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在太阳落山之前，天空还很明亮，空气清爽得像滤过一样。鸟儿该回林的时候，还要恋恋不舍地唱最后几首歌；鲜花嫩叶发着晚霞照的光彩迎接草原这位含泪回归的女儿。
焦急等待的一天终于过去了，太阳落山之前，僧格在哈少乌素山口、沙拉河彼岸的小山坡上望见了娜日萨独自走来了。太阳像一个红脸醉汉蹲在西山顶上。云被烧红了，树林和草原，包括沙拉河水也被染紫了。
“娜——日——萨……”
僧格望见娜日萨的影子，从远远的山坡上边喊边往下跑，边跑边不住地吼叫着：
“娜日萨，娜日萨……”
僧格的呼叫声伴随着奔跑的脚步，几乎每一步都是踉踉跄跄的。
娜日萨听见叫声站住了，她转过身来脸朝着僧格。她背光站着，仿佛是一张黎明逆光的剪影，在那远山云雾的反衬下，更像一幅套色水印木刻。背光的脸是胭脂色的，眼白不像鱼肚，好像两片银白色的杏仁。瞳仁显得更黑了，黑透之后闪着照人的光彩。娜日萨变得越发美了，把个僧格看得神魂颠倒，走到跟前手舞足蹈起来：
“娜日萨呀，你真的回来了？我盼了你好久，等了你好久、好久、好久……”
“这我相信，需要我感谢吗？”
“那里话，可我真的等你了，盼都盼不回来哟！我一天上山三次望不见你的影子，我怕他们骗我，可是我的感觉又告诉我，你要回来，啊，太高兴了。我以为你骑马来。”
“没有，哈院长给找了汽车。”
“那为啥走了一天，汽车呢？我咋听不见汽车响？”
娜日萨少气无力地说：“满谛就下了车，中间到色楞格家喝了茶走得慢，河上又看了阵马群”
“马群有什么好看的，快回家吧。我给你宰了羊，额吉又给你灌了血肠子，她也等急了，快走吧。”
“还是家乡亲，走远了才能体会到了。”娜日萨深有感触地说。
僧格也激动地说：
“娜日萨，自从你走了，我们像没了太阳似的，你在时我们那么开心，你一走，额吉有好多天不想回家，我一看她狐独了，赶快把她接来了。这可把你盼回来了，”他说着抢上一步，想抓住娜日萨肩膀，可是娜日萨从肩上摘下挎包随手递给了僧格，他愣了一下，不自然地笑着接过她的挎包说：
“我背上，你累了。听说你要回来，大伙都高兴，我更高兴，我想你也……”
“我？”她摇摇头说：
“我也说不清楚，这样回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反正是回来了。”这时的娜日萨比较平静了许多，她很平静地并深有感慨地说：
“走了又回来，不知是天灾人祸，还是命该如此。用一句哲理性的话说，就是有得有失，使我安慰的是大开了眼界，增长了知识，懂得了人生……”
“啊呀我说娜日萨，你有完没完了，什么人生牛生，在我们草原上，懂得羊生就够了。”
“就这么简单？”
“还有手扒肉，奶子茶，外加一卡子酒……”
“啊，这就是理想？”她有些吃惊了：
“亏你还是个年轻人，就这点理想能建设好个草原？不应该是这样的。”
“怪不得额吉说你变了，真的有点不实际了。什么理想外想，你所说的理想，我觉得那是一个永远摸不着的星星。”
娜日萨边走边说，她突然转过去看了看僧格，然后望着远处的山和天上的白云，不是争辩，也不是解释地说：
“理想是人们的最高向往，它像森林里的雾，又是雨后的虹，暗夜里闪动着的群星，更像马背上争夺第一的那颗心……”
“还记的你赛马得的冠军，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去年，那达慕会赛马我还想起了你。因为你获得过三次赛马冠军。”
娜日萨看看僧格摇摇头说：
“说起赛马来，我还不是凭那匹赛黄羊吗？那匹马真好。可它现在已经老了。过去是花重金买它，现在放在野滩里谁还去管它。它还在吗？我要收留它，直到老死！”
僧格看了看娜日萨笑了，脸笑的更圆了，眼睛笑的更小了，也不知他是在摇头还是点头，笑着走到娜日萨的头里，目的是想引娜日萨快走。娜日萨走在他后边，看着他那圆鼓鼓的背沟，想起了腰满肉肥的马屁股。
娜日萨的回归，哈叶乌素变得热闹起来了。额吉熬茶，僧格煮肉，老满达背着“捎莫子”（钱叉子）去二里远的分销店买烧酒和罐头，还买摆吃盘的冰糖、红枣和新果品。临近的姑娘小伙子们也骑马赶来看望娜日萨。仿佛静寂的草原上请来了活佛喇嘛。
手扒羊肉倒是挺香的，城市的炒肉片尽管加了许多佐料，她总觉得焦疤味不如这清水煮沸的鲜嫩羊肉出锅香。奶茶加酵肯浸泡的炒米更香。食欲跟心情、环境有关系，越是心情好的时侯食欲和消化能力越强。当然，娜日萨心情并不好，一路上还是心事重重，回到家里人多了说起话来都忘了。这块土地，这里的面孔，都对她笑着、爱着。她回到这里就象小鸟回到了树林，特别是女儿在母亲身边更无约束，她放肆地狂饮了烈性酒，僧格高兴得喝了双倍的量，抱着娜日萨的腿哭了。接着，娜日萨的母亲，僧格的父亲，临村的姐妹们都笑了。要是往常，娜日萨肯定会笑，笑个前仰后合，抱着肚子跑到草滩上。可她今天没有笑，既没笑也没哭，她举起酒波荡漾的银碗唱了起来。她这一唱，笑着的人们也都唱了起来，这个游牧民族，聚集起来就是一个娱乐晚会。喝酒唱歌最是尽兴的时侯，泪水既浇兴也浇愁，只要牲畜不死，泪水就是高兴的浪花。
聚散之后，必有一段凄清的感觉。秋夜的草原上已有了几分浸心的凉意，娜日萨送走邻村的姐妹们，加了几件衣服，顺着小河走去了，她很想独自走走，净下心来排除一下挤压胸室的忧烦。
夜很静。包门前点烧了篝火，那种紫色的焰，蛇一样舔着黑色的夜幕。青烟、火花、幽蓝的山谷、徘徊的夜风、寂寥而怅惘的心情，还有黑灯瞎火的旷野……
城市关掉电视旋扭的时侯，草原已是很深的夜了。深夜的草原，只有犬吠声和篝火是它的呼吸。它虽然静寂，但也很安宁，野狼站在远山上探望羊群，但是，守夜的羊犬和篝火使它怯胆三分。当它感到没有指望的时侯，它会发出非常疹人的嚎声。狼哞如七寡哭夫，所以称狼嚎七哭。娜日萨过去守夜也常听到这样的嚎声，可是今天听了感到分外瘆人，因此她没走多远就战栗着回去了。
娜日萨回去之后，感到有点头晕就躺下了。躺下之后，虽然路途的劳累袭击着全身，但是，她久久不能入眠，望着蒙古包外闪动着的篝火，听着羊盘上不时的哞叫声，心儿也仿佛被母亲的鼻息声引着跟着山风徘徊起来。时而飘忽向人群熙攘的影院徘徊，时而又向远方飘去徘徊于深山旷野。飘啊飘的，慢慢地带她飘入了梦乡……
第二天起来，娜日萨喝过早茶，翻了一下画报就出去了。秋天的气流带着喷雾洒下了满草的露珠，借着阳光望去草原像一汪西海，远处的牛群好像站在晶亮的湖水里。她站在山坡上，秋风撩动着袍角，她深深地呼吸着草原的气息，这是城市里呼吸不到的最新鲜的空气。
跑惯了的野马，桩子是拴不住的。城市那种嘈杂的生活有时也惹她讨厌，可她突然远离了它觉得很空旷、静寂。她不思念那里的什么人，她思念煽惑心扉的文化生活和繁华的经济贸易。
她曾在师资短训班里接触过一个要好的男生，爱情的春草刚欲萌生，短师结束了，杨森扎布把那男的分配到边境牧区学校当老师，从此以后两人再没见过面。刚刚萌生的小草一旦枯萎了，也不会再发绿了。工作和迎来送往使她一度落入迷惘，灯红酒绿的生活最容易使人忘掉一切。都市生活的时间老觉着比牧羊的时间短得多，仔细回忆起来，两年零七个月的生活不知道怎么过去的。最感到时间价值的就是奸事发生之后，几天里她想了许多事情，善中之恶最易骗人，她想起了都市生活中的微笑和吹捧有些发抖，杨森扎布那种蓝眼珠下滚出的笑，思谋起来害怕。她当时一点也没有发现，明日全被感情的色彩遮住了，所以觉得可怕，要不是那个急于求成的丑小子暴露出他的用心，她觉得后果不堪设想。
娜日萨舒舒腰，长叹一口气，觉得解脱之后的精神比什么都畅快。起伏的山峦，无垠的旷野，祖先游牧生息的地方虽有些静寂，但它纯情洁净多于都市，人们的生活都像草原的草，只索取大自然的雨露，不互相索取人血。她羡慕人类的进化“文明”，可她突然又怀疑起来，她害怕那些明争暗斗和索取相互的血。
人多带来的热闹最能煽惑年轻人的心扉，她在寂寞时又想起了学校里朋友和周围姐妹们的挚诚和热情，那种饭后的说笑场面总使她难以忘怀。
回家几天她就呆不住了，飞出去的心像风天里张开的翅膀，说啥也收拢不了，喝完早茶就想到山上远眺那些牛群、羊群和马群。
晚上，僧格和父亲总来闲聊喝酒，喝热了也胆大了他就越蹭越近。娜日萨有时觉得好笑，但她又觉得很正常。没有热闹的游牧部落里，晚上不喝酒聊天让他们去干什么？僧格在酒多的时候，尽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一家是母驼一样两个女人，一家是秃鹫一样两个男人。秃鹫落在驼身上，哈哈……”
“这孩子。”其实巴德玛额吉早想让僧格做她的姑爷，她看到小的时侯娜日萨跟僧格挺好来着，可是，长大了又有些变了。这几天巴德玛额吉老让僧格多来，一是看女儿寂寞让僧格来陪着娜日萨说话解闷儿，二是有意让僧格与娜日萨近乎一点培养感情的春苗。
刚开始僧格过来说话，讲一些公社和队里的事情，僧格的闲聊就像奶茶里没搁盐一样乏味。没有知识又没有理想的人，说不出多少激动人心的东西，乏味的东西怎么给人以乐趣和享受？听来只会感到多余，就像听羊叫一样乏味。
白天愿意到山上去，晚上吃完晚饭就睡下了，当然年迈的母亲每天想早点睡。但是，母亲早已睡熟了，可娜日萨还是一幕幕从脑海里翻腾。她不知道今后的岁月怎么打发，无聊更如慢性自杀，思想起来有些颤抖，刚刚晴朗了的心理天空一下又阴云密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