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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孤注一掷(3)

“此事说来容易,只要做,却很难的。”袁世凯脸上掠过一丝红晕,低头轻咳两声,仰脸叹道,“不管皇上还是老佛爷,能容忍我这般做?要是他们听到风声,那我可就两头不落好,日子恐更难过了。在官场周旋这么多年,还从未碰到如此棘手的事情,不知是上天捉弄我袁世凯还是——”

“不不不,不是上天捉弄慰亭兄,恰恰相反,是上天给了你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徐世昌摇头晃脑,“如此机会,别人可是做梦都求之不得的呀。”

“你又拿我取笑了。”

“菊人句句发自肺腑,绝未有半点虚情。设若我换了慰亭兄你现下这位子,那我可早就烧香磕头、佛前还恩了。”徐世昌叹息一声,许久,微睨了袁世凯一眼,才道,“此事看似棘手,实则再简单不过了。一句话,诚心实意为太后,虚情假意待皇上。”因夜风渗骨,袁世凯掖了掖袍服,细碎白牙咬着嘴唇,说道:“我也这般想的,怕就怕——”

“前怕狼后怕虎,这可不是你慰亭兄的性子。”

“实在是此事关系匪浅呐。”

“正因此慰亭兄方应早定心思。”徐世昌凝视着袁世凯,插口道。“但等风平浪静,慰亭兄以为会怎样?老佛爷睚眦必报,她会放过你吗?听菊人话,绝不会有错的。”他咽了一口口水,“慰亭兄以为皇上日后还有机会?错了!不说皇上皇位难保,此番只怕性命也——”

“这……这是真的……”

“慰亭兄以为菊人唬你?京师——”陡闻月洞门处脚步声起,徐世昌戛然止了口。袁世凯心中依旧一片空白,四边没有着落,痴痴思量着,半晌不闻徐世昌声音,抬眼却见一个亲兵已然在身前二三米远处,眉棱骨抖落了下,冷冷道:“大胆东西,谁要你进来的?!”

“大人——”那亲兵霎时间两手捏得全是冷汗,怯怯地望眼袁世凯,迟疑下“扑通”一声跪了地上,叩响头道,“大人饶命……小的……小的斗胆亦不敢偷听大人说话的,是……是京里来了位姓谭的老爷,务必要见您,小的这……这才进……进来的……”说着,两手哆嗦着将手中名刺递了上去。袁世凯脑中陡地闪过谭嗣同的影子,惊讶地后退一步,烛光下剃得趣青的额头上已不禁渗出密密细汗。徐世昌犹豫了下,上前伸手接过名刺,却见上面写着:

军机章京上行走谭嗣同谨见袁公慰亭

“慰亭兄,是那个谭嗣同。”

“嗯——”袁世凯身子针刺价哆嗦了下,满是惶惑的目光望着徐世昌一动不动,颤声道,“谭嗣同深夜来访,必是奉……奉了皇上旨意,这……该如何是好?”

“当断不断,必留后患。慰亭兄——”兀自说着,一阵自鸣钟沙沙响划破长空传了耳际,徐世昌往月洞门处张望了眼,移眸扫眼袁世凯,说道,“慰亭兄莫再犹豫了。他若问话,你但只虚与委蛇,不着边际便是。”说罢,抬脚径自花厅西北角落处踱了过去。袁世凯十指交叉揉捏着,半晌,方无可奈何价缓缓点了点头。

“慰亭兄,复生这里有礼了。”

“客气客气。”袁世凯脸上挤出一丝笑色,深深躬了下身子,“复生兄与暾谷兄几人尊为‘四贵’,慰亭怎当得起你如此大礼?”说着,边将手一让示意谭嗣同坐了,边吩咐下人献茶。谭嗣同深邃的眸子边向四下审视着,边淡淡一笑说道:“慰亭兄这等时辰尚自园中把酒赏月,端的好雅性呐。”

“哪里哪里,慰亭粗人一个,甚把酒赏月、吟诗赋词的事儿可做不来的。这是几个朋友过来热闹,方走不大工夫。”袁世凯不安地扫了眼西北角落阴影,干咳了声边自接壶与谭嗣同斟了杯茶,边笑道,“复生兄日理万机,有什么事儿叫奴才们知会声便是了,怎敢劳夜间惠临?”“彼此白天都忙,还是夜间得闲,可以静下心来谈谈心,你说呢?”谭嗣同收眸扫了眼袁世凯,端杯啜口茶徐徐咽下,道。“那是那是,只……只是要复生兄跑这么远的路,慰亭这心里可实在过意不去。”袁世凯似乎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茶杯,问道,“敢问复生兄,京中现下情形怎样?”

“不知慰亭兄想知道些什么?”

“甚事儿慰亭这都想知道的。”袁世凯怔了下,嘿嘿一笑,说道,“待在这地方,消息便快也要三五日才过得来,如今新政如疾风骤雨,慰亭身为人臣,敢不时时挂在心上?”谭嗣同目不转睛地望着袁世凯,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久久没有言声。

袁世凯不安地挪了下身子:“复生兄——”

谭嗣同端杯啜着凉茶,目中炯炯生光地看着微微摇曳的灯烛,轻轻叹息了声,道:“新政推行,阻力甚大,皇上正为此犯愁呢。敢问慰亭兄,在你心中,皇上是怎样一位君主?”

“一代明主。”袁世凯眼皮子倏地一颤。

“不错,只可惜生不逢时呐。”谭嗣同悠然踱了两步,收脚望着袁世凯,“董福祥甘军一部昨夜进了京城,慰亭兄可知道?”袁世凯惊讶地呼了声,仿佛真的茫然无知,喃喃道:“这怎么可……可能……”

“千真万确!”

“如此说来,皇上岂不——”似觉失口,袁世凯说着径自收了口。“不错,皇上目下危在旦夕。”谭嗣同沉重地点了点头,“慰亭兄不知心中有何打算?”袁世凯抬手摸摸在灯下闪着油光的额头,干咳两声,说道:“慰亭蒙主隆恩,但皇上用得上,慰亭敢不奉命。”“好!慰亭兄有此心思,实社稷之福、皇上之幸!”谭嗣同脸上掠过一丝笑色,凝神聆听了下,确信四周再无第三者后敛神正色道,“皇上密旨,工部右侍郎袁世凯跪接!”

“奴才袁世凯恭迎圣旨!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袁世凯心里直打翻了五味瓶价不是滋味,只声音却无比响亮。谭嗣同小心翼翼地探手怀中取出一只卧龙袋,很小心地掂了掂,轻轻放了袁世凯手上。仿佛手中托着座大山,袁世凯双手哆嗦了下,去了带子边缘金线,取密诏打开循光看时,却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道:

大学士、直隶总督荣禄抗拒朝廷,大逆不道,着即革去本兼各职,就地正法,所遗直隶总督一缺,着工部右侍郎、署直隶按察使袁世凯继任。钦此!

“这——”袁世凯身子针刺价哆嗦着。

谭嗣同剑眉微蹙,两眼闪着寒光直视袁世凯:“慰亭兄觉得冷吗?!”陡闻谭嗣同问话,袁世凯忙不迭敛神连声道:“是——不不不,慰亭只没想到事情竟会发展到如此地步罢了。”

“希望如此!”谭嗣同心中一股寒意慢慢升了起来,“慰亭兄受恩深重,值此之际,想也不会置皇上安危于不顾吧。”“复生兄这说哪儿的话了?我袁世凯是那种人吗?!”袁世凯腮边肌肉一颤,道,“我与复生兄同沐皇恩,救护之责,义不容辞!复生兄有话但讲,慰亭洗耳恭听。但能救皇上渡此难关,慰亭便上刀山下火海亦在所不惜!”

“失礼之处,慰亭兄万万担待一二,实此关乎皇上、大清命运之大事,不能不慎之又慎。”谭嗣同深深躬了下身,一双眼睛幽幽地望着烛光,深不见底的瞳仁晦暗得像若隐若现的云层虚掩着的两颗星星,语气凝重道,“如今甘军入城,皇上安危只在旦夕之间。唯有行非常之事,方可保全皇上,成就万世瞻仰之伟业。慰亭兄统所部兵马,连夜赶奔天津,斩杀荣禄,尔后乘车直抵京师,包围颐和园——”

袁世凯听着,直惊出一身冷汗:“包围颐和园?”

“你只率所部兵马包围园子,便是大功一件。”谭嗣同凝神审视着袁世凯,端起杯子用碗盖拨着浮茶,说道,“其他事情,不用你插手。”

“复生兄,皇上可是要……要除掉老佛爷。”不知是胆怯,抑或是恐隔墙有耳,袁世凯的声音低得便身侧谭嗣同亦听不真切。凝视着袁世凯,良晌,谭嗣同摇头道:“皇上心怀仁念,虽老佛爷步步紧逼,然念抚育之恩,这等事儿终不忍做的。不过,拘禁老佛爷,皇上却应允了的。唯有如此,才能使变法维新永远无后顾之忧,才能实现我辈多年夙愿。事成论功,慰亭兄定功勋第一,相信凌烟阁内,定会为慰亭兄留块地方的。”

但真能成此大事,则出将入相、名垂青史唾手可得,只万一——那——袁世凯脸色急速变幻着,心中亦翻江倒海价折腾得难受。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直压得人便气也透不过来。谭嗣同凝视着袁世凯,一颗心亦紧张得直提了嗓子眼上。不知过了多久,不知哪间屋中自鸣钟沙沙一阵响,连撞了一十二下,已是子正时分。谭嗣同仰脸看了看天色,忍不住打破了这足以令人窒息的沉闷气氛:“慰亭兄。”

“嗯?嗯──”袁世凯如梦中惊醒似懵懂了阵,好像要用清冽的凉气驱散一下胸中的烦闷,深深吸了一口气,徐徐吐将出来,缓缓说道,“没有皇上,便没有慰亭今日,能有此报效之机,慰亭真三生有幸。至于功名,却从未放在心上的。”天穹上,云层沉重而缓慢地向南移动。袁世凯仰望着神秘而变幻莫测的苍穹,半晌,方接着道,“不过,此事慰亭以为似乎……似乎不大可能……”

“此话如何讲?!”谭嗣同眉棱骨抖落了下。

“总督衙门戒备森严,便我等见荣禄,亦不得带兵刃,想要杀他,谈何容易?”袁世凯目光望着西北角落,长叹了口气,“再者调运铁路车辆运兵,亦须北洋大臣手令而不可。故慰亭以为,还是天津阅兵时举事稳妥些。此时强而为之,难免不有差池,如此只会害了皇上。还请复生兄转奏皇上,袁世凯身受不次皇恩,粉身碎骨无以为报,但天津阅兵时,我定诛杀荣禄——”

“慰亭兄以为能等到那时?”谭嗣同嘴角掠过一丝苦笑,“真要如此,皇上也不会要复生连夜到你处告急的,慰亭兄!”

“这——”

“慰亭兄但真为皇上,就不必有所顾忌。试想有皇上密诏,但登高一呼,还怕没有人响应?又何愁杀不了荣禄?”

“说是这么说,只军中事情并非复生兄想象的那般简单。”袁世凯一手将一根油光水滑的大辫子向后一甩,踱着碎步道,“其他的且不说,单现下聂士成武毅军、董福祥甘军大部均在小站外虎视眈眈,慰亭这——”“难处在所难免,关键还在自己如何做。”谭嗣同拣话缝儿说道,“复生这一路行来,不是安然无恙吗?”

“复生兄一人自然方便,慰亭这可上万兄弟呢。慰亭此心唯天可表——”

“如此还请慰亭兄三思,莫辜负了皇上一番期望才是。”他轻咳了声,加重了语气,“复生离京,皇上还曾另与一份密旨,不知慰亭兄可有兴趣一览?”袁世凯愣怔了下,见谭嗣同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直觉得身上冷汗泉涌价往外冒:“慰亭何德何能,敢劳皇上如此挂念?罢了罢了。皇上既这般吩咐,慰亭谨遵便是了。”

“如此今夜——”

“今夜太仓促了些。明日夜里慰亭便统兵天津,诛杀荣禄,然后直驱京师,包围颐和园!”说着,袁世凯将手一让,“复生兄夙夜辛劳,先在屋里歇息片刻,待我要下边备了酒菜,你我二人小酌一番。”“不了,慰亭兄好意心领,皇上还等着回话,复生不敢耽搁。”谭嗣同审视了一眼袁世凯,“此事还望慰亭兄切切——”

“一定一定。皇上谕令,慰亭焉敢怠慢?”

“如此复生京中静候佳音了。告辞!”

“请!”

亲自送谭嗣同出去,站在台阶上久久凝视着足有移时,袁世凯方折转身子抬脚进了门。“大哥。”满腹心事地徐步前行,在签押房前忽闻身后传来声音,袁世凯复调转身子,循声望去,却见段祺瑞兀自脚步橐橐过来,身后一个人,看身影似曾相识,只灯光微弱,辨不出究竟何许人也。“大哥。”段祺瑞近前拱了下手,“聂军门——”“几日不见,慰亭老弟又发福了呀。”不待他话音落地,身后聂士成身穿九蟒四爪袍子外罩锦鸡补子开了口。“这还不都是托聂兄的福吗?”袁世凯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笑色道。“聂兄远道而来,慰亭碎事缠身,不及远迎,还请多多包涵才是呐。”“这话该我说才是。慰亭老弟荣升侍郎,我这晚来不恭,还望莫要见怪呐。”说着,聂士成略拱了下手。看着他一副虚情假意的样子,袁世凯直觉得一阵腻味,嘴唇翕动着本想三言两语打发了了事,只不想聂士成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递给袁世凯,径自接着道,“这是制台大人与你的。”袁世凯接过看时,上面写着:十万火急。顷悉英俄已在海参崴交战,英国兵船七艘云集大沽口外,其意难测,望速至天津,共商防堵大计。切切!

“形势紧迫,制台大人要慰亭老弟接令立时过去。至于所部兵马——”聂士成悠然踱了两步,冷笑道,“就不必急着赶过去了,暂由兄弟代为督理。”寥寥几句,直听得袁世凯心都缩成了一团,一抬头正看见聂士成狡黠的目光望着自己,恨不能上前狠狠揣上一脚。沉吟着将手中折扇合起展开,展开又合起,半晌,开口说道:“既是制台大人钧令,慰亭焉敢不从,如此偏劳聂兄了。”

“分内之事,何足挂齿。如此士成不多讨扰,慰亭老弟还是快些动身吧。”

“不送!”袁世凯两眼射着灼人的怒火,额头青筋已是乍得老高。望着聂士成悠悠晃动的背影,袁世凯将手中折扇狠狠地掼了过去,“我操你姥姥!想打老子主意,你做梦!”说着,仿佛发泄胸中郁闷般仰脸长长透了口气,眸子像要穿透漆黑的夜幕一样望着远方。足足盏茶工夫,他仰脸深深吸了口气,高声喊道:“备马!”

“嗻!”

“哒哒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后,四下里又是一片岑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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