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木佳子的当夜，小顺子拿了木佳子换下的衣裳出去，第二天一早，宫里就传出木佳子在明湖溺水身亡的消息。被湖水泡了快一天一夜的尸体伏倒在岸边，头发凌乱，低垂的绾发已经松散了大半，盘在头顶的髻挂满了水藻，斜插的蝴蝶钗被浸湿的头发缠绕着，脸部微涨，脸颊和额头有被礁石磨破的痕迹，谈不上面目全非，也已经是惨不忍睹，只有那一身淡粉的裙装，和绣着桂花的纱衣，还是原来的样子。鹅绒的斗篷被人找到，团起来的斗篷如同落水的鸭子，羽毛粘附在一起，失去了原有的光泽。长淑殿的焦美人前来认尸，她对着肿胀的脸孔露出厌恶的神情，还用手绢掩住口鼻，随时要逃开的样子。
我冷眼看她，实在不喜欢她故作娇柔的模样，催促着问，“怎么样，是木佳子淑女吗？”
“是她，是她，”焦胧月指着木佳子说，“昨天，她就是穿着这套衣服游园的，林承御你看，她那件纱衣上的桂花还是她亲手绣的，宫里再没有第二件了，还有那支蝴蝶钗，不就是皇后娘娘前几日赏赐的嘛。”焦胧月露出嫉妒又解恨的表情，我突然感到这个女人内心的阴暗，但是，我很满意她的回答。
确认溺毙者是木佳子后，皇后当即下旨，厚葬木佳子，抚恤木家。我听着她给司礼监下令，心里一阵阵地发麻。在我以为木佳子的失踪刚刚开始的时候，一切竟然如此迅速地终结了。短短一天一夜，易容、调包、谋杀、验身，这些骇人听闻的事都悄无声息地就完成了。我想哪天如果我也需要消失了，也会这样悄无声息吧。
午膳的时候，内务府的曹预来给皇后复命，说一切都已照皇后娘娘的意思办妥了，只是木方舟执意要进宫谢恩，面见皇后，曹预不敢做主，特来请皇后示下。皇后把火签子从暖炉中抽出来，轻吹了吹亮红的火星子，慢悠悠地说，“木方舟是不是已经在宫门口了呀？”
曹预紧张地看了皇后一眼说，“娘娘圣明，奴才已经让他耐心等候，有了娘娘的传召再进宫，可他不依不饶的，硬是要来，德胜门的守卫不让他进来，他就赖在那儿了。”
皇后冷笑一声，“堂堂翰林院学士，竟然学得跟泼皮无赖一样。曹预，这件事你别管了，本宫自会处理，你回吧。”
“是。”曹预乐得此事与他无关，磕了头就离开了。
我本来就觉得此事了结得过于匆忙，曹预带来的消息更让我隐忧丛生，“木方舟要做什么，好像不是来谢恩的。”
皇后又冷笑一声，笑中带着厌恶，“木佳子死了，他父凭女贵的心愿彻底泡汤了，他不来讨个说法，难道就这么认栽了？”
“木佳子是落水溺毙的，这公道跟谁要去？”小顺子撇着嘴，突然作惊恐状说，“噢，难不成，他想说女儿是被人害死的，要在宫里找人陪葬，还是，他趁机闹事，想讹一点好处，娘娘，他好贪呀！”
皇后刚刚还挂着冷笑的脸一下子就只有冷没有笑了，“这个木方舟，不感恩戴德就算了，还敢来跟本宫说理，”皇后摘下腰牌给我，“西樵，你去说给木方舟听，说什么都可以，一定要让他知难而退。”
“是。”我接过腰牌，匆匆赶往德胜门。守卫们见到腰牌，为我开启宫门，我看见一个男人背对着宫门而站，听到宫门挪移发出的嘎嘎响声，兴奋地转过脸来，见到宫门敞开，立刻快步朝宫内冲过来。守门的侍卫将长矛往前一架，拦住了他的去路。那男人留着长长的胡须，额头微窄，眼睛细长，嘴唇很薄，不太有官相，许是为木佳子的事伤身劳心，苍白的脸上除了焦急，就是懊恼和苦闷。我轻轻摆了摆手，侍卫将长矛拿开，那男人急着要往里冲，我抬起左臂，将他拦住。他愕然地看着我，眼中既有疑惑也有不满。我不计较他看我的那种愤怒的眼神，微微笑着说，“是木大人吗，奴婢是皇后娘娘身边的承御林西樵。”
那人明显收回了之前的眼神，客气地说，“本官是翰林院学士木方舟，要觐见皇后娘娘，烦请林承御通传。”
我依旧微笑着说，“皇后娘娘有要务在身，无暇接见大人，大人若有事，可告知奴婢，奴婢一定代为转告。”
木方舟浑身轻轻一颤，尽量克制自己的脾气说，“此事事关重大，本官必须面见皇后。”
我不再微笑，示意守门的侍卫退回原位，压低声音说，“事关重大？有多大？无非就是木佳子溺毙一事罢了，皇后娘娘已经下旨厚葬，抚恤你方家，方大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木方舟似乎是被这话激怒了，瞪着眼睛说，“我女儿熟识水性，怎会溺毙湖中，这分明是有人存心谋害！”
我闻言略惊一惊，木佳子熟识水性，这点我们都疏忽了。但是，人已经死了，流动的湖水早就把死亡的痕迹全部清除，是非对错，全由得我来说了。我定了定神，略带惋惜地说，“奴婢见过木淑女的尸体，头和身体都有被水藻缠绕、被礁石碰撞的痕迹，明湖水藻丛生，暗藏礁石，并不是熟识水性就能幸免于难的。再说，木淑女为人谦和，从不邀宠献媚，更尚未被皇帝临幸，谁会害她？”
木方舟白了我一眼说，“你倒说得轻巧，难道我好好一个女儿，就这么死在皇宫里，就算完了？”
我浑身的汗毛顿时倒竖起来，机敏地盯住木方舟说，“那木大人想怎么样？”
木方舟张了张嘴，最后嘿嘿一笑说，“这个，本官和你说不着，本官要见皇后。”
我见他这样，也嘿嘿一笑，放话说，“如果奴婢不说好话，皇后娘娘是不会见大人的。”
木方舟明显皱了下眉头，干巴巴地说，“木佳子的死，怕是追究不出结果了，木佳子还有个表妹，品貌端庄，而且已经过继给本官做女儿，要是皇后娘娘怜惜，肯给个恩典，许她进宫，替她姐姐继续服侍皇后，报效皇恩，她姐姐也就瞑目了。”
我不禁在心里嘲笑木方舟，原来他是替自己找前程来了，如此，倒是印证了木佳子说的话。我拍拍手掌，故意用夸赞的口吻说，“木大人能够体谅，奴婢心中敬佩，只是木淑女的表妹进宫一事，奴婢以为，木大人还是不要奢望的好。”我的语气渐渐转冷，嘲笑之意微微流露。
木方舟被我驳了面子，不禁有些尴尬，黑着脸说，“林承御管得太宽了吧，不让本官进去也就罢了，凭什么替皇后娘娘下决断，本官又凭什么要听你的！”
我见他如此没有自知之明，干脆把脖子一扬说，“奴婢没有替皇后娘娘决断，奴婢说的就是皇后娘娘的决断，娘娘说了，要您知难而退，这，可是皇后娘娘的原话。”
“难？本官可不觉得难。”木方舟露出奸佞的笑容，“之前的蒲大人的女儿，也就是当今谧妃，不也是靠太后娘娘的恩典破例进宫的嘛，还有万将军的女儿，虽说只封了个郡主，也是莫大的恩宠了，既然他们的女儿可以，为什么本官的女儿就不可以？”
“因为他们的女儿是亲生的，而木大人的女儿是过继的。”
“可本官死去的女儿是亲生的！”木方舟很激动，整张脸都憋红了。
“木大人！”我大声地喝止他，从心里看不起他，“您说话可要谨慎啊，有些错误，犯一次就够了，再要过分，可是会闯祸的。”
“你……你胡说！”木方舟指着我脸的手拼命地颤抖着，也许是被我气着了，也许是看到没有希望了，心里着急，又或者是从话里听出了点什么，心里害怕，连声音都有些变样了，“本官有什么错，本官能闯什么祸！”
我实在觉得可笑，干脆摊开了跟木方舟说，“之前进宫的根本就不是木佳子，你的亲生女儿的确死了，但不是死在宫里，而是死在京城之外。”我说完这话，看见木方舟已经连连后退几步，面如死灰，双腿打颤，在他准备转身逃离的时候，我远远地喊着，“木大人，您还打算要个说法吗？”
木方舟猛地愣了一下，身体僵硬地慢慢地转过来，看了我一眼，低下头抬起手臂冲我摆了摆手，跌撞着转回身，蹒跚着走到马车边，艰难地爬上去。车轱辘转起来，我看着远去的马车，心想木佳子溺水的事到现在，该是真的宣告终结了吧。
回中宫的路上，我从锦颐宫前经过，想起那里藏着杨岫云，我便有意无意地多看了几眼，就是那无意的一瞥，我看见一个人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处。皇上？他怎么一个人来锦颐宫？我不禁站住脚，但很快看到小潘子匆匆而来，便没再多作停留，加紧脚步往中宫去。
锦颐宫到中宫途经一片梅林，点点绛红点缀枝头。我脚下虽然快，目光却时时流连这星星点点的梅红，匆匆的一瞥又一瞥间，我又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淡紫罗兰的宽袖上衣，杨梅紫的裙子，透明的纱罩在裙上，将高贵的紫色衬托得清淡柔和，腰带还是细细的盘花的那种，是石榴籽颜色的，发髻仍旧是空心的绾发，没有厚重的金器饰物，只有一枚梅花簪，点缀优雅。她总是保持这样的风格，婉约，就是对谧妃最恰当的形容。等等，谧妃，怎么会是谧妃？我明明看见皇上进了锦颐宫，可谧妃怎么会在桃花林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