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不管是人类还是动物,都舐犊情深。因此,就像G先生这类人所认为的,当他对卡尔大加赞扬,老威特不会再无动于衷,继续保持一贯的冷静。卡尔只要不做一些不得体的事情,就会受到无尽的赞美,因此,我对卡尔感到惭愧和担心。可怜的孩子该怎样应付那些虚情假意呢?他一定也很困惑。这就是我喜欢R先生和W先生的理由,因为他们的赞美真诚、理智。G先生和许多父母一样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但得到虚假赞扬的孩子却被毁了,他们会变得自高自大,以为自己无所不知。”
“还有最奇怪的,”我继续说道,“有些父母想听到自己的孩子被称赞,但一个真诚的人是不愿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取悦他们的。如果孩子确实做了值得赞扬的事情,他会礼貌性地表示一下,但绝不会过度称赞。
“同时,那些父母会竭尽全力地亲近他,希望得到他的赞扬。一旦这个人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们就会通过不切实际的赞美来达到使自己孩子获得称赞的目的。他们会说‘出于礼貌,他们也会回应的’,并毫不吝啬自己的溢美之词,直到令人作呕,提出抗议。这样,喋喋不休的夸奖是停止了,但随后他们立马就会说:‘威特是个不懂礼貌的人!我这么费劲地赞扬卡尔,却一点用都没有。我希望他也能赞扬一下我的弗里茨或桃乐茜,但是没有!难道他以为自己能教育所有的孩子吗?绝对没门儿!他的卡尔缺乏很多必要的东西。’
“这类人随处可见,我的孩子,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卡尔完全赞同我的观点,他提到了一些自己需要的东西和曾经赞扬过他的人,其中有些人对他的赞扬很空洞,有些则是夸大其词。
“我们也发现了这个问题,”我和路易丝补充说,“我曾经见到过这样的例子,两个父亲或两个母亲互相称赞对方的孩子。一方对另一方的孩子大加赞赏,直到双方都觉得自己的孩子就是半个天使为止,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即使事实是这样,父母们也不应该做这些对孩子无益,甚至是有害,会给孩子带来痛苦的事情。”
这时,我们来到了门口。我们的车还没停稳,门卫就跑了出来,他很熟悉这辆车的车夫、马车和马,到了近前便开始在车轮边恭维我们,说的话与我之前预言的相差无几。我们都情不自禁地笑了,我用玩笑话来转移他的话题:“我们除了自己之外什么都没带,这不需要额外付费吧?哦,不,我带了……”我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卡尔,“一个小孩儿!你估个价吧,钱在这里。”说着我把几个小钱塞进他的手里。我们通过城门进了城,这时,我认真地说:“刚才的那些总共才值两个10分的硬币。”
谈话的结果自然是很好的,但我必须还要再赘述一下。
一定不要觉得只经过这样一次谈话就会达到预期的效果。我相信,如果没有先前长久而精心的教育,没有父母持之以恒的努力,没有优秀朋友的帮助,没有深层次道德和虔诚的动机,所有的尝试都不会如此成功地深入他的内心,而只会在他的智力和心灵上留下软弱的、一抹即掉的虚浮的印象。这就相当于一辆专门为三匹马设计的装满货物的四轮马车一样,如果只用一匹马猛拉,就算竭尽全力,马车也不会挪动一下。要想让马车轻而易举地动起来,就需要三匹马同时用力,只有这样,马车才能顺利行驶。
由于很多人都确信卡尔已经很完美了,认为他不可能意识到自身的任何缺点或错误,他一定会觉得自己远比其他孩子优秀,而这些都会让他变得骄傲和自负,我应该提醒他不要出现以上这些问题。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经常在卡尔面前谈到如果他没有接受精心的培养和教育,他现在将会是怎样;如果一个孩子刚一出生就被带到我们这里,我们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培养,这个孩子又将会是什么样子。我们也会向卡尔解释,如果他总是认真勤奋的话,他在每个方面都会有多大的进步。可是无须我多说,他非常清楚,自己在哪些方面经常失败,他的记忆和“日常行为手册”会告诉他这一点。
假如在这样的谈话过程中,恰巧遇到一个本该在学校读书,却不得不在那儿放牛的孩子,我会调整路线以接近他,并怀着深深的同情说:“可怜的孩子!他本应该在学校学习的,但为了维持生计他必须得放牛,因为他父亲有九个孩子,家里太穷,如果他不能自食其力,就养不起他了。你知道吧儿子,这个孩子言谈举止中都透着聪明。如果能得到适当的教育,在他身上什么事不能发生啊。”然后我会跟那个牧童聊天,让他明白,不经过学校长期系统的学习他将会失去多少东西,并督促他在冬天时要经常去学校听课。
我不失时机地一次次这样做着,卡尔的心被深深地触动了,他清楚地明白自己所拥有和懂得的一切都应该归功于父母,而自己则应该再接再厉,获取更大的进步。
没有如此谨慎的预防措施,怎么可能让卡尔免受那些恭维或阿谀奉承的毒害呢。我敢肯定,几乎没有几个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受到的恭维比卡尔多,然而,谢天谢地,这最终并没有给他造成什么伤害。
“他一定很傲慢。”在认识卡尔之前,哈雷最明智、最优秀的塞弗博士说,“一定是的。”他再三重复说,“他有那么多优占,不傲慢是违反人类天性的。”
“不,他一点儿都不傲慢。”我反复重申。
“他绝对很傲慢,否则他就是超人了。”他强调。
我无话可说了,因为我没有办法回答他。过了一会儿,我才说:“你见到他以后就知道了。”
不久,我带卡尔去见他,他立刻就喜欢上了卡尔,并非常轻柔地抚摸他,甚至像父亲一样和他亲密地交谈了很长时间,最后他转向我说:“是的,他一点儿也不傲慢!真不知道你是怎样做到的!”我把卡尔支出去后,向塞弗博士详细介绍了我所用的上述方法。他不住地微笑着点头,表示赞同。
最后,他说了这样一段话:“是的,这是个行之有效的方法。我现在深信,他确实一点儿也不傲慢,而且将来也不会变得傲慢。因为有了这样的素质,即使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他也能够保持理性思考的能力,并终将会成为一个人们所称颂的智者。一个真正理性而睿智的人是不可能骄傲的。”
目前,我已经不在意那些富贵显要的男男女女,以及统治者和他们的妻子、孩子、随从给我带来的无尽困扰了,所以,这个话题暂且告一段落。下面谈谈发生在哥廷根的一件事,因为它最能说明我当时的忧虑,以及在那种情况下我所采取的应对措施。
N地有一个主管教育的人叫H,当时他正在拜访哥廷根的亲戚。他听说了卡尔的事,也看过一些相关的报道,又从哥廷根尤其是他的亲戚那里打听到了更多的消息。他的亲戚和我们关系非常好,因此,他请求他的亲戚邀请我们过去,想面对面地对卡尔进行测试。他的亲戚同意了他的请求,因为他知道我不会推脱的。
我们接受了邀请,并答应了他对卡尔进行测试的请求。H先生亲自向我表示感谢,并补充说,能够对我儿子进行语言和各种学科的测试他感到很高兴,他的主要测试科目是数学,因为那是他最喜欢的科目。我同意了他的全部要求,但要他保证,即使他对卡尔的知识程度很满意,也不要夸奖他,或者只能适度地赞扬几句。
我半开玩笑地补充道:“你可能会很喜欢他,他或许正是你所希望的那样,但是请千万不要夸奖他。你自己也是一个父亲兼教育工作者,因此,我的要求本没必要说出来,但还是请求你接受我的要求并原谅我的冒昧。”
我们之前谈话的时候故意把卡尔打发出去了,现在他进来了,瞬间就吸引了H先生的全部注意力。他们聊着聊着,很快就过渡到了正式的测试环节。
对卡尔进行知识测试的情况我稍后再谈,我可以看出H先生对他很满意,他像慈父一样抚摸卡尔,却巧妙地避开了几乎所有的赞语。我一直在密切观察着他,所以很容易记住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最后是数学测试,H先生出了几道几何题,卡尔很轻松地就解答出来了,而且每道题都不止用了一种解题方法。同时,他也站在H先生的立场,虚心接受了他的论证方法,虽然卡尔一点都不熟悉那些方法,但也能应用得很好,这让H先生十分满意。
我强烈地感觉到,他对卡尔的赞扬就要脱口而出了。于是,我更加严肃地盯着他,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把将要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但是,测试者和被测试者探讨的问题逐步深入,他们已经把对方当成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很快就沉浸在了高等数学的讨论中,有些分支学科甚至连H先生也不是很熟悉。
“哦,关于这一点,你知道的比我还多呢!”他惊喜地脱口而出。这着实把我惊着了,但定神之后我还是尽力对他做出提醒。
“我儿子上半年参加了数学培训班,现在还没忘记学的东西呢!”
H先生明白了我的意思,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过了一会儿,他对卡尔说:“现在,我要用一个伟大的数学家欧拉苦思冥想三天都没能解决的命题,来结束今天的讨论。我想你一定没有见过这道题。”
我开始感到担忧,万一卡尔能解决这个难题怎么办,但又怕被别人发现我的这种情绪,因为H先生不了解我,会误以为那是我作为父亲骄傲的标志。我很想打断他,但是不能,因为一旦我这么做,他可能会以为我是担心卡尔解不出这道题,也怕因此让我自己感到很没面子。H先生继续叙述那个问题。
他说:“有一个农民,他有一块这种形状的地(如下图所示),临终前,他把三个儿子叫到跟前,让他们将这块地分成三等份,以确保每个人得到的土地面积相同,同时,每块土地的形状必须和整块地的形状相似。”
“你做过这样的题,或者见过这样的题吗?”他再一次用强调的语气问卡尔。
卡尔回答说:“没有。”
这一点我可以证明,因为我一直陪卡尔一起上数学课,一起做题。
为了给卡尔单独演算的时间,我和H先生来到房间的后面,他断定卡尔不可能解出那道题。“我出这道题的目的就是想让他知道,他还没有达到无所不知的程度。”
他的话音刚落,卡尔就大声喊道:“我解出来了!”
“这绝不可能!”H先生满脸惊疑。
“您自己来看看啊!”卡尔一边说,一边将刚刚画好的草图递到H先生眼前,“这三块地是等大的,而且每一块都和原来的整块地形状相似。”
“你以前一定知道这道题!”H先生用有些愤怒和蔑视的语气惊呼道。
卡尔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眼含着泪水,再一次强调:“不,我没有!”
我无法再保持沉默了。我极其郑重地向他保证,卡尔以前绝对没有见过这道题,更何况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撒谎的,他认为撒谎是不道德的行为。
“那么,他一定是比欧拉还伟大了。”H先生仍然半信半疑,凝视着卡尔回答道。
当时我还站在房间的后面,听到他的话,我焦急地喊道:“没有的事。作为一个阅历丰富的教育者,你一定知道,即使是一只双目失明的鸽子也有时候能找到豌豆的。”我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近前握紧了他的手,并大笑道。
H先生理解了我的意思,他有些慌张地回答道:“当然啦,的确如此!”然后马上把头转向我,轻声耳语道,“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让你儿子具备极其谦逊的品质,以及如此渊博的知识。”
但是,此时卡尔已经走开,去和他的朋友谈论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话题了,而这才是让H先生感到最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