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亮待在家里很寂寞,需要找像我这样的朋友过去聊聊。我的《灯火》也需要陈亮,陈亮的回忆中就有我的素材,陈亮的喜怒哀乐能够增加《灯火》的色彩。星期天我去看望陈亮。
陈亮给我打开门,右手握住我的手,左手弯到背后去抓痒。
怎么了?我问陈亮。背痒,陈亮隔着衣服抓捏着背。
别给我装,你早已脱敏了。陈亮被范荷贞家人喂屙后对郭巨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过敏,但在回老家来之前就已经脱敏了,这点陈亮向我宣布过。
真痒,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陈亮换个手抓捏背,脸上是夸张的难受表情。
也许是化疗后的药物反应,过一阵子就好了。我安慰陈亮。
但愿如此。我正烦着呢,再痒就更烦了。
有什么好烦的?我坐下后就问。
我爸把陈阳送来了,让他来我家住一段时间。黄莲心里不开心了。她说,你陈亮、一佳灯火已经忙得我团团转了。这个我无怨无悔。现在好,又多出一个陈阳。她说我不是不让陈阳来住,现在是特殊时期,陈阳在不适当的时候不适当地到来了。
黄莲说的有道理,她确实太忙了,我说。
但我爸想,我在世的时间不会太长了,得让陈阳享受一阵子父亲的关爱和呵护,留下一些对父亲的记忆。我爸坚持要陈阳叫黄莲妈,陈阳过去一直叫黄莲阿姨的,我爸还在担心我身后的事,我爸没有明说,但我能猜到我爸的心思。
你爸的心思可以理解,我说。
黄莲有道理,我爸可以理解,所以我烦了,你说我该怎么办?陈亮说着扭动身体,拿背脊摩擦沙发以减轻痒。
是啊,陈亮该怎么办呢?好像是一个远虑与近忧的关系问题,陈亮爸远虑多一些,黄莲表达出来的是近忧。什么再痒更烦了,这痒完全是烦引起的。我沉默了一会儿,对陈亮说,你爸和黄莲,一个远虑一个近忧。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还是做做黄莲的工作,这样对陈阳公平些。要不让黄莲请个钟点工。
钟点工那么容易请吗?陈亮沉默了。
门开了。爸爸,我们回来了。陈阳和蓉蓉进来了。陈阳一头大汗,黄白相间的T恤好像刚在水里浸过,腋下夹着一块滑板,滑板印、脏手印把T恤弄得面目全非。跟在身后的蓉蓉也是一身汗,衣服稍稍干净些。
陈阳、蓉蓉,你们过来。陈亮把两个孩子叫到客厅,让他们叫我叔叔。叔叔好,陈阳和蓉蓉异口同声地叫。
怎么搞的,又是一身汗,快去洗个澡,把湿衣服换了。陈亮命令说,蓉蓉你去爸妈房间的浴室,陈阳你去外面的浴室,自己带好衣服。
蓉蓉转身去了,陈阳把滑板放下后也去了浴室。陈阳的脸圆圆的,身体胖乎乎的,陈阳脱了T恤后开始找衣服。陈阳在房间里没有找到衣服,我的衣服呢?陈阳又来客厅间找,陈阳光着上身,皮肤很白,夹过滑板的腋下有几条红印,让人感觉稚嫩得可以挤出水来。郭巨靠海,海风吹得人都黑黑的,像陈阳这么白的很少见。你的儿子太可爱了,我的目光跟了陈阳一会儿说。
衣服还在阳台上晾着,陈亮提醒儿子。陈阳就去阳台收衣服了。陈亮对我说,爷爷奶奶宠着,自理能力差,很天真。
孩子应该像个孩子,天真才可爱呢,现在许多蛋壳刚剥出一样稚嫩的孩子,就懂人情世故,一点也不可爱。
你真喜欢吗?陈亮望着我,怕我说的是假话。真喜欢,到时候你把陈阳收养算了。
陈阳开始洗澡去了,我感觉陈亮话中有话,我说你胡说啥。
我是认真的,陈亮说。你想想,黄莲还这么年轻,不可能一直守寡的。说实在的我也不希望她守寡。她嫁人了,带个蓉蓉,还说得过去,她亲生的,会呵护,这我放心。老辈人说女人再嫁带的孩子是拖油瓶,陈阳算什么,拖油瓶都算不上了。风平浪静还好,一有风吹草动,黄莲一碗水恐怕没有能力端平。陈亮望着我,目光有些热切。
我惊恐地逃离了陈亮的目光,我说现在还不是讨论你身后事的时候,你不要想得太复杂,要静养身体,让白细胞快点升上来,去做第三期化疗。
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做事太小心,太明哲保身,陈亮望着我说。我从陈亮的目光中读到了失望。我点点头,表示接受陈亮的批评。
最近在吃什么补品,我希望转移话题。在吃虫草,噢,对了,我应该吃虫草汤了。陈亮起身从冰箱里端来了虫草汤,一边用筷子搅拌着一边说,其实吃了也白吃,把白细胞补上去的时候,把癌块也补大了,很简单的道理。
蓉蓉和陈阳洗完澡出来了。一人一条,陈亮搛了一条塞在蓉蓉的嘴里,又搛一条要塞陈阳的嘴。这是什么?陈阳问。虫,补品,陈亮说。虫,我才不要吃呢,陈阳说。可贵了,四十元才能买一条,傻儿子,陈亮还是要往陈阳嘴里塞。
唔,不要了,陈阳跑了,把自己关在暂时属于他的房间里,不出来。真是个可爱的傻小子。就这样,陈亮休养着。有时候,看着陈阳和蓉蓉嬉闹,陈亮忘记了自己的病人角色,一起跟着嘻嘻哈哈地笑了。笑过以后,陈亮开始沉思,我走了以后他们怎么办?陈亮沉思的时候偶尔会感觉背痒,陈亮隔衣抓挠着,在客厅里来来回回地走。
陈亮休养着。陈亮的休养是否有效?黄莲关注陈亮的白细胞。医生说过白细胞提高与否是衡量休养是否有效的指标。透过现象看本质,黄莲相信科学,拿数据说话。
陈亮出院之前,黄莲就问医生提升白细胞的办法。黄莲每天一大早就去菜场,有时还跑两个,找一些野生河鳗、野生甲鱼、野生黑鱼、野生鲫鱼什么的,轮着买。医生说过养殖的东西多半有抗生素,人吃鱼等于同时吃抗生素了,不利于白细胞的生长。黄莲根据医生的建议给陈亮少量多餐,一佳灯火的生意再忙,一到十点半,黄莲就骑车回家,给陈亮烧吃的。黄莲相信医生,相信奇迹会发生。
黄莲一星期拉陈亮去验一次血。第一次,陈亮的白细胞升了一点点,黄莲有些焦急。黄莲一焦急脾气就差些,就冲蓉蓉发火。平时可以容忍孩子的小错误,这时候就不能容忍了。电视放得响了一些,黄莲就骂,你耳朵聋了,一点也不懂事,都是你们,吵啊闹啊,还叫你爸洗衣服,让你爸的白细胞怎么上来。黄莲骂蓉蓉的时候,顺带着把陈阳也骂了。陈阳似懂非懂,牵着蓉蓉躲到房间里去了。
这天,陈亮又验了一次血,陈亮的白细胞刚过三千。黄莲急死了,给上海的医生打了电话,又打电话给我。电话里黄莲的声音支离破碎的,像是刚哭过。陈亮的白细胞上不来,他一点也不急,无所谓似的,我急,我急又没有用,愁死我了。黄莲说,吃的东西我都买了也都做了,他就吃那么一点点,偷偷地分给陈阳和蓉蓉了,我又不能给他灌下去。现在白细胞才三千,不知道要等猴年马月才能升上去。
主要是吃下去少,化疗过的人胃口不好,这是药物反应,也不能全怪陈亮。
陈亮吃下去少是一方面。黄莲说,陈亮休息也不好,陈亮爸把陈阳送来了,小男孩调皮些,大热天下楼去一玩就一身汗,陈亮就让他洗澡,偷偷地给他洗衣服。洗几件衣服不至于影响白细胞,我插嘴说。我不是不让陈阳来住,陈亮爸把陈阳送来是有目的的。朱医生你想想,陈亮本来就放心不下陈阳,现在瞅着陈阳,陈亮的想法就更多了,就烦心了,本来可以睡着的就睡不着了。这不就影响休息了。
眼不见为净,黄莲说的有道理。陈亮爸想让陈阳享受一阵子父亲的关爱和呵护,留下一些对父亲的记忆。我不知道该支持谁。我问,上海医生怎么说?
上海医生反复强调要休息好,医生还说,要么看看中医,吃点中药试试。黄莲说,我不知道宁波升白细胞的中医哪里好,你帮我出个主意。
中医讲究辨证施治,关键在辨证。现在有一些中医西医化了,装模作样地把一下脉,然后就按西医的诊断开方了,弄得不伦不类的。看中医要找能辨证的高手,我想起鄞州人民医院的省名老中医陈主任,建议黄莲陪陈亮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