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刚过,娘娘再睡会儿吧。”我拨开床帐,试了试被窝还暖和,想要扶着皇后躺下。
“梳洗吧。”皇后突然起身,披上的斗篷滑落在地。
“现在?”我满腹疑惑地看着皇后在梳妆台前坐下。这比皇后平日梳洗的时间整整早了一个多时辰,天都不能算是蒙蒙亮,就算把灯烛凑到跟前,也只能勉强照清楚皇后的容貌。
皇后微微勾起嘴角,右手的中指像抹胭脂似地从左边嘴角滑到右边嘴角,然后弯起手指,指尖离开嘴唇,“对,就现在。”
我没有再多嘴,点亮了五盏灯烛围放在寝殿内,架起三面铜镜,替皇后梳妆。
小顺子守在外头,见里面灯亮了,赶紧进来张望,见是皇后起早了,正要喊人来服侍,被皇后阻止,“是本宫起早了,只准备车撵就好,不必惊动其余的人。”小顺子轻轻应声,随即着手去办。
皇后梳妆完毕,已是三更过半,寒气却依然未退,我给皇后披上鹅绒的斗篷,在秋日的清晨,最是能挡风暖身,又轻盈飘逸的。上车撵的时候,皇后想起了什么,转身问小顺子,“虽说不惊动不相干的人,怎么连纸鸢也没来伺候?”
小顺子迅速地瞅我一眼,尴尬地笑笑,“是奴才没有叫她。”
皇后轻轻哦了一声,上了车撵。我刚跟着迈进一只脚,不知怎么总觉得小顺子瞅我那一眼别有他意,于是忍不住回头瞥了他一眼,他脸上刚刚还挂着的尴尬笑容被一种为难的表情代替。坐进车撵里,我竟觉得比外头还要冷,风吹起窗帘子,呼呼往里灌,让整个车厢都瑟瑟发抖起来。我挪到起风的那一头,用身体把窗口挡住,凌乱飘舞的窗帘打在我的后颈和肩膀上,无意的回眸间,我看见小顺子人还站在原地恭送皇后,一双眼却焦躁地左右顾盼。
“你说他在看谁?”熟悉的声音这样问我。
“奴婢也不知道。”我自然地接话,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来,正对上皇后疑惑的目光。
“小顺子也学会撒谎了。”皇后笑了,眼里却流露出悲戚。
“娘娘说什么?”我倒是没往这上面想,有点猝不及防。
“他不是冲你,”皇后居然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心思,“那是说给本宫听到,还有他看你的那一眼,也是做给本宫看的。他是护着纸鸢呢。”
我仔细想了想前因后果,心中有些明白了,微微歪着脖子问,“莫不是纸鸢与我赌气,故意不来服侍,小顺子怕娘娘怪罪她,所以替她担下了责任?”我见皇后没有反驳之言,心里更认定了这个理,不禁起了失落之意,低头喃喃而语,“那便是为娘娘待奴婢亲厚宽容的缘故了。”
皇后许久没有说话,而后轻描淡写地说,“宫里就是这样的,任何的忠诚都不可能纯粹得没有一点私心杂念。”话说到这儿,车撵突然转向右去,皇后掀起窗帘子叫车撵停下,从袖中掏出一只信笺递给我,“你现在就下车,去储芳阁把这个交给阮心梅,然后……”皇后勾勾手指,我凑过去,皇后在我耳边轻言几句,我渐渐睁大眼睛,待皇后说完将身体向后退回。“此事一定要办得妥帖,本宫不想露出任何蛛丝马迹留人猜测。”皇后谨慎地说。
“那……太后娘娘这边……可说定了?”我忐忑地问。
皇后的眼中突然荡漾起一片朦胧的笑意,“你以为本宫这么早出来,是为了什么。”
我明白了,皇后这是要去跟太后“串通”演戏,只怕皇后又要费一番唇舌了。我跳下车,急匆匆往储芳阁去,如今我唯一能做的,便是把皇后的吩咐办妥。我赶到储芳阁,偷偷把皇后的意思跟阮心梅说了,又把信笺交给她,阮心梅看完烧了信笺,让我在储芳阁的后门等。不一会儿,一驾马车到了跟前,阮心梅从上面下来,让我上车。我上前掀开帘子,看到的正是杨岫云淡如清风如寒霜的面庞。她穿着淡蓝色的窄袖圆领绸衫,青灰的碎花简折裙,苏紫的腰带打着松垮的结垂在腰间,头发只简单挽了两个髻,用柳叶细的彩色发带盘绕着扎起来,轻盈灵巧。这模样乍看,就是个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小宫婢,只是仔细一瞧,倾城美人儿的模样就活脱脱显出来了。谧妃这藏人的活,还真不容易呢。我这样想着,登阶而上,坐到杨岫云身边,一股淡淡的幽香立刻钻入鼻子里,比我曾经闻过的任何一种花香脂粉香都要清润舒爽。
“你擦了什么香吗?”我把头转向杨岫云,看着她如雪的肌肤,轻轻吸了吸气。
“我从不擦什么香。”杨岫云的声音依旧如同涓涓流水,温润,却也清凉,比之前虚弱之时多了几分婉转。
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转过脸来深吸了口气,很认真地说,“从今天开始,你就不叫杨岫云了,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给你赐名沉香,并赐锦颐宫辅殿之职,今日起用。”说完,我微微侧转脸庞,用眼角余光观察她的表情,她倒是很平静,也许从得知自己留用宫中那刻开始,就对今日的局面有所准备了。“我现在带你去慈宁宫,一会儿你就改乘谧妃的马车随其回宫,至于你在锦颐宫的生活,自会有谧妃娘娘替你安排。记住,”我突然加重语气,“你是太后赐给谧妃的宫婢沉香,而杨岫云这个名字,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内,不会再有人提起了。”我适时地凝视住杨岫云的眼睛,生怕错落她的一个细微的表情,“分寸二字于你,并非难解之事,无奈事关生死,千万要谋定而后动。”我把手搭上杨岫云的手,“唯认命之人,方留人之命,你明白吗?”
杨岫云没有说话,马车渐渐停住,想是到了慈宁宫的偏门,那时皇后与我约定的地方。我掀起窗帘,看见谧妃的马车正并排停着。我知道不能再耽搁,但杨岫云未曾言语半句,让我不敢轻易放她下车。就在这转瞬的犹疑之间,杨岫云突然说话,“是谧妃的马车吗?”我微微一怔,喉咙里模糊地嗯了一声,不知算不算是承认了。杨岫云突然起身,自己掀开帘子跳下车,我正惊骇,急忙跳下车要拉住她,她却一个转身朝我躬身行礼,“林承御不必送了,奴婢沉香,不会与命争。”
话音刚落,就听到三声拍手响,旁边马车的帘子被掀开,露出谧妃的脸来。我蹲了蹲身,算行礼了。谧妃笑盈盈地冲杨岫云招招手,杨岫云最后看我一眼,上了马车,坐在谧妃身边,把头埋得很低。我眼巴巴望着谧妃,想从她的笑颜中看出点什么来,却一无所获。谧妃拿绢子掩着嘴角说,“这丫头不错,果然皇后娘娘没有为难本宫,你回吧,让你们娘娘放心。”
我又蹲了蹲身,算是遵从了。待谧妃的马车跑开一阵后,我让储芳阁的马车回去,自己则步行绕到慈宁宫门前。此时慈宁宫前已停了四驾马车,皇后的,谧妃的,安瑾萱的,还有庄環的。我悄悄走到皇后娘娘的马车旁,像其她等候主子的宫婢一样,静静站立着。没有人问我为何此时出现,没有人问我从何而来,除了纪双木,谁家的宫婢还会盯着我。我不经意地将目光锁定在谧妃的马车上,也只有纪双木不在的时候,我才敢如此放肆如此大胆地盯着一个大秘密看。风把窗帘子吹起来,但只要人趴低了身子,就不能看见,天晓得,里面还藏着人呢。
慈宁宫里陆续有人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是庄環,一步三摇,把柔美变成了轻佻。谧妃跟在庄環身后,相比之下,要清丽脱俗高雅端庄得多了,却在嘴角挂着酸酸的醋意,在眼角染着桃色的妒意。但只一瞬,谧妃就看见了我,很快收起嘴边眼角的情绪,若无其事地缓缓走下台阶,直到马车跟前,娴熟地登阶上车,很快地钻进车厢,快到站在外头的人来不及看清车厢里闪过的一抹颜色究竟是谁的。
“回宫吧。”皇后的声音已近在耳畔,袅袅而绕的,还有那开弓没有回头箭的宿命感。回宫的一路,皇后默不作声,只是偶尔掀起窗帘子,用力地呼吸着,除此之外,我只听见车轱辘在青石板上留下痕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