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过去了三天,后宫里开始流传一个消息,皇上快不行了。一时间,咒骂齐霜霜的流言蜚语在后宫盛传,那些被冷落的嫔妃时不时聚在一起嚼舌头,还四处散播红颜祸水,厉鬼索命的谣言,连荣庆宫的奴才们都冷言冷语起来,对齐霜霜爱搭不理的,只有紫玉和纸鸢还不至于做得太绝。
“她原就没有根基,又是学樊贵妃的样儿才得的宠爱,现如今折了一条腿,又连累皇上病重,只怕从天下落到地下的那份罪,她是非遭不可了。”刘福海跪在太子妃面前,说得恳切,却恳切得虚假至极。
“本宫不是让你来怜香惜玉的,”太子妃厌恶地皱皱眉头,“现在宫里头在传,说皇上病危,皇后没有出面澄清,太后也频繁出入中宫,这原本不靠谱的话倒越来越像是真的了,”太子妃边说边看着刘福海微微紧张的脸孔,轻声轻气地问到,“刘福海,这是真的吗?”
刘福海肩膀一抖,“回娘娘,是……是真的。”
太子妃顿时脸色一凛,“你说什么?皇上真的病危了?”
“不是只砸到了头吗?”小顺子也跟着急躁起来。
“其实皇上额头上的伤口并不深,只是……只是……”刘福海的汗下来了,脸涨红得跟紫猪肝一样,好像眼前放着刀山火海要他走一遭似的。
太子妃干脆一巴掌拍在桌面上,“本宫不会卖了你的,说!”
“奴才说,娘娘可千万别说是从奴才这儿听去的,”刘福海又连续磕了三个响头,“御医用银针在皇上的伤口处探出了毒素,此毒虽不致命,但却会使得伤口无法愈合,至今仍未能止血……”
太子妃嗖的一声站起来,震愕的目光找不到一个具体的聚焦点。她开始用嘴巴呼吸,那种苍白的脸庞,让人感觉她正被人扼住喉咙,窒息的恐惧感正袭击着单薄的躯体。这样的结果完全不在她的意料之中,原来这不是简单的后宫争斗,这很可能是个可怕的政治阴谋。我胆颤心惊地看看小顺子,他也紧闭双唇不敢呼一口气,我又看看刘福海,他好像虚脱了一样猛擦着脑门上的冷汗,最后我看向太子妃,她的脸庞如同羊脂白玉的雕塑般死寂清冷,沉默片刻后,她终于开口问了一句,“是哪位御医探的针,可靠吗?”
刘福海一愣,回答说,“最早是御医韩冬青,后来其他御医也探针确认了……娘娘,娘娘……”没等刘福海把话说完,太子妃已转身往寝殿里去,刘福海眼巴巴地看着太子妃的背影消失在帘帐的背后,连小顺子也一同退场了。刘福海不明就里地看着我,无辜地睁大眼睛问,“西樵姑娘,奴才又说错什么了吗?”
“别瞎猜,娘娘心里想事儿呢,你且回吧,娘娘见你的事,出去别说一个字。”我拿着主意,这也是跟了太子妃之后慢慢学会的。我看着刘福海离开,脑子里回忆着方才的场景,在刘福海提到韩冬青三个字的时候,我看见太子妃的眼睛突然放出异样的光芒,记得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在太子妃让刘福海调查蒲妃怀孕的时候。御医探针,蒲妃问诊,这本是两件毫无关联的事,我想太子妃提出此问的本意,并不是要听到这样一个凑巧的答案。
因为伤口无法愈合,皇上的身体一日比一日虚弱,皇后和太后还是没有公开调查,太子妃对韩冬青也未作深究,皇上病危的传言已经变成了众人皆知的事实,齐霜霜没有了皇上撑腰,又落下了残疾的毛病,宫中再没有她的一席之地,刚一入春,皇后就传下懿旨,齐霜霜迁入静禄院,褫夺贵妃封号,先降为嫔,待皇上日后发落。小顺子候在荣庆宫外,看着荣庆宫人去楼空,赶紧回来报信。
太子妃一听这懿旨就冷笑着说,“什么日后发落,谁知道还有没有日后,别说皇上活不过来,就算御医们能妙手回春,齐霜霜凭一条腿,还能学谁?”太子妃脱去厚厚的绒毛披肩,让我把窗户打开透透气,然后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让初春的融雪的味道飘入心肺,“本宫苦心经营八个月,好不容易让樊贵妃能够涅磐重生,没想到这么快就虚华落幕千疮百孔了,看来人算到底是不如天算,本宫也只能道一声无奈了。”
“娘娘,”小顺子小心翼翼地凑上来,“齐霜霜的事算是告一段落了,皇上那边……还能撑多少日子呀?”
“只怕……”太子妃的脸色突然凝重起来,犹豫而又谨慎地说,“过不出这个春天了。”
雪又融化了一层,大地的颜色清楚地露在眼前。皇上驾崩了,三月初三,桃花初开的日子,宫中的哀号将粉嫩的花瓣点上血红的颜色。我终于又见到了小玄子,在中宫的正殿之外,我们相互望着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走近彼此。他没怎么变样,只是眼中的机灵劲没有以前那么跳跃了,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我想我的变化一定比他要大得多。
“卢公公差遣你来的?”我没有说什么客套话,跟他也不需要。
小玄子压低嗓音说,“我来送葬的。”
“什么?”我没有准备好听这样一个吓人的答案,本能地轻呼一声。
“殉葬呀,”小玄子没有表情地说,“按照惯例,妃一级以下的后宫姬妾都要殉葬,我是来跟皇后娘娘确认妃嫔名册的。”
我点点头,想起来宫规里确实有这么一条。
“你知道吗,齐霜霜已经被打入冷宫了。”小玄子突然提到齐霜霜,我有些小小的惊讶。
“我知道,是皇后下的懿旨,”说到这里,我突然有所觉悟,“她也要殉葬吗?”
“既然降为嫔了,当然要殉葬,”小玄子停顿了一下,然后用极轻的声音说了句,“真不知道太子妃是帮了她还是害了她。”
“啊?”我猛地瞪大眼睛,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太子妃和齐霜霜的事,难道小玄子也知道?
小玄子见我这副惊慌失措的表情,眯起眼睛笑着摇摇头说,“你还是修行不够啊,这么快就露怯了。不过,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所以你这副表情也就在我这里做做好了。什么都别多问,我害不了你,也害不了你的主子,她就快是皇后了不是吗?”
“不是要等册封了才作准吗?”我低头说,好像要被册封的是自己一样,突然,我又有些害怕,好像一切来得太快,反倒不真实了,“一般太子妃都能变成皇后的,是吧?”我期盼地看着小玄子,却看到他眼中的犹豫。
小玄子在认真凝视我的眼睛好一会儿后问到,“其实谁当皇后,对你也不是太重要,是吧?”
我的心一下子掉进漆黑的冰窖里,我觉得这就是一个否定的回答。但是,他为什么会否定,他听说什么了吗?刚才他在皇后那里,是不是皇后说了什么,难道皇后要因为齐霜霜的事跟太子妃作对到底吗,连家族利益也不要了吗?无数个疑问涌上我的心头,我感觉自己快要晕过去了。
“我要去静禄院传旨了,你要一起去吗?”小玄子岔开话题,他向来懂得点到为止,我也知道任何的追问都必须有适可而止的时候,这是我们之间的默契。
我摇摇头。小玄子走了,我站在风中遥望静禄院的方向,我已经在心里看见了齐霜霜最终的结局,也终于明白了太子妃凭什么能将皇上的病情推断得如此准确。齐霜霜若仍为妃,则能在望月庵平静地生活,那是一种解脱,可皇后不会让她解脱,所以尽管没有确凿的罪名,皇后还是急匆匆地将齐霜霜降为嫔,她成了嫔,皇上才可以驾崩,也就是我现在看到的这个结果。我佩服皇后的心思,我更佩服太子妃看透人心的本领。又或者,她不是在看人心,而是在将心比心,若我始终只会用奴婢的心去思考,我永远无法理解她们。
风刮得有些大了,呼呼的声响让我的耳朵阵阵生疼,我拿手捂住耳朵,风声消失了,而另一个声音抢占了我全部的听觉。那是小玄子的话,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一下敲得我心疼。谁当皇后,对我是没有那么重要,可是对太子妃来说,皇后的名分可能比她的性命还要宝贵。小玄子的话,我不敢说给太子妃听,但我却深深地害怕,如果这一切真的发生了,太子妃要如何去面对,如何去接受。
我浑浑噩噩地沿着石子路往回走,迷离而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一个迎面而来的人影。我根本没去看那是谁,只是渐渐走到石子路的侧边,让出空间来好让来人走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那个人故意往我这边靠过来,我越躲,她越凑得近,眼看她的裙摆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了,我终于忍不住抬头想说她两句,却没来得及看清她的样子就被她冷不防地踹了一脚。我哎哟一声就蹲下去抱住脚,这时她又热情地扶住我,还用胳膊揽住了我的腰。我心里气得火冒三丈高,刚要抬头骂人,就感觉自己的腰间被塞了什么东西。我的心一紧,惊惧地抬头,不禁吓得拿手捂住嘴巴,免得叫出声来。这时,不远处传来宫婢说话的声音,我敏感地回头看了看,再回过头来时,那人已经朝远处走开了。我望着她的背影,感觉今天的世界整个儿颠倒了。
我回到太子宫,把塞进腰里的东西拿出来,那是一个小葫芦,有盖子的,我把盖子打开,里面落出一个纸卷。我把纸卷展开,发现竟然是空白的。我傻眼了,这算什么意思啊?我把纸卷放回葫芦里,然后把葫芦系在腰间,我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只是一时的激灵,我就这么做了。
我走进寝殿,小顺子赶紧冲我摆摆手,那是说太子妃需要安静,让我别出声。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床榻前,看了看太子妃沉睡的模样,然后一转身,就看见小顺子紧紧盯着我的裙子看。我顺着小顺子的目光往自己的裙子上看,结果目光落在了那只小葫芦上。“你认得这葫芦吗?”我兴奋起来,眼里都放着光。
“你……你哪来的?”小顺子竟然结巴了,我想我很可能做对了一件要紧的事。
我生怕吵醒太子妃,捏着嗓子轻声轻气地说,“肖玉华塞给我的,你信吗?”
小顺子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他一把拉开我跑到太子妃的床榻前,硬生生把太子妃唤醒过来,然后轻声耳语几句,最后指着我坠在裙上的小葫芦给太子妃看。太子妃看见小葫芦顿时眼中一亮,吩咐小顺子说,“倒盆水过来,点蜡烛。”小顺子应声去了,太子妃起身更衣,一边问我说,“她怎么把东西给你的,有没有说什么,有没有人看见?”
我听这话,竟没有半分讶异,心中隐隐有所感悟,老实说到,“她绊了我一脚,趁着扶我的时候把东西塞进我的腰带,当时没别人,她也没说话,后来听到有人来,她就匆忙走了。”我说着,把系在腰上的葫芦解下来递给太子妃。
太子妃麻利地打开葫芦盖子,把纸卷倒出来,也不急着打开看,而是等小顺子把水盆和蜡烛都预备好了,才小心翼翼地将纸卷展开。我特意看着太子妃的表情,她似乎一点都不为空白的纸卷所困扰,而是将纸卷铺平了浸入水中,片刻之后取出,又用烛火慢慢烘烤着。渐渐地,那空白的纸上显出字来,墨迹由浅变深。
“娘娘您怎么会……”我好像做梦一样喃喃自语。我好像突然明白了木珠子的事太子妃是如何得知的,明白了中宫伴驾的消息是如何走漏的。这不像是临阵倒戈的匆促之举,这是个蓄谋已久的潜伏计划。如果深想下去,文秀公主的提前出嫁,万淑宁与肖玉华的主仆结缘,那些貌似阴错阳差的因果,说不定就是这场潜伏最初的端倪。
我从水盆里弄了些凉水拍打在脸上,我终于冷静清醒了。而就在这时,小顺子急促的喊声打断我游离的思绪。我感觉有零碎的纸片飘到我的脸上,接着太子妃的尖刻的喊声刺疼我的耳膜。
“皇后的取笑竟然是真的,她们真的在私下偷会,真的,是真的……”太子妃重复着同一句话,把手中的纸卷撕得碎无可碎却仍不停手,细碎的纸屑撒得满地都是,好像一股可怕的寒潮又带来冬天的雪子。
“娘娘……娘娘……”小顺子癫狂地跟在太子妃身后,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太子妃一脚将床榻边取暖的火盆踢翻,“她们怎么可以在一起!怎么可以背着本宫做这种事!何况皇上还在,她们就敢如此放肆,如此迫不及待!”太子妃狠狠地跺着脚,将攥在手心里的最后一点纸屑狠狠地抛甩到小顺子的脸上。小顺子本能地伸手去接住那些碎纸片,可它们却从小顺子的指缝间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