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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灰飞烟灭(3)

李鸿章微微瞟了眼丁汝昌,抬手指指一侧杌子,径自向张佩纶说道:“你这一去便个把月,连个讯儿也不告一声,真能急死人。一路上还好吧?”“托岳父大人福,幼樵一路甚好。”张佩纶啜口茶,放杯转身望着李鸿章,正欲言语时,李鸿章却已开了口:“你脸色怎这般苍白?是路上受了风寒还是——”

“幼樵只是方才从外边进来,没事的。”张佩纶淡淡一笑,躬身说道,“原本想着给岳父大人回话的,只幼樵身份实在不方便。劳岳父大人挂念,幼樵——”“不说这些了,我只怕你一人在外有甚闪失,你这平安回来我就放心了。对了,晚上把菊儿和孩子们都叫过来,咱一齐乐乐。”

“菊儿和孩子们都在后院厢房歇着,这边事了便唤他们过来见过岳父。”张佩纶迟疑了下,仿佛在斟酌字句,许久才咬嘴唇说道,“岳父,幼樵准备回……回老家……”

“回老家?你这刚回来怎——”

张佩纶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儿。对他──李鸿章,他感恩涕零,是他在他潦倒之时给予了他慈父般的仁爱;是他让他又重新品尝到了家的温暖;是他使他满腹经纶又有了用武之地,虽然那是很有限的。然而,也是他,使得他再一次蒙受世人的唾骂!他怨他吗?怨,发自内心地怨!但此时,他的泪水却是热泪,是感激不尽的热泪。除了他,还有谁能给予他如此海一般深的情?!

“幼樵,你这……这是怎的了?”李鸿章趿鞋下了炕,“你说话呀!”“岳父。”张佩纶细碎白牙紧咬着下嘴唇,闭目仰脸长长吸了口气又徐徐吐将出来,嘶哑着声音说道,“皇上已经降旨……令幼樵回……籍……”

“这是为什么?”李经方半是惊讶半是愤怒,道,“幼樵兄你无官无职,皇上他为何还要这般待你?先时那般处罚难道还不够消他心头怨气吗?!”

“经方!休得胡言乱语!”李鸿章半苍眉毛紧缩成一团,背手绕室彷徨两圈,怅然凝视张佩纶,“幼樵,可是此番入京有人旧事重提?”

“没有。”

“那是——”

张佩纶抬袖揩把脸,强挤出一丝笑色淡淡道:“岳父大人就不必问了,圣上的意思谁能揣摩得透?好在只是回籍,日后——”“我明……明白了……”李鸿章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张佩纶,半晌,举步到窗前长长透了口气说道,“是我连累了你——”

“不,不是的。岳父大人您——”

“不要说……说了。我原想与你个施展抱负的机会,不想到头来却害得你——”说着,两行老泪顺颊淌了下来,“你们都先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岳父——”

“父亲——”

李鸿章轻轻摇了摇头:“我是老了,不过还不至于像你们想象的那般。汝昌,你后晌再过来吧。”

“嗻。”

心里惦着光绪,甫出朝阳门,翁同龢便弃轿换马一路飞驰,饶是如此,及至天津时却仍是这日午时光景。在衙门照壁前蹬着下马石下来,四下张望眼,两侧街衢上每隔一箭之地便挺立着四五个兵士,执刀持枪,如临大敌一般,衙门口气象更是森严,两尊汉白玉大狮子旁一百名军校钉子似的伫立着一动不动,个个虎背熊腰、身强力壮。见翁同龢徐步进前,石狮子边一个六品武官厉声喝道:“干什么的?!不许往前走了!”

“京里来的。”翁同龢边说边掏名帖递上去,“要见你们李制台。”那武官颠来倒去看了半晌,方道:“大人今儿没空,改日再来吧。”翁同龢不禁一笑:“你可瞧真切了?”

“快走快走,像你这种人大爷我今儿少说也见十多个了!你以为打着京师旗号就瞒得过大爷?告诉你,京里但有分量的大爷我都叫得上号!”那武官扫眼翁同龢,通身遍是泥垢潦倒不堪,冷笑道,“翁叔平?怎的,想和翁相爷攀亲不成?趁大爷这会儿心情好快些走,不然的话……”兀自说着,几个军校押着个三十上下、头戴青缎瓜皮帽的年轻人过来。“他奶奶个球,你吃饱了没事做跑这来捣什么乱,嗯?!”

“捣乱?摸摸你心口,良心还在不在?!我要求李鸿章李大人积极抗击日夷,有的何错?!”那年轻人不堪疼痛,脸色扭曲着,只嘴里却依旧冷冷道。

“好个狂徒,大人名讳也是你乱叫的吗?!”那武官说着扬手一个耳光抽了过去,“押下去,与我好生侍候,看看他——”“慢着!”翁同龢腮边肌肉抽搐了下,喝道,“你去唤你家大人出来,便说翁同龢要见他!”

“你……你是……”

“翁同龢,听清了没有?”

那武官身子哆嗦了下:“听清……清了。相爷稍候,卑职这就进……进去回禀李制台……”说着,急急进了衙门。“与他松绑。”翁同龢声音很淡,只却有着一股让人无法抗拒的威压,几个军校互望一眼忙不迭与那年轻人松了绑。“你唤什么名字?”

“草民宋恕见过相爷。”宋恕,原名存礼,字燕生,改名恕,晚年又改名衡,字平子,平阳人。自幼聪颖,善于独立思考。1892年上书李鸿章,并呈上其著作《六斋卑议》,曾被委充为北洋水师学堂教习。时宋恕本已辞差欲取道京师,只闻得李鸿章密晤俄使喀西尼,以求和局,耐不住心中怒火遂随着请愿的人群便拥了过来,殊想却被衙门军校给捆押了。躬身向翁同龢谢了恩,宋恕说道:“久闻翁相爷大名,只无缘相识,不想今日在此地得晤金面,宋恕真备感荣幸。”说罢,又是肃然一揖。

“宋恕?”翁同龢上下打量了眼宋恕,“可是温州宋恕?”

宋恕怔怔地望着翁同龢:“相爷知……知道草民?”

“岂止知道。”翁同龢淡淡一笑,“眼下时事维艰,正是尔等报效朝廷之时——”话未说完,但听炸雷般三声炮响,衙门正堂门吱呀打开。直隶总督李鸿章头戴珊瑚顶戴,身着四团九蟒五爪袍,在一帮属吏簇拥下,脚步“橐橐”走了出来。衙门外众军校瞅着马蹄袖打得一片山响,黑压压单膝跪地行礼,偌大个衙门外霎时间静得一声咳痰不闻。

李鸿章径自走到翁同龢面前,躬身打千儿道:“下官李鸿章见过翁相。不知相爷驾到,怠慢之处还乞恕罪。”说着,将手一让。“李制台客气了。以你名望,叔平岂敢存怪罪之心?”翁同龢没有动,略拱手还了礼,不冷不热地道了句,望眼身边宋恕,又道,“此事不知李制台作何处置?”

“下官方才听说了,这都是下边办事不力。似这等忧国忧民之辈,正是我朝希望所在,下官岂敢肆意问罪?”李鸿章心知翁同龢恨着自己,嘴里嚼了苦橄榄似的皱着眉头,语气却十分安详,“不需相爷言语,下官亦会放了他的。”说着,李鸿章挥了挥手示意宋恕离去,将手一让边走边道,“下官奉老佛爷懿旨会晤俄使喀西尼,外边吵吵得厉害,不这般做实在怕有闪失,个中苦衷还望相爷多多体谅才是呀。”翁同龢面色平静地望着李鸿章,半晌方默默踱步进了总督衙门。

在议事厅彼此落座,李鸿章抬手挥退下人,问道:“相爷此番来津,可是皇上有什么旨意?”“没有。”翁同龢端杯啜口茶徐徐咽下,方扫眼李鸿章不紧不慢道,“叔平此番来津,是奉了老佛爷懿旨的。”

“老佛爷?这——”李鸿章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两眼茫然地望着翁同龢,端着茶杯的手抖动着,热滚滚的茶水撒了手上,亦木头人价浑然不觉。

“李制台怎的了?”翁同龢似笑非笑,“不信是吗?”“不不不,下官怎敢不信?”李鸿章干咳两声敛了失态,说道,“下官只是觉着这……这实在太突然了些而已。敢问相爷,老佛爷有甚话交代下官?”翁同龢身子一仰:“老佛爷要本官问你,与俄使商洽之事究竟怎样?”

李鸿章半苍眉毛紧缩成一团,沉吟片刻已然会过意来,于火炉上提壶亲与翁同龢斟满茶水,绕室来回踱了几步,说道:“此事尚未有定议。”

“李制台云会晤那俄使喀西尼,不知他何以回话?”

“这——”李鸿章顿了下,长吁口气说道,“据其云俄皇深忌倭占朝鲜,我朝若守定十二年所议之约,俄亦不改前议,只因……因闻得我朝议论参差,故欲中止。不过,那喀西尼在津尚有阵时日,烦请相爷回奏老佛爷,下官定竭力将此事办妥。”

“若办不妥呢?”翁同龢冷冰冰道。

“这……这想来不会的。日夷侵占朝鲜,已然使俄远东利益受损。倘再犯我天朝,断没有不插手之理的。”李鸿章咽了口唾沫,望着翁同龢躬身道,“还请翁相奏了老佛爷,此事非短期能办妥的,好歹容下官些时日。”“本官自会有分寸的,制台放心便是。”翁同龢不着边际地回了句,两手把玩着茶杯,双眸直直盯着李鸿章,“依李制台看,这战事还要不要筹备呢?”“老佛爷懿旨,下官不敢违抗。”李鸿章似乎被他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所慑,移目望着窗外,沉吟道,“至于战事,下官亦不敢不加紧筹备。前次败绩,下官难辞其咎。只以北洋一隅之力抵御日夷全国之师,实在有些勉强。其中难言之隐还望翁相明鉴。”

“制台这话说得太大了吧。日夷进攻平壤多少兵力?难道日夷全国就那万把军士吗?”

“这——”李鸿章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红晕,咬嘴唇半晌,方道,“枪炮优拙,则利锐悬殊。相爷所言是不错,只那日夷——”“罢了,不说这些了。”翁同龢轻轻摆了下手,起身道,“这些话非老佛爷要问你的,只本官一时随口问问而已,其意只不想制台一生荣耀毁于一旦,沦为千古罪人,遭后世唾骂。”

李鸿章心头怒火渐渐泛了上来,转身望眼翁同龢,欲出言相顶,只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回首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穹,道:“相爷好意,少荃定记了心上。”

“此番败绩,京师直炸了锅般,说甚的都有,更有奏请杀你以谢天下者。老佛爷与你挡了这回,可以后只怕——”翁同龢冷冷笑着,接着道,“俗话说得好: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制台好自珍重,便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后世子孙想想!”

“多谢相爷提醒!”

“本官圣命在身,不便久留,就此告辞。”

“请!”

送翁同龢回转,李鸿章心中直塞了团破棉絮价堵得难受,站在台阶下深深吸了口气,好像要用那刺骨的寒气驱散胸中的郁闷。一阵寒风挟着雪粒子扑面袭来,李鸿章身子颤抖了下,冷冷笑道:“屎壳郎爬笤帚,你以为你能结个什么茧儿?!有本事别放嘴皮子上。”

“父亲,您这是——”

“嗯?哦,没什么。”李鸿章回神望眼李经方几人,问道,“汝昌,‘镇远’现下情形如何?”“回大人话,短时间内恐很难再出海应战的。”丁汝昌神情凄然,声音亦不堪寒冷般带着丝丝颤音。李鸿章眉棱骨抖落了下,翕动嘴唇正欲询问时,却听丁汝昌开口说道:“大人,泰曾去……去了。”

“你说什么?!”

见丁汝昌嘴唇翕动着只却一句完整话儿也说不出来,刘步蟾犹豫了下躬身道将起来。黄海一战,北洋水师舰船多受创伤,十月初旅顺船坞修理完毕,本可捕捉战机,寻日本联合舰队再次决战,但在李鸿章避战保船方针的指示下驶至威海卫困守。当舰队驶进威海卫北口时,镇远触礁受损。林泰曾虽采取了紧急措施,但他自耻失职,服毒而死。时年仅四十四岁。

“糊涂……真糊涂……”李鸿章仰望着神秘无常的天穹喃喃自语,后不再吱声。四下里一片沉寂,空气亦仿佛凝固了一般。不知过了多久,李鸿章长长吁了口气,望眼丁汝昌说道,“事已至此,感伤亦没得用的。‘镇远’乃我水师一只铁拳,务必速速修缮,你下去稍事歇息便赶回去吧。凯仕战绩卓著,丧事要办得隆重。家里你代我好语慰藉,另外再送点银子过去。”他顿了下,移目李经方问道,“那马裕禄和浩威还没起程吧?”

“辰时已经离城了。父亲——”

李鸿章点了点头,黑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丁汝昌:“我已禀了上边,英人马裕禄任我水师副提督,美人浩威担任顾问。此二人于海军事务皆极是稔熟,你凡事多与他们商议着办。”

“大人,”刘步蟾忍不住插口道,“这些夷人虽于海军事务熟络,只真心为我水师者却——”

“休得胡言乱语!”李鸿章低斥一声喝住刘步蟾,睃眼丁汝昌冷声道,“汝昌!”

“卑职在。”

“记着,没有我的命令,便一艘船也不得驶出威海卫!”

“大人。”丁汝昌、刘步蟾本是随舰队归返威海卫的,只因着李鸿章固守威海避战保船方急急赶了天津城,闻听李鸿章言语,丁汝昌忙不迭敛神正色道,“现下我水师大小兵舰十五艘,足以与日夷联合舰队再行决战的。”“决战?你不将我这些家底全赔了进去心不甘是吗?!”李鸿章腮边肌肉抽搐两下,愠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别再想着抖什么威风了!”

丁汝昌怔怔地望着李鸿章,久久没有言语。自做了北洋水师提督,他这还是头一回遭李鸿章如此训斥!半晌回过神来,丁汝昌犹豫着咬嘴唇说道:“大人,恕卑职斗胆冒犯,困守威海实为不智之举。”他不安地扫眼李鸿章,接着道,“日夷犯我天朝之心久矣,而我北洋水师乃其进犯京津要地之最大障碍。能否消灭我北洋水师一直被日夷视为能否取胜的关键。”说到这里,李鸿章似乎有些不耐烦,转身径自回了屋中。丁汝昌望眼刘步蟾,轻颔下首亦抬脚进去,又道,“兵法云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我军此番受创,日夷定生麻痹之心,设若寻机主动出击,定能与日舰以致命一击。倘困守威海,待日舰养精蓄锐逼迫过来,只怕便还手之力也没有的。这里有旅顺、威海军民递来的书信,请大人过目。”

李鸿章没有接,端杯啜口茶,茶水震齿价凉,皱眉强咽了下去,冷哼一声道:“说完了吗?”

“卑职言语莽撞,然此心确是为我北洋水师命运而想。”丁汝昌单膝跪地,道,“亦是为大人前程着想,还请大人三思。”刘步蟾“啪啪”甩马蹄袖,跪在地上:“大人,丁军门所言句句发自肺腑。论实力,我水师已逊日舰一筹,寻机主动出击,方有得生路。错此良机,但日夷海上舰船相逼,而陆上断我水师后路,则我水师——”

“我威海几十营陆军兄弟干什么的?!我海岸那一百多门新式大炮又做什么用的?!是摆设吗?!”李鸿章“啪”地击案而起。

“大人,我陆上是有几十营弟兄,只各不相属,彼此间钩心斗角,但日夷袭我后路,实不敢有所指望的。”丁汝昌身子抖了下,但很快便定下神来,“如此沿岸那一百多门新式大炮难免落于日夷之手。待日夷调整炮口,以我之炮攻我之舰——”

“够了!”李鸿章额头青筋暴突,怒喝道,“我不多说与你,你倒越发地来了劲,你眼里可还有我?嗯?!”

“大人与卑职恩情,卑职永生不敢忘怀。只卑职凡此种种话语——”见李鸿章面色铁青,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的张佩纶忍不住插口打断了丁汝昌的话语:“岳父大人息怒。幼樵寻思,丁大人的忧虑也……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此番我北洋水师在黄海受挫,损失不可谓不大,然日舰队亦没有讨到多大好处。日夷国内形势危急,急欲借战脱困,此种情况之下,依幼樵看,其暂缓舰队进攻,而以陆军抄袭我水师后路,并进而海陆夹击以消其心头之患,是十分有可能的。”他说着咽了口唾沫,扫眼李鸿章,迟疑了下上前搀着坐了椅上,又道,“我陆军以统领独当一面,各统数营至十余营不等,彼此间互不隶属,每遇战事,多以保已实力为首要。岳父大人言及十年与法夷战事,不也告诉幼樵,此乃我朝积弊吗?”

“父亲,日夷狡诈奸猾,此确不可不虑的。”李经方点头沉吟道,“为我北洋水师计,孩儿意思丁军门的想法还是——”李鸿章轻抬下手止住李经方,古井一样的眼睛怔怔地望着窗外,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在凝听着萧索的落雪声,良久才开口说道:“此事我自有主张,你们不要再说了。”他扫了眼丁汝昌,“你这便下去吧,还是那句话,好生记着。”

“卑职恳请大人——”

“该想的我都想了。但违令出战,虽胜亦罪!”

“大人——”

“下去!”

“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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