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执就是如此:我真的以为我与她不一样了,然而我错了。
如何能够不一样呢,在我们之前已经有了几千年的人间,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若无人人都循着前人的忠告走路,那在而今的世代,是不是人人都学得聪明过得圆满,再也没有折远的弯路。
可远不是如此,每个人都在勤勤恳恳的重蹈覆辙,履行着早已被履行过千遍的苦乐,当下的悲欢离合足以令人百感交集,但这早已有千万人在他们化为尸骨尘土之前都历历走过了,这一切重复对于现在的人来说毕竟是崭新的,飞蛾扑火即被笑作自取灭亡,那么面对命运的痛苦空茫和最终的死亡幻灭,人们仍一直前仆后继,大抵也高明不到哪里去,这其实无所谓壮烈还是愚蠢,活着就不得不如此。
年轻的时候想着的是,我不辜负别人就要辜负我自己,风平浪静多么可怕,大千世界何其丰盛美丽,我必在有生之年览尽人间风华。
但我心比天高,低估了人的渺小,年轻与希望是大财富,但又常常是幻觉和劫难,阅览人间风华的路上不过是太久太久的流离失所,得失只在蓦然回首之间才知孰对孰错。又或许对与错都是模糊不清的,清楚又如何,不过都是一去不复返。
人间是一艘浮在欲望之河上的船,河流因为混杂过多新旧杂陈、良莠不齐的人性欲念而散发着微微腐臭,但即便如此,也不得不承认是人的全部欲望承载了整个人间,从善的欲望、作恶的欲望、生的欲望、死的欲望……混合并汇合成一股黏稠而沉缓的当下发生,最终化为历史,静静流向虚无之境。
而这一切又远远超过了爱的遗却。关于失足堕落,关于猎奇的代价,关于遗憾,关于恩德,关于暴虐……以及最终的,灵魂的失敏,感知与记忆的消亡。
零星破碎的欢愉片刻也不是没有过,刚刚在一起的时候有多少良辰美景,想起来觉得恍若隔世,罢了罢了,都是些俗常的桥段。
我与徐溪然在夜晚林间慢慢散步,一路无言,心中清明无限。
我告诉她我爱的是你,若诗只不过是一个路人而已,她和我,和我们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我还没有说完她就抱着我,然后吻上了我的唇。
这个年龄,这个校园,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大部分的人都做这样的事情,只是在月色之下我们两个人的并肩身影比夜色还温柔。
自此之后我们的时间常常都在图书馆里度过,她也喜欢写诗写文章,又极想出去看世界,非常喜欢旅行,用她的话说是想要出去走走看看,不想做井底之蛙,这些愿望都与我一拍即合,我们一起走过很多地方,两个学生一起背包旅行有诸多穷酸之处,都是坐长途客车,住青年旅社,喝开水吃面包,可是在我看来这些都是乐趣,因为她在我身边,所以一切旅途都非常美好,那么多次站在山顶俯视云海,大风阵阵,天地苍苍,我望着她的侧脸,极想与她一生一世,我也真的一度认为我们就此会一生一世了。
徐溪然说肚子痛,我说背她去旅社,她说不让。
可是走了一会儿。
“你背我上楼吧。”徐溪然有点娇羞的说。
“真是生得贱,刚才我说背你你不要,现在又来求我了,真是拿你没办法。”我有点愤怒的说着,可是心里一点愤怒的感觉都没有。
“嘻嘻,”只见徐溪然强忍着给了我一个微笑。
我把徐溪然一把背上身,那个年龄的徐溪然体重很轻,我想80斤有没有,轻轻松松的我就把她背到旅社。
打开门,我连忙扶徐溪然进屋,我督促了徐溪然躺在床上,然后跑到准备烧开水,突然徐溪然叫我。
“你帮我去买个东西吧。”徐溪然小声的问着,那声音妩媚极了。
“什么东西?”那时候的我有点二却又有点亢奋。
“就是那个东西,我要用的啊,生理期的。”徐溪然突然大声道。
我说也没说就跑到楼下的超市,这个点买东西的人还很多,我一进去就找卖卫生巾的柜台,只见一个女售货员就问我。
“小伙子,你要买什么?”
“我要买个东西。”我有点不好意思的说出口。
“什么东西?”那个女售货员不依不饶的问着。
“就是那个女生那个来了要用的东西。”我像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只见女售货员一下子就给我拿了一包过来,然后还告诉要买包红枣回去,我谢了女售货员就准备付钱离开,离开的时候听到女售货员说着“这孩子对她女朋友真好。”我笑着屁颠屁颠的就跑回家去。把东西给了徐溪然后,她就直接拿着去了洗手间,一段时间过后,徐溪然就走了出来继续躺在床上,那张脸上还是带有一丝苍白的颜色,这是我一年来第一次这样仔细的看徐溪然,眼睛有点大,一张好看的脸,长发披肩,正是我喜欢的斜刘海。看着看着,徐溪然又打断了我。
“小子,不错嘛,知道买红枣啊,把红枣拿过来。”徐溪然用命令一样的语气对我说着。
我蹑手蹑脚的把红枣撕开,然后递给她。
“傻子,不知道喂我嘛。”徐溪然有点愤怒,可是在她的脸上完全看不到愤怒的表情,而是女孩身上的那副娇羞。
“你是要我用口喂还是怎么喂?”我一脸猥琐的笑着。
“那你想怎么喂呢?”只见徐溪然妩媚的表情更重了一些,然后直接从我手上把红枣夺走,“猥琐的男人……”她口口声声说道。她把红枣吃完之后我就给她倒了杯开水,她笑了,笑得很好看。
徐溪然躺在我的怀里,我们聊天,聊大大的愿望,聊以后的生活。
“一些年之后,我要跟你去山下人迹稀少的小镇生活。清晨爬到高山巅顶,下山去集市买蔬菜水果。烹煮打扫。生儿育女。午后读一本书。晚上在杏花树下喝酒,聊天,直到月色和露水清凉。在梦中,行至岩凤尾蕨茂盛的空空山谷,鸟声清脆,树上种子崩裂……一起在树下疲累而眠。醒来时,我尚年少,你未老。”
我以为人人都与一样是读着书本长大的孩子,相信世界光明美好,可是我后来才发觉书本其实没有用,世界并不光明美好,辛苦学来的诸多知识注定要忘却,同样因为没有用,活在世上用的原来不是知识,懂得这些是我与若诗相见之后的事情。
我见到若诗,看着南方的天,居然是这样纯粹,天色暗淡了下来,像是抖着灰尘坠落的沉重的幕,晴朗时树叶金黄,看上去凄美如画,时常都有疾风,等我见到若诗,她早就脱离了记忆中的样子,依然是瘦,瘦得这样离奇,我还不知道。
读着她的脸孔,再无往日的清澈骄傲,大概是痛楚太多,唯有遗忘才是承担,我见到她的时候,隐隐约约觉得她早就走过了不知多少事情,太多的事情倒映在了她的瞳孔里,如一把锁。
我和她一起吃饭,问她报仇的事情怎么样了。
她静静的抽烟,不回答我的话,脸孔慢慢的冷漠下来,只有宁静的残忍,她已经瘦得脸皮紧紧贴着头骨轮廓,身上也是如此,她说,“雨轩,除了自己什么都不要相信。”然后她突然抚了我的脸,像老人一般深深的看着我,目光如井。我想她也许有些醉了。
她说她会帮我的。
我无言以对,默默低头喝完杯中的纯水,起身告别,走到门外,与她并肩站在风中,她轻轻挥了一下手,未等我离开,她便转身迅疾消失在夜色中,这样的迅疾,令我感到失落并且忧郁。
大学生活原来并不如我想象一般,生源良莠不齐,彼此之间自主而独立,有太多活跃的大城市学生,伶俐而精明,跳脱而出色,任何利益都唾手可得。他们英文流利,与教授热乎,梦想的是拿到全额奖学金出国留学,到华尔街做金融白领,移民发达国家……我对他们保持仰望,似乎觉得遥不可及,而另一半胸无大志的平庸之辈,混世度日,关注的范围永远只有衣服和化妆品、新版游戏、啤酒和扑克牌……我总感觉如果所有人被分成一盒格子,各有所属,那我恐怕是找不到下脚处的一个,盒盖压下来,我却被夹在格子与格子之间的分隔棱上,压得扁扁的。
空闲的时间,我大都是在图书馆,教室讲课并不吸引人,远远站在我们前面一句话一个停顿的讲课,都是些不太有用的唠叨,我总是听着听着便走了神,陷入模糊不清的失望之中,我常常坐在拥挤教室的中间自己看书,一页页的翻过去,一个个清脆直接的印刷字体在纸上呈现,我有时候已经没有阅读,不过是停下来盯着它们看,盯久了就会觉得字形越发陌生起来,竟然变得不再认得那些汉字。着实诡异有趣。
日子寂静,我以为我会就此心如止水地度过四年,无人知晓。
教室里角落有一顶燕窝,有时候飞进来一只燕子,在屋顶扑腾,我总担心它们无法飞出去,目光紧紧追随着它们,有一次一只雏鸟想要往外飞,一次次的往玻璃上面撞,突突突的声音听得我揪心,许多人都在看着那只鸟,老师忽然停止了讲课,课堂静了下来,我身后的一个瘦弱的女生突然站起来跑到窗边打开了玻璃窗,那只鸟却未能有力气再飞起来,在玻璃上留下了一点血迹,如雪地梅花一般秀丽,那只鸟就这样掉在了窗台上。直到女生捧起雏鸟,径直急匆匆走出了教室。
我一直想报仇,因为我恨陈建东。
我和若诗见面很勤,主要就是商量报复陈建东的事情,可是我们见面她却不提这件事。
我们默默无言,走了很长很长一段路,夜已经这么的静,好像我们已经走出了人间疆界,我早已困倦起来,因为没有言语。
她说,“几点了?”
我低头看表,才发现早已经是半夜,难怪街道如此寂静如死。我想大概不能回宿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