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不信,纪双木就不这样。”我已懒得与他争论,只是平静地说出自己的看法。
“皇后这般裁处之下,那些人对你亲疏有别固然有失善德,但却是应当之举,反观纪双木待你一如既往,颇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修为,倒是需要提防。”小顺子依然怀疑着纪双木的用心,站在他的立场,确实也无可厚非。
其实,我岂不知道宫中满是虚情假意,人人都戴着面具做鬼吗?可凡事皆有例外,否认纪双木,不就等于否认了我自己吗?以前小顺子贬低宫婢德行,我都气得不得了,他难道是看不见我,亦或是连我也骂进去了?可后来回想,我在木园之时,还不是一杆子打翻一船人,将宫中婢女一概冷嘲热讽、嗤之以鼻?虽不是真心讨厌她们,但也确实不相信宫里还有情愿避世之人。既然我是如此看人,又为何不许人这样看我?“你有你的立场,我有我的坚持,我们不如打个赌啊。”我提议。
“打赌我是不怕的,只是你该掌嘴!”小顺子突然竖起眉毛,严厉起来。
“为什么?”我不明白好端端的,怎么又要挨打了?
“你是谁的奴婢?什么叫你的坚持?你没资格坚持!在这皇宫里头,主子们才可以有立场、有坚持,我们是没有的!”小顺子苦口婆心地教育我,虽然聒噪烦人,却不能抹煞了他的一番苦心。我自然知道在宫里说话要谨小慎微,每次回话我都是再三思量方敢开口。只是一不见了主子,就轻飘飘起来,说起家常话,就立刻忘了分寸。此刻小顺子一提醒,我才意识到原来宫中没有闲话白话,句句有玄机,字字要小心。
“奴婢知道了,谢小顺子公公提醒。”我诚心地躬身表示谢意,侧身之时正好瞥见蒲妃从环廊经过。蒲妃似乎不爱艳装华服,总是以白纱长袖衬托飘逸之感,素洁温婉,走在宫里,反若姹紫嫣红下一朵白玉兰,惹人注意。说起来,这是我第二次见她,第一次是予蓝被判****后宫之时,血洒当场,令人不愿回忆,而这一次,则是夜幕遮蔽,多了几分晦涩和诡异。
“你猜猜,她是去哪儿?”小顺子突然考起我来。
“夜幕之下又孤身一人,多是行苟且之事,但蒲妃于黑夜之中身着白纱,似乎并不想掩人耳目,再加上她从环廊经过,莫不是去找太子?”我疑惑地说,“可太子现下不是在与大臣议事吗……”
“夜尚未深,我们不妨再等上一等。”小顺子径直走到环廊上,挨着大红的柱子就坐在了廊椅上。我跟着走过去,正好那个位置能瞧见太子正宫的大门。小顺子拉我坐下,我却如坐针毡,立刻又站起身来。小顺子倒也随我,笑而不语,只是努努嘴示意我朝正宫门口看。我回过头去,没一会儿,就看见一帮子人从正宫大门走出来,立刻有在旁等候的侍从跟上去伺候。
“那些就是来议事的大臣。”小顺子向我介绍着。
“不是说没有两个时辰都结束不了吗?”我一句话没问完,小顺子就起身沿着环廊朝正殿走去。“小顺子公公,去哪儿呀?”我嘴上还问着,脚上已赶紧迈开步子跟上。
小顺子领我到了正殿门前,几位大人还没散开,正围聚着说话。小顺子拂尘一挥,走上前去,“各位大人,这么早就散了?”
“哟,小顺子公公,多时不见,越发精神了。”一位短须高个、面盘四方的大人满面笑容,看似与小顺子也有些交情。
“不精神着点,难道等着讨主子打嘛,”小顺子也不见拘束,左盼右顾之下,轻声问到,“怎么,这两个时辰的议事会,这么早就结束了?”
“哎,太子突然身体不适,让我们改日再议。”另一位年纪稍轻的官员说到。
“哟,那奴才得赶紧请太医去,各位大人,恕不远送了。”小顺子应付自如。
“哪里哪里,劳烦小顺子公公了,请代我等向太子妃问安。”诸位大人们表了表对太子妃的敬重,纷纷散去。
“太子身体不适,要不要禀报太子妃?”毕竟在身边伺候了一段日子,我心里还是想着太子妃的。
“禀报什么!早点回去歇着吧。”小顺子一反刚才的担心样儿,转身就走。
“可刚才你还说要请太医去的。”我傻傻地追问着。
“请太医?哼,请他来看太子与蒲妃的好戏吗?”小顺子的话有些尖刻,却说出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你是说,太子慌称身体不适,支开大臣,是为了蒲妃。”我将事情贯连起来,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那蒲妃的面子也太大了吧,能让太子为她不惜说谎阻扰议事。”
“蒲妃前往太子正宫是你亲眼所见,太子突然身体不适将议事搁置是你亲耳所闻,难道你的耳朵眼睛都是假的吗?”小顺子不再旁敲侧击,而是将事实直白道来,“蒲妃初进宫的头三天,一直拒绝侍寝,说是守孝未满三年,要等月底才能行周公之礼,太子爱重她,未有临幸就疼爱有加,可就在月底前,蒲妃陪同太子去校场骑马,不慎破壁,严妃细查后认为是蒲妃德行有亏,借此遮人耳目,然而太子坚信蒲妃无辜,反责严妃,后来更为安抚蒲妃,除去了严妃的太子妃之名,严妃心寒,自请休妻,离宫而去。”
“是这样,”我恍然大悟,疑惑地说,“如此,不就是蒲妃帮了太子妃吗?”
“帮?”小顺子摇摇头,“严妃的事,我和娘娘一直觉得蹊跷,严妃若离开,太子妃之位必属娘娘,蒲妃此举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但不解归不解,娘娘认定,凡有可疑,必有不轨。果然,娘娘承太子妃位后没有多久,就突然失宠,这里面一定也有蒲妃的功劳。”
我怔在那里,小顺子的话像一锅沸水浇在我的头顶,先疼得我在心里啊啊大叫,随即沸水在冷风中迅速降温,眼前的雾气消散,心也渐渐明了。我回头望向太子正宫的大门,凄然地说,“所以你故意让我看到蒲妃去找太子,让我听到大人们的话,让我相信蒲妃的确不是良善之人,是这样吗?”
“我知道有些事,靠我说给你听,是没有用的,你即便信了,那也不是真信,只有让你亲眼见了,亲耳听了,才能真的放进心里去啊。你说纪双木本性纯良,那我问你,你可见过她一人独处之时行为何举,你可见过她在自家主子面前是何嘴脸,你可知道她在你背后有何非言,你可知道她与其她宫婢之间究竟有何关联?你每日不过见她三、四个时辰,而且是众目睽睽之下,直面相交之时,她所做所为何为真何为假,她所说说述何为实何为虚,你当真看得清楚分得明白吗?”小顺子又开始苦口婆心,看他年纪轻轻,就如此心事厚重,思虑成茧,便可想而知这皇宫对他的伤害,已远不在身体。“西樵,皇宫之中,勿要轻易信人。”
我抬起头,倔强地说,“也包括你,和太子妃娘娘吗?”
小顺子的眼神突然变得可怕,我不禁浑身一颤,本能地想要后退,这时,小顺子搭住我的肩膀,凑近来说,“林西樵,这里不是你的木园,一眼看穿三句说尽,有些话你要切记,却不能妄用,别忘了自己是怎么从坟堆里出来的。”
小顺子的话深印进我的脑袋里,其实我一直很努力地在观察每个人的生活,可是到如今我不得不承认,我还需要更勤勉地学习。
可能是怕说得太多我也消化不了,小顺子再没有唠叨什么,放我回去睡觉了。床榻之上我辗转反侧,小顺子的话固然让我对他又多了一层隔阂与顾虑,可让我最心绪不宁的,是我对纪双木的态度又有了模棱两可的选择。我本能地想选择信任,可小顺子的话总像一根棍子把心中的池水搅得一团乱。如果纪双木也像我一样,相貌平庸、身有残疾,恐怕我就会义无反顾地相信她,那样就不会是小顺子说服我,而是我说服小顺子了。不,也不是,小顺子不是被我说服的,而是被如我一般的身体说服的。在这个鬼地方,没有人相信所谓的誓言、辩白,只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判断。而纪双木偏偏美丽、清纯、乖巧,即便没有坏心也会被有心的人当成对手,尽管她还不是主子,也难逃宫中无数双嫉妒的眼睛。只怕在她的主子万淑宁正式册封之后,这种妒嫉会愈演愈烈。
说到册封,转眼便在明天了。二十几天的光阴匆匆掠过,我与纪双木在波澜不惊中渐渐走到分离的桥头,我们彼此的缘分,今后,只怕要仰仗太子妃与万淑宁的缘分了。我感谢纪双木,她良好的表现让我从来没有在出卖她与背叛太子妃之间犹豫过,但愿这种犹豫永远不要降临到我的身上。
“我们还会再见的,”纪双木站在石子路的岔口上,拉着我的手,“宫为家,你我为姐妹,宫为天地,你我互为家。”纪双木是读过书的,说出来的话是我学不来的,这句话我视作她的承诺,而我却在心底告诉自己,如若此话不能应验,宁愿永不再见。
我送太子妃至太子正宫正殿,蒲妃已在那儿等候。今日特殊,蒲妃也将以往素白的风格稍作改动,穿了淡紫的罩纱上衣,窄领宽袖,下面是紫罗兰的裙子点缀了几朵绛紫色的边花,粉红的饰带披在肩上,显出流水涓涓之美。送走了太子妃,我突然空了下来,太子宫没有别的活安排我干,司礼院的课程也全部结束了,于是我想到,回木园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