买走了。
天无绝人之路,有办法了。陈亮去广州、深圳转了一圈,开了眼界。建筑装潢市场、百货公司、奢侈品店都卖灯,但那些灯完全不是一个概念。陈亮觉得灯具不仅仅是用来照明的,更主要的是用来装饰,是建筑物的重要点缀品。它应该与建筑物自然地融为一体,应该是艺术的,需要不断更新,需要紧跟人们的审美情趣。陈亮找到了两家灯具生产商,谈了代理销售的事宜,进了一批中端灯具。
陈亮对一佳灯火的陈列作了一些调整,醒目的位置让给了广东进的灯,把郭巨灯具集中在不起眼的地方,陈亮的背痒减轻了。陈亮重拾了信心,又可以与马燕娜一起激情奔跑了。
慢慢地郭巨的灯无人问津了。郭巨灯具的繁荣是一个大谎言,陈亮望着仓库里的郭巨灯具,思维中突然跳出一个判断。郭巨周边出来开灯具店的人太多了,一个卖灯具的发财,就引领一批人外出。他们赊了大量的灯具,拉向四面八方,拉向大大小小的城市。他们都积压着不少的灯具,郭巨的灯看似销售了其实是换个地方积压着,是一个美丽的肥皂泡。一大群满怀发财梦的灯具人共同制造了郭巨灯具繁荣的大谎言,这些参与编造美丽谎言的灯具人最终也将是这个谎言的受害者。
这太可怕了,陈亮想着额头冒出了汗。还好,我因祸得福了。陈亮对自己说着,就把库存的郭巨灯具减价处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