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湛阳缓步靠近湛天明，没有丝毫光线的房内，只依靠着门外走廊的灯光照明，人影在蒙昧的光晕里犹如魑魅魍魉，连面目也是森然的模糊。
“你……原来是你……”湛天明的视线直直地落定在侄子的脸庞上，面部肌肉抑制不住地抽搐了数下，身上抖动得更厉害了。
湛阳却一声不响，随手往墙上的开关一按，房内的灯倏地亮了起来，明晃晃的光束霎时射进了湛天明的双眼内，他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嚎，举起被子挡下光线，连声叫道：“关上关上！不要开！给我关上！”
乐春风心惊胆战，下意识地将房门掩上，以免湛天明的声音传出外面。
湛阳淡淡一笑，并不理会一反常态的叔叔，他悠悠然转过身，拿起病床前的病情记录表，一边翻看，一边道：“你真的是病得不轻，医生有没有告诉你，你的病到底是什么情况？”他把记录表放回原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你一向爱惜自己的身体，尤其是患病以后，你很害怕你会一病不起，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再也不能继续霸占不属于你的东西了。”他来到叔叔床前，一手掀开被子，俯身冷冷地盯着叔叔蜡黄憔悴的面容，“只可惜你已病入膏肓，纵使你找来的医生医术有多高明，也是回天乏术。”
湛天明双手颤抖着抓紧被子，森冷而涣散的目光如身处樊笼的困兽，口中道：“我不想听你胡说八道，碧容呢？碧容在哪里？”
湛阳气定神闲地拉过椅子坐下，道：“婶婶她照顾你时间长了，也有累的时候，更何况你的病情这样不乐观，我估计她也觉得快透不过气来了吧。”他又嘲讽地笑，“噫，不对，说不定婶婶是松了口气，终于不必再背着你这个包袱，不必再承受你的猜疑，不必为了你而埋没自己的真实感受。”
湛天明瞪大了血丝如蛛网密布的双眼，道：“我知道你存的什么心思，你想扰乱我的情绪，你想刺激我让我病发，湛阳，你这些伎俩不过是雕虫小技，瞒不过我，更影响不了我。”
湛阳敛下了笑意，神色渐次地阴沉起来，有一丝隐隐的恨意，“是，这些对你来说，不过是雕虫小技，早在我爸爸去世之前，你便是用这样的方法，刺激我爸爸的情绪，让他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是你处心积虑，要把我爸爸逼死。”
湛天明的脸色变得煞白，摇头道：“我没有，我没有逼死哥哥！跟我没有关系，哥哥自己承受不了压力病发身亡，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乐春风细听着他们叔侄间的对话，只觉不寒而栗，不期然地抱紧了双臂。
湛阳的声音没有丝毫感情：“当年的事情跟你有没有关系只有你自己最清楚，只不过眼下有一件事，肯定与你有关。我已经为你向医生咨询过，你的病已经没有更好的治疗方法，为你用药只不过是减轻你病发的痛苦，现阶段，你应该做的是好好度过剩余的日子。”他凑近叔叔因为震惊而涨得紫红的脸庞，“我就是担心我再不来，会来不及与你最后见一面。你怎么这样激动？难道你竟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吗？一定是碧容让医生先不告诉你吧，这可不行，你有知情权，怎么可以不让你知道你快要死了呢？”
湛天明的面目如痉挛般地抽搐不止，脸色自紫红慢慢转为了青白，他兀自瞪大着双眼，内里满是不可置信的激荡与震撼，他挣扎着要坐起身来，无奈身子越发虚脱软弱，此时的每一分的无力感都带给他恐慌的悸悚，恍若是印证侄子所言的事实，那样仓惶惊心。
他的病真的是无药可救了吗？他真的活不过亲眼看到湛阳败走国外的定局吗？不，怎么可能！
“你……你说的都不是真的……碧容不会骗我……她说我的病很快就会好，我很快就可以出院……”他的眼睛闪烁着鬼火般的阴恻寒冽，一字一眼道：“我还能看着你落败离去。”
湛阳自若地微笑着，摊一摊手道：“我倒是想看看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还是车祸？要不要我告诉你我新车子的车牌号？我倒是奇怪，既然我在车祸中活了下来，你怎么还那么沉得住气，不继续向我下手呢？让我想想，是了，一定是我吉人天相，醒来得太快，让你来不及动手，所以你才会气急攻心，致使病情加重。”眼看叔叔的吸气声越加急促，他气定神闲，“还有一些事情有必要让你知道，芷卉有没有跟你说，我已经知道你们之间的联系？那份假的资料，想必为你带去不少惊喜吧？你先别生气，芷卉没有出卖你，她很想帮你，遗憾的是我发现得太早，你想问我时什么时候知道的？大约是半年前吧，难道你就没发现，这半年以来，芷卉给你的消息，表面上是让你掌握我的行举，事实上，却是掩护我真实计划的烟幕弹吗？”
叔叔怒形于色，狰目欲裂，手指颤巍巍地指向他，却怎么也说不上话来。
他微微地笑着，摇头道：“叔叔，你老了，你真的老了，何必再争？”
湛天明一手紧紧地捂着急剧跳动的心胸，整个头脑间一时竟昏沉得连思绪也是凝滞的，几乎以为自己下一刻便再无意识，全凭着胸间的一口残余的气息，苟延着本就溃散的余生。他充血而通红的双目慑冷地瞪着湛阳，咬着牙良久，方缓缓吐出话语来：“我就是死了，湛氏也不会是你的！”
湛阳眼内精光一闪，款款站起了身，高大的身影背着灼目的光亮，映在湛天明眼中如是一抹刺心的阴霾。
乐春风凝视着他的背影，心下不自觉地有些微忐忑，惶恐里夹杂着几许迷茫，转念间，又勉力将莫须有的忧恐压了下去。她鼓足了勇气，轻步来到他的身边，听到他波澜不惊地对他叔叔说：“你永远都是我的手下败将，因为我的目的不是湛氏，我要的就是看到你不得好死，好还我爸爸一个公道。”语毕，他深深地看了叔叔全无人色的脸庞一眼，似是要将对方这一刻的落索颓败记在脑中，然后便拉起她的手，转身离去。
乐春风察觉到他的掌心渗着冰凉的汗水，她侧头看他，他淡之若素的面容上没有丝毫端倪。她定一定神，强令自己不再多想，只沉默着随他一同前行，不管他去哪里，不管他要做什么，她愿意一直跟随，也应该一直跟随。
来到病房外，却见手捧保暖汤壶的蓝碧容迎面走来。乍然看到湛阳，她脸色轻轻一变，秀眉不由紧蹙，正想开口说什么，又在听到病房内的动静时敛下了话语，快步向内走进。
“碧容，碧容……”湛天明有气无力地低唤，一口气提到了喉咙，只竭力地维持最后一点精神，他还有一事未了，他还不能放弃！
蓝碧容急急来到他床前，忙不迭放下汤壶，一把握住丈夫的手，道：“天明，你怎么了？怎么会这样？我马上叫医生！”
湛天明却使劲地拽住了她的手，颤声道：“帮我……帮我把晴叫来……你们……你们一起，为我做一件事。”
蓝碧容眼见丈夫状况不好，满心急痛，双目嚼泪，连连点着头，“你放心，你不要急，我马上去通知晴。”
湛天明浑浊的眼睛内充斥着不留余地的恨意，从牙缝中挤出声音来：“一定不能放过湛阳，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得到湛氏……你们依着我的计划去做，我都已经安排好了……”
蓝碧容微有怔忡，只下意识地答应道：“好，好，我们一定会帮你做到。一定会。”
湛天明的嘴角边泛起了一个狰狞的笑意，已是气若游丝，“还有……还有一个人，你去通知……蒙芷卉，让她……让她一起来……她手上有……”
蓝碧容闻言，面容顿时如蒙上了一层迷雾，表情变得阴晴不明起来，沉默片刻后，方静静地应声道：“是，我会找她的。”
乐春风转头看着蓝碧容匆匆的身影，不安的感觉又有几分加重了。她的脚步微微的迟滞，有点跟不上他的。他不由停了一下，看向她道：“春风，今天医生说明天再替我做一次全面的检查，如果没有什么大碍的话，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她回过神来，抬头凝睇着他，唇边扬起轻浅的笑弧，“对，我也听到医生说了，你的身体复原得很好。”
湛阳搂住了她的肩膀，捕捉着她欣悦目光中的细微变化，边笑道：“我出院以后想休息一段时间，不如我们去旅游吧？你想好去哪里，我们计划好路线？”
乐春风的情绪仿佛为之雀跃，笑得无比欢欣，“好啊，我有很多想去的地方。”她掰着手指头，思索着道：“加勒比海、塞班岛、夏威夷，还有希腊，我都想去呢！”她窝在他的怀中，兴奋不已，“等你伤势彻底痊愈了，你一定要陪我去！对了，再过两个月也快到冬天了，我们还可以去欧洲滑雪！”
湛阳戏谑地捏了捏她的鼻子，道：“你说去哪里我就陪你去哪里，权当咱们补度蜜月好了。”
乐春风粲然一笑，“你可要说话算话，我想去哪里，你就得陪我到哪里。”
湛阳垂首宠溺地轻吻她的额头，声音低柔一如呢喃：“一言为定。”
她半垂下了眼睑，眸中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戚然，然而面容上的笑容依旧灿若春花。
已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习惯了无论怎样的心情，都向他露出笑颜。
至少在笑着的那一刻，她心里是有暖意的。
湛阳的眼光不动声色地自她脸庞上离开，心下有一丝难言的酸涩。不是看不出她笑容中的牵强，面对这样的强颜欢笑，他是不忍的，但是不知为何，他并没有点破她的打算。他牵着她的手，即使她的指尖寒凉得令人揪心，他只是下意识地更握紧一点，如果她需要的是沉淀的空间，他会给她。
和他回到病房中，时间已经不早，她露出一点倦色来，对他道：“这几天都在这里守夜，今晚我想回家去看看。”
他暗带了然地看向她，无声颔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