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佳子一进寝殿就跪下说,“娘娘,奴婢前两日被人跟踪,故而未能如约而来,请娘娘恕罪。”
“果然是出事了,跟踪你的人是李袖音吗?”皇后尖锐的目光中有一点点预料中的笃定,有一点点期望外的惊异,把那种明明预感到了什么,却又不希望真的发生的矛盾感从眼神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是她,”木佳子抬起头,莫名的欣喜在眼中闪动,期盼地说,“娘娘是查到什么了吗?”
“查倒是查到了,原本是该大快人心的,”皇后看了木佳子一眼,“宫人弄权的事,李袖音的确有参与,而且涉案甚深,本宫原本打算按你说的以罪论罪,就算不能处死,也至少削了她的职,发配到八房里去受苦,之后再要折磨处置,便容易了。可惜现在……”皇后无奈失落地从袖中抽出一张信笺,丢给木佳子,“你先看看这个吧。”
木佳子拾起信笺,“这是李袖音的笔迹……是告密信!”木佳子花容失色。
“这是本宫昨夜收到的,想必她是对你的身份起了怀疑,更来试探本宫与你的关系,毕竟调换身份这样的大事不是你一个小小宫婢能承担的,告密一事可进可退,若本宫无辜,于她则无损伤,若本宫真有涉及,则可威胁本宫保她度过难关。”
“无耻!”木佳子狠狠地骂了一句,随即不解地说,“可是,李袖音如何能洞悉奴婢的身份,她日日跟在皇上身边,怎地又对菊花台的尔容如此了解,岂非成了神通。”
皇后酸涩一笑,竟有些自嘲的意味,“不是她神通,是你娘太克尽职守,留下了白纸黑字的证据。”
“我娘……”木佳子像个罪人一样望着皇后。皇后从袖中抽出一本札记,重重地按到木佳子手中。木佳子低头看了一眼,惊奇地抬起头,“尚宫局札记?”
“尚宫局札记的历史是由你娘开辟的,它是最高尚宫的秘密手札,通常只有皇后、太后、御前尚义可以翻阅,札记除了记录宫中点滴,以备查史所用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作用,就是为后宫选拔人才提供参考。你手上这份,是现任最高尚宫方清在四年前的一本札记,里面记载着菊花台辅殿尔容曾因一次意外而弄伤膝盖,若遇阴雨天便会疼痛不已。当日本宫选择尔容进钦安殿,只按惯例调阅了近三年的札记,故有此疏漏。天意不眷,想必是这连续数日的大雨让咱们露出了破绽。李袖音会送这样的信给本宫,必定是抱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一旦她死咬不放,一牵牵一串,审出案中案来,就是自己把自己给拖累了。”皇后的双眼蒙上一层灰黯的霜色,无奈和窘迫让艳丽的脸庞顿时失去了光鲜的颜色,变得晦暗苍白。
木佳子咬咬牙说,“就是把奴婢送到刀口下,也不过是拉上一个陪葬的,只要同归于尽的人里能算上她,奴婢也认了。”
皇后嗤笑着摇摇头,“如果不是同归于尽,而是将功折罪呢?”皇后看了木佳子一眼,语气凝重地说,“你以为现在这个当口她不收敛自己还到处查你是为了什么?宫里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你的罪比她大,到时候陪葬变成了替罪,也不是没有可能的。李袖音到底是御前尚义,时刻陪伴皇上左右,先不说她所犯并非谋逆欺君的大罪,本宫无权先斩后奏将她当场处死,一旦按律下狱受审,申诉之中会有多少嫁祸之词谁也不知,即便本宫手中的证据足以证明李袖音罪大滔天,但要从皇上跟前拿人,谈何容易,她若狗急跳墙当场对你栽赃,就算是胡言乱语,谁敢保证皇上不听进心里去。”皇后走近木佳子一步,用更重更快的语气说,“你想过没有,如果皇上介入了,她是会同情你的遭遇,还是会维护宫规的尊严。苏筱菊是逃犯,对于逃犯,挫骨扬灰并不是什么奢侈的待遇,如果你有勇气面对这样的结局,太后也不必浪费求情的口水了。”
听到这些话,木佳子连着后退几步,像是有无形的大手将她推至绝境,“那要怎么办,就这样放过她!”木佳子流出眼泪,是无可奈何的悲恸,也是咬牙切齿的批判。
“放过她?”皇后露出悲悯的笑容,似乎带一点嘲讽,如同讥笑自己的无能,“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宫人弄权的事并非只有本宫在查,无论是谁把李袖音纠出来,最后都会牵连到你,只怕光是放过她还不够,本宫还得倒帮她洗清罪证,保她周全,哼,可笑。”
“不,不能放过她,”木佳子仰起淌满眼泪的脸正视皇后,坚决地说,“有这样的把柄在她手里,只怕今后再不能名正言顺地将她治罪,今日放过她,下次,下下次,都得放过她,若她继续查下去,这个把柄会成为奴婢的威胁,甚至成为娘娘的威胁,从此往后,不但不能治她的罪,还得处处维护她,堤防她,提心吊胆,受制于人,奴婢不甘心如此,更不能让皇后娘娘如此。”木佳子说着,眼里露出一个弱女子的冷酷和阴险,“非常时期,非常手段,既然娘娘有罪证在手,不如豁出去拼一把,要是成了便好,不成,奴婢也愿意一力承担。”
“你想做什么?”皇后看着木佳子的眼睛,期待着她的回答。
“既然怕她胡说,那就堵住她的嘴。”
“这个时候了,谁能收买她,难道钱比命还重要?”纸鸢嘟着嘴说。
“奴婢是说杀了她。”木佳子清楚地说完这七个字,每个字都在发抖,但十分清晰,“杀了她,然后伪装成畏罪自杀,让她开不了口,也露不出被杀的破绽。”
谨书殿一下子陷入可怕的静谧中,而我,陷入在内心的恐惧中。我知道皇后一直把木佳子往这个念头上引,但亲耳听到木佳子把它说出来的时候,我又忍不住感到震惊和抗拒。如果,如果在木佳子心中最重要的不是报仇而是后宫的尊宠,那么皇后势必又多了一个可怕的敌人。幸好,幸好。
“主意倒是个主意,只是,须是李袖音信得过的人,才做得来吧。”皇后做出有些心动,有些犹豫的样子。
“李袖音疑心甚重,这样的人在宫里怕没有所谓信得过的人吧。”小顺子担忧地说。
“不用那么麻烦,奴婢就可以做。”木佳子干脆地请命于皇后,这让我更加震惊了。“奴婢可以在她的膳食中偷偷下迷药,待她不省人事,奴婢就把她吊上房梁,没有人会怀疑的。”木佳子似乎把生死看透,在诉说这样的谋杀时,竟然已经恢复了平静。
皇后拧紧眉头,沉思片刻,缓缓地摇摇头,“你让本宫再想一想,也许还有别的办法,这是一条不归路,不到万不得已,本宫不会让你去的。”
“娘娘,奴婢已经决定了。”木佳子说着,跪下给皇后磕了三个响头,再不多说一句,默默转身离去。
皇后没有阻拦,看着木佳子离开,直到她的背影完全消失,才舒然露出淡淡的微笑,“之前本宫一直在想,要如何抛出杀人灭口的点子才不会显得刻意和突兀,想不到她自己提出来了,而且连细节都想好了,好一个心冷意狠的丫头,断不能长留在身边了。”皇后说完,转身走到书架旁,寻找起书册来。她的背影是那样悠闲自得,那样旁若无人,那样心安理得。断不能长留在身边了。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接下来的几天,我始终在源源不断的担忧和不安中度过,不知道木佳子什么时候会下手,以什么方式下手,结果会如何,也许她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也许,她暗中决定了放弃。明明是春光明媚的时刻,我却像被埋在暗无天日的深渊里,一直在走,却没有尽头。皇上似乎不愿意再等,杨岫云的册封大典到底还是排到了日子。四月初五朝阳殿,杨岫云穿着橘红的华服,接受御赐的玉碟,奢华的装束映衬着杨岫云青涩羞赧的脸庞,竟然晕染出滴血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