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8882700000046

第46章 索菲亚的愁苦

侨居在哈尔滨的俄国人那样多。从前他们骂着:“穷党,穷党。”

连中国人开着的小酒店或是小食品店,都怕“穷党”进去。谁都知道“穷党”喝了酒,常常会讨不出钱来。

可是现在那骂着穷党的,他们做了“穷党”了:马车夫,街上的浮浪人,叫化子,至于那大胡子的老磨刀匠,至于那去过欧战的独腿人,那拉手风琴在乞讨铜板的,人们叫他街头音乐家的独眼人。

索菲亚的父亲就是马车夫。

索菲亚是我的俄文教师。

她走路走得很漂亮,像跳舞一样。可是,她跳舞跳得怎样呢?

那我不知道,因为我还不懂得跳舞。但是我看她转着那样圆的圈子,我喜欢她。

没多久,熟识了之后,我们是常常跳舞的。“再教我一个新步法!这个,你看我会了。”

桌上的表一过12点,我们就停止读书。我站起来,走了一点姿式给她看。

“这样可以吗?左边转,右边转,都可以!”

“怎么不可以!”她的中国话讲得比我们初识的时候更好了。

为着一种感情,我从不以为她是一个“穷党”,几乎连那种观念也没有存在。她唱歌唱得也很好,她又教我唱歌。有一天,她的手指甲染得很红的来了。还没开始读书,我就对她的手很感到趣味,因为没有看到她装饰过。她从不涂粉,嘴唇也是本来的颜色。

“嗯哼,好看的指甲啊!”我笑着可是她没笑,她一半说着俄国话。‘涅克拉西为’。

“呵!坏的,不好的,‘涅克拉西为’是不美的、难看的意思。”

我问她:“为什么难看呢?”

“读书,读书,11点钟了。”她没有回答我。

后来,我们再熟识的时候,不仅跳舞,唱歌,我们谈着服装,谈着女人:西洋女人,东洋女人,俄国女人,中国女人。有一天,我们正在讲解着文法,窗子上有红光闪了一下,我招呼着:

“快看!漂亮哩!”房东的女儿穿着红缎袍子走过去。

我想,她一定要称赞一句。可是她没有:

“白吃白喝的人们!”

这样合乎文法完整的名词,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能说出来?当时,我只是为着这名词的构造而惊奇。至于这名词的意义,好像以后才发现出来。

后来,过了很久,我们谈着思想,我们成了好友了。

“白吃白喝的人们,是什么意思呢?”我已经问过她几次了,但仍常常问她。她的解说有意思:“猪一样的,吃得很好,睡得很好。

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

“那么,白吃白喝的人们将来要做‘穷党’了吧?”

“是的,要做‘穷党’的。不,可是……”她的一丝笑纹也从脸上退走了。

不知多久,没再提到“白吃白喝”这句话。我们又回转到原来友情上的寸度:跳舞、唱歌,连女人也不再说到。我的跳舞步法也和友情一样没有增加,这样一直继续到“巴斯哈”节。

节前的几天,索菲亚手脸色比平日更惨白些,嘴唇白得几乎和脸色一个样,我也再不要求她跳舞。

就是节前的一日,她说:“明天过节,我不来,后天来。”

后来,她来的时候,她向我们说着她愁苦,这很意外。友情因为这个好像又增加起来。

“昨天是什么节呢?”

“‘巴斯哈’节,为死人过的节。染红的鸡子带到坟上去,花圈带到坟上去……”

“什么人都过吗?犹太人也过‘巴斯哈’节吗?”

“犹太人也过,‘穷党’也过,不是‘穷党’也过。”

到现在我想知道索菲亚为什么她也是“穷党”,然而我不能问她。

“愁苦,我愁苦……妈妈又生病,要进医院,可是又请不到免费证。”

“要进哪个医院。”

“专为俄国人设的医院。”

“请免费证,还要很困难的手续吗?”

“没有什么困难的,只要不是‘穷党’。”

有一天,我只吃着干面包。那天她来得很早,差不多九点半钟她就来了。

“营养不好,人是瘦的、黑的,工作最少,工作得不好。慢慢健康就没有了。”

我说:“不是,只喜欢空吃面包,而不喜欢吃什么菜。”

她笑了:“不是喜欢,我知道为什么。昨天我也是去做客,妹妹也是去做客。爸爸的马车没有赚到钱,爸爸的马也是去做客。”

我笑她:“马怎么也会去做客呢?”

“会的,马到它的朋友家里去,就和它的朋友站在一道吃草。”

俄文读得一年了,索菲亚家的牛生了小牛,也是她向我说的。

并且当我到她家里去做客,若当老羊生了小羊的时候,我总是要吃羊奶的。并且在她家我还看到那还不很会走路的小羊。

“吉卜西人是‘穷党’吗?怎么中国人也叫他们‘穷党’呢?”这样话,好像在友情最高的时候更不能问她。

“吉卜西人也会讲俄国话的,我在街上听到过。”

“会的,犹太人也多半会俄国话!”索菲亚的眉毛动弹了一下。

“在街上拉手风琴的一个眼睛的人,他也是俄国人吗?”

“是俄国人。”

“他为什么不回国呢?”

“回国!那你说我们为什么不回国?”她的眉毛好像在黎明时候静止着的树叶,一点也没有摇动。

“我不知道。”我实在是慌乱了一刻。

“那么犹太人回什么国呢?”

我说:“我不知道。”

春天柳条抽着芽子的时候,常常是阴雨的天气,就在雨丝里一种沉闷的鼓声来在窗外了:

“咚咚!咚咚!”

“犹太人,他就是父亲的朋友,去年‘巴斯哈’节他是在我们家里过的。他世界大战的时候去打过仗。”

“咚咚,咚咚,瓦夏!瓦夏!”

我一面听着鼓声,一面听到喊着瓦夏,索菲亚的解说在我感不到力量和微弱。

“为什么他喊着瓦夏?”我问。

“瓦夏是他的伙伴,你也会认识他……是的,就是你说的中央大街上拉风琴的人。”

那犹太人的鼓声并不响了,但仍喊着瓦夏,那一双肩头一齐耸起又一齐落下,他的腿是一只长腿一只短腿。那只短腿使人看了会并不相信是存在的,那是从腹部以下就完全失去了,和丢掉一只腿的蛤蟆一样奇形。

他经过我们的窗口,他笑笑。

“瓦夏走得快哪!追不上他了。”这是索菲亚给我翻译的。

等我们再开始讲话,索菲亚她走到屋角长青树的旁边:

“屋子太没趣了,找不到灵魂,一点生命也感不到的活着啊!

冬天屋子冷,这树也黄了。”

我们的谈话,一直继续到天黑。

索菲亚述说着在落雪的一天,她跌了跤,从前安得来夫将军的儿子在路上骂她“穷党。”

“……你说,那猪一样的东西,我该骂他什么呢?——骂谁‘穷党’!你爸爸的骨头都被‘穷党’的煤油烧掉了——他立刻躲开我,他什么话也没有再回答。‘穷党’,吉卜西人也是‘穷党’,犹太人也是‘穷党’。现在真正的‘穷党’还不是这些人,那些沙皇的子孙们,那些流氓们才是真正的‘穷党’。”

索菲亚的情感约束着我,我忘记了已经是应该告别的时候。

“去年的‘巴斯哈’节,爸爸喝多了酒,他伤心……他给我们跳舞,唱高加索歌……我想他唱的一定不是什么歌曲,那是他想他家乡的心情的嚎叫,他的声音大得厉害哩!我的妹妹米娜问他:

‘爸爸唱的是哪里的歌?’他接着就唱起‘家乡’‘家乡’来了,他唱着许多家乡。我们生在中国地方,高加索,我们对它一点什么也不知道。妈妈也许是伤心的,她哭了!犹太人哭了——拉手风琴的人,他哭的时候,把吉卜赛女孩抱了起来。也许他们都想着‘家乡’。可是,吉卜赛女孩不哭,我也不哭。米娜还笑着,她举起酒瓶来跟着父亲跳高加索舞,她一再说:‘这就是火把!’爸爸说:‘对的。’他还是说高加索舞是有火把的。米娜一定是从电影上看到过火把。……爸爸举着三弦琴。”

索菲亚忽然变了一种声音:

“不知道吧!为什么我们做‘穷党’?因为是高加索人。哈尔滨的高加索人还不多,可是没有生活好的。从前是‘穷党’,现在还是‘穷党’。爸爸在高加索的时候种田,来到中国也是种田。现在他赶马车,他是1912年和妈妈跑到中国来。爸爸总是说:“哪里也是一样,干活计就吃饭。”这话到现在他是不说的了……”

她父亲的马车回来了,院里啷啷地响着铃子。

我再去看她,那是半年以后的事,临告别的时候,索菲亚才从床上走下地板来。

“病好了我回国的。工作,我不怕,人是要工作的。传说,那边工作很厉害。母亲说,还不要回去吧!可人们没有想想,人们以为这边比那边待他还好!”走到门外她还说:

“‘回国证’怕难一点,不要紧,没有‘回国证’,我也是要回去的。”她走路的样子再不像跳舞,迟缓与艰难。

过了一个星期,我又去看她,我是带着糖果。

“索菲亚进了医院的。”她的母亲说。

“病院在什么地方?”

她的母亲说的完全是俄语,那些俄文的街名,无论怎样是我所不懂的。

“可以吗?我去看看她?”

“可以,星期日可以,平常不可以。”

“医生说她是什么病?”

“肺病,很轻的肺病,没有什么要紧。‘回国证’她是得不到的,‘穷党’回国是难的。”

我把糖果放下就走了。这次送我出来的不是索菲亚,而是她的母亲。

(首刊于1936年4月10日上海《大公报》副刊《文艺》第125期)

同类推荐
  • 沈寂人物琐忆(谷臻小简·AI导读版)

    沈寂人物琐忆(谷臻小简·AI导读版)

    作者的民国回忆录。对于了解、理解那个年代,尤其是民国老上海的文人、艺术家,以及艺林、文坛状况都具有特别的价值和意义。
  • 奥威尔书评全集(上)

    奥威尔书评全集(上)

    “承认现实的恐怖,以这种方式将它消解。葬身鲸腹——或承认你就在鲸腹中。”——乔治·奥威尔。【作者简介】乔治·奥威尔(1903—1950),英国伟大的人道主义作家、新闻记者和社会评论家,传世之作《一九八四》、《动物农场》脍炙人口,历久弥新,被誉为“一代英国人的冷峻良心”。【内容简介】奥威尔可谓是20世纪最发人深省且文笔最为生动的随笔作家之一,他以过人的精力和毫不妥协的语言,用笔和纸与其时代的偏见进行抗争,也因此而闻名于世。本书收集了迄今所能搜集到的奥威尔在不同报刊、文集中发表的长短书评,横跨奥威尔的整个创作生涯,其中包括《查尔斯·狄更斯》、《在鲸腹中》、《评》等多个名篇,以近百多万字的篇幅,呈现奥威尔书评的全貌。本书为三卷本套装的第一册。
  • 聆听感悟大师经典-卢梭名篇名句赏读

    聆听感悟大师经典-卢梭名篇名句赏读

    聆听感悟大师经典系列丛书包括:韩愈、司汤达、歌德、显克微支、陀思妥耶夫斯基、德莱塞、王安石、梁启超、屈原、狄更斯、萧红、泰戈尔、孔子、哈代、朱自清、茨威格、林徽因、李白、莎士比亚、李商隐、白居易、徐志摩、郁达夫、托尔斯泰、高尔基、萧伯纳等大师的名篇名句赏读。
  • 过去的痛:梅·萨藤独居日记

    过去的痛:梅·萨藤独居日记

    梅·萨藤作为一位声誉卓著的作家,在诗歌、小说及非虚构领域均有建树,其中,日记构成了她写作中一道独具魅力的风景。本书收录了梅·萨藤的两本日记《过去的痛》(Recovering)与《梦里晴空》(AftertheStroke),她在书中坦诚地记载了人生中的两段艰难时期:66岁,一段多年的感情走到了尽头,此时她不仅深陷抑郁症的泥潭,还接受了乳房切除手术,但“打击唤醒了隐藏的力量”,她凭借坚韧的勇气继续阅读和写作、悉心打理自己的生活空间,最终以卓然之姿走出了困境。73岁,她不幸中风,却仍未被击倒,而是从大自然和日常生活中汲取力量,深入思考自身与过去的关系,完成了一段精神与身体的康复之旅。
  • 倪湛舸文集·全2册(异旅人+夏与西伯利亚)

    倪湛舸文集·全2册(异旅人+夏与西伯利亚)

    倪湛舸文集包含《异旅人》和《夏与西伯利亚》。《异旅人》是学院故事,是影响一代人的动漫神作的同人作品,也是最纯粹的爱的故事,能唤起许多人关于青春的记忆、关于爱而不得的追忆。《夏与西伯利亚》是旅美学者倪湛舸的随笔集。书中她评论石黑一雄、帕蒂·史密斯、乔纳森·弗兰岑、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等时兴作家,也介绍像米兰·迪奥迭维奇这样杰出而我们却陌生的诗人,谈论经典及其衍变,也谈论神话、宗教、科幻乃至亚文化,视野辽阔,探究深远。这些文章背后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学术眼光和对世事人心的洞察,她的文字戳破文艺幻象,让人看到文学如何是一套与现代社会共同生成的概念、话语与体制,但也让人知道文学是对所有被伤害被剥夺的人补偿,平衡了社会与历史、心灵与性情双重的考量。
热门推荐
  • 桐竹云集

    桐竹云集

    原本应该有着平凡生活的李雨霖,居然穿越书,成为了途梵大陆的钟离梓仪。但是出生第一天晚上天道就警告她,但是又得知自己本是这界的人。原来穿越的人有两个。和天道做交易,帮助天道驱除异世之魂,然后安心修仙。(看我写的简介你们应该就知道我文笔不好,所以,慎入。还有无男主。)
  • 武侠之我有辅助器

    武侠之我有辅助器

    张青山穿越异世,得武学辅助器,从此练武轻而易举。
  • 小瓷大爱

    小瓷大爱

    小瓷蕴藏着大爱,在瓷器技艺的世界里面,每个创作传播的参与者都自成一幅画。
  • 又将桃花换酒钱

    又将桃花换酒钱

    一间茶楼,惊鸿一瞥,那是她与他的初见。医者可救千万人,唯独救不了自己。(本书又名《渡医》)
  • 妄想的木叶日常

    妄想的木叶日常

    当一个喜欢火影的女孩子来到这个世界,又会发生什么有趣的故事呢?她来之后,卡卡西有了新的借口迟到,鸣人有了最喜欢吃的饭菜,鼬有了新的习惯……
  • 帝宇灵缘

    帝宇灵缘

    倚剑天涯听风雨,宁负天下不负卿。莫笑少年无为时,登峰绝顶几人何。且看一代灵帝艰辛成长之路。
  • 婚不可挡:顾先生,请多指教

    婚不可挡:顾先生,请多指教

    前任男友变现任上司,新娘出轨逃婚,栗暖被迫上任,成为了顾太太。领证前,他再次强调:“我不会再爱上你,只是替补而已。这是一场无关爱情的婚姻,她心知肚明。可说好的婚后互不干涉,生活却悄然发生了变化。在外,她是他的心肝宝,宠她入骨;在内,她要时刻承担夫妻义务……顾先生,说好的我只是个替补呢?“弄砸了我的婚宴,总得还个老婆给我。”
  • 千玄无双

    千玄无双

    网游千玄变内测时被称为最接近‘鬼’的沐城,因其阴沉的个性在内测之后销声匿迹。后因千玄变第一届全球范围比赛,带着他未完成的武器——寂灭苍穹与天罪回归千玄变,重返巅峰之鬼。失去的,我不一定拿得回来,但谁也别想让我再度失去。
  • 流浪者

    流浪者

    《流浪者》是邓一光早期创作的短篇小说集。《流浪者》作者早期的短篇小说多反映其生活所在地四川和武汉等地的民情风俗,地方色彩粗重,叙事技巧朴实无华,目光向下,多反映底层的人和事,具有较强的现实观照力。
  • 混日子的大神们

    混日子的大神们

    蓝箬,六界之中的气运之神,也是唯一由凡人修炼成的“上古神祗”。接到一个并不能管到自己的天帝的委托:成立人界神仙俱乐部……“那个,人界?”“对的对的!毕竟人是仙存在的根基呀!”天帝满脸期待的看着蓝箬大神……于是,我们的气运之神就成功的下凡探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