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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然后(1)

王月鹏

街是不规则的,时窄时宽,完全依照房屋的坐落位置而定。走在街上,偶尔需要突然地拐弯,这意味着又一栋房子挡住了前路。整个村庄像一个空壳,所有的一切都是散漫的。鸡在路边的垃圾堆里刨食,老黄牛的影子有些落寞,牛粪的气息既新鲜,又像是沉积了若干年月……

这是记忆中的望庄。这个村子早在多年前就不存在了,它以碎片的方式留存在我的记忆里。那天我陪着一个外地朋友去看了那片轰隆隆的工厂,告诉他这里曾是《影子》中写到的那个望庄,然后我们又到一个新建的安置小区,参观望庄的另一种存在形态。朋友满脸茫然,是那种拒绝任何解释的茫然,我们只是走着,看着,沉默着。望庄拆迁后,我时常来到这个安置小区,把车停在某个角落,然后一个人在小区里转悠,看老百姓晒太阳,拉家常,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有时候,我会看到车队浩浩荡荡地进了小区,接着下来一个人,随后下来一帮子人,他们西装革履,前呼后拥,一边走路一边交谈,同时配以手势和点头等动作,扛着摄像机的记者忙碌不停。这是一份被展览的生活,住在安置小区里的农民,既是主人公,也是局外人。我只是一个闯入者。

拆迁之前的望庄,村风并不好,这在镇上是人尽皆知的。据说望庄曾有一任村长,整天把村里的公章拴在腰带上,醉醺醺地对人说:“我请你泡妞吧,不用花钱,盖个章就可以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腰上拽下公章,仰头,挺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朝着天上的太阳一本正经地比划一个盖章的动作。我不知道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还是大家玩笑演绎的结果,这个村长后来锒铛入狱,却是千真万确的一个事实。曾经有段时期,望庄时常发生火灾,村人对此表现出了不可理喻的宽容和麻木,如果谁去救火,接下来必定轮到谁家的草垛着火。后来镇上的派出所介入,总算查了个水落石出。纵火者是一个老实木讷的人,村人几乎遗忘了还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记得他在家里排行第三,于是都叫他老三。村人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村里持续多年的火灾居然与他有关。派出所审问他为什么要放火,他说没有为什么。

老三不仅放火,还偷鸡摸狗。他过得清苦,日子实在支撑不下去了,就把张家的狗或李家的鸡,偷偷变成饭桌上的口粮。望庄拆迁以后,村人都搬进安置楼房,阳台统一安装了防盗网,像鸟笼一样。他们开始了新的生活。

没有鸡狗可供偷窃,也没有草垛用来点火,老三不知去了哪里,再也没有任何的消息。逢年过节我回乡下老家,偶尔有人向我打听望庄的一些事情,他们是从电视上知道望庄的,因为半信半疑,于是向我求证。他们感慨着,脸上有几分羡慕与向往,还有一些说不出的茫然。在我的故乡,一年四季除了耕种时节,年轻人大多都在城里打工。每次回乡,我总会听到一些与他们相关的消息,比如谁在建筑工地干了一年,最后一分工钱没有拿到;比如谁在城里的工厂上班,一只手让机器给搅得粉碎,城里待不下去,庄稼活也没法干了。我曾在街上遇见这个人,那只空空的衣袖随风飘荡,他的神情木然,脸上已经看不出丝毫的痛。

在安置小区,我与几个老人站在楼底下闲聊。物业公司正在维修漏水的阳台,一个小伙子像蜘蛛一样挂在半空中,不停地向漏水的楼墙里灌注水泥浆。老人仰着脸问,刚盖好的楼房不该漏雨啊!不远处的广场上正在杀驴,有吆喝声不时地传了过来。望庄整体搬迁到这个安置小区以后,有个老农把毛驴牵上了楼,结果遭到楼上楼下的强烈反对。后来这头驴被物业公司低价收购,冲抵了主人的水电费和物业费。那天我亲眼见到杀驴的场面:一头驴被破了膛,另一头驴站在旁边潸然落泪,围观的农民正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与驴肉相关的事情,完全忽略了身边另一头驴的存在。

望庄拆迁后,村里的会计下岗了。下了岗的村会计曾经多次向我描述过,那个冬日他在机关大院里“工作”的情景。自从搬进安置小区,望庄的老百姓不再种地,主要是依靠政府发放的补贴过日子,脑瓜活络的人,很快就经营起了别的生意。下岗的村会计说服几家亲戚,合伙购置一辆旧铲车,开始干起了工程。他在建筑工地上忙碌一年,工钱被包工头一直拖欠着。他曾去机关大楼上访,在门口被保安盘问几句,就胆怯地离开了。后来有一天下了多年不见的大雪,有人通知他到机关大院里铲雪。他开着铲车,雄赳赳气昂昂地跑在公路上,路上积满厚厚的白雪,一溜小轿车自觉地跟在他的铲车屁股后面,始终没有一个超车的。他们把他的铲车当成了开路车。他从后视镜里看到身后排着长长的车队,联想到村支书的儿子结婚时很是气派的车队,以及村人充满羡慕的眼光。在这个没有太阳的早晨,他开着铲车行进在落满积雪的公路上,他故意减速,缓慢地奔跑,速度再慢也没有人愿意超车,他觉得自己是率领车队的总指挥,很享受这种慢的感觉。到了机关大院,他开始工作,开着铲车轰隆隆地铲雪。陆续上班的人,见了他,远远地就开始躲避。

这让他有一种被尊重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建筑工地上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他一直梦想着走进这个机关大院,没想到一场大雪成全了自己。他甚至突发奇想,真想用铲车在机关大院里掘地三尺,看一看地下究竟埋藏了一些什么。

他知道自己的任务是铲雪,他来机关大院也只可以铲雪。即使他不来铲雪,也会安排别人来铲雪;即使不安排别人铲雪,等太阳出来以后这里的雪也会渐渐融化。他这样想着,恍然发觉自己的劳动其实是可有可无的。他看到雪又开始下了,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下了岗的村会计向我讲述的时候,脸上洋溢着难以掩饰的自豪感。其实我曾亲眼见过那辆铲车,它轰隆隆地出现在机关大院里,像一个很不协调的音符,又像一个说不清的隐喻。那个雪后的早晨,我站在机关大楼的某个窗口,俯视地面上忙碌的铲车,它显得那么渺小,不断重复的铲雪动作,宛若一片雪花在风雪中飘摇。融化,将是它的唯一结局。

下雪是美的,化雪则意味着泥泞,意味着给人带来尴尬和不便。机关大院里的雪,总会在融化之前被环卫工人运走。就在那个雪后的早晨,我从窗口看到铲雪和运雪的整个过程,也看到一个邮递员骑着自行车送信的情景。

绿色的身影在雪地里缓慢移动,这个在我童年记忆中反复出现的形象,让我突然有了彻骨的难过。一晃三十年过去了,这幕场景依旧不曾改变。我看着邮递员从自行车后面的绿色邮袋里拿出报纸和信件,然后弯腰顶着风雪向机关大楼走来。三十年了,这个世界已经变得面目全非,邮递员依然保留了我的童年记忆中的样子。以一场大雪为背景,轰隆隆的铲车和单薄的自行车,同时定格在我的心里。那个绿色身影携着远方的消息,从风雪深处一步步走来。我们生活在自己的房间里,其实一直在等候来自远方的消息。雪从遥远的地方启程,带来了远方的消息,雪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出它们,已被我们像对待垃圾一样铲除了。这样想象的时候,我觉得有些东西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从心里抽走了,内心变得空空荡荡;当我鼓足勇气直面这份空空荡荡,内心突然又变得格外狭窄和拥挤。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状况。或许,是因为以前的日子过于安逸,像一潭静水。现在这潭水因为雪的介入和融化,开始有了皱纹。

已是多年的积习了,只要走进这栋机关大楼,我总会有意无意地用脚步测量距离。比如从门口到楼梯多少步,从楼梯口到办公室多少步,从办公室到厕所多少步,我每天都会丈量若干遍,每天都会在心里念叨若干遍。我至今没有记住确切的距离,只记住了行走的方式,从大门口到楼梯的那段路,我会踩着右侧的黑色地砖走;从楼梯口到办公室的那段路,我会踩着左侧的灰色地砖走;从办公室到厕所,我会一只脚踩着黑色地砖,一只脚踩着灰色地砖,偶尔也会脚踩黑色和灰色的分界线,呈线状笔直地走过去。每天只要进了这栋大楼,我必定会按照这种方式走路。我不知道是谁让我这样的,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我只知道这样一种刻板的行走方式,一定是在表达一些什么,自我提醒一些什么,或者企望抵达一些什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这样走着,转眼十多年就过去了。在这个机械式的行走过程中,发生了一个细微的变化:三年前的某个早晨,我走到楼梯口拐弯的地方,用手轻轻扶了一下木质的楼梯栏杆。我不记得当时的这个动作究竟是因为疲惫还是因为无聊,只记得从那时开始,每天走到楼梯的拐弯处,我总会摸一下楼梯栏杆,渐渐地这个动作居然成了一个习惯。固定的位置,同样的动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像践行某个约定一样。当然,这个约定是不为人知的,是我和楼梯之间的秘密。终于有一天,我发现楼梯栏杆有一块巴掌大的地方,因为我每天的触摸,油漆已经完全脱落了,看上去像是一个陈旧的伤痕。后来,那块伤痕被物业管理人员重新粉刷了油漆,倘若仔细地端量,会发觉补过油漆的巴掌大的地方,从一个陈旧伤痕变成了新鲜的伤口。

那个周末我喝了很多的酒,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醉眼蒙眬中,突然发现地面有个蠕动的污点,我低头查看,是一只蛐蛐。它是怎么跑到十楼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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