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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不,我是认真的。”我对她说,用脏兮兮的小丑服袖子擦了擦下巴上的油脂,“今天早上,你说昨晚你立马就知道我是从船上来的。为什么?是根据我的口音么?还是我的服装?我和迈克看见其他人都是这么穿的。”

希莉笑了,把搭在前面的头发往回拢。“你得庆幸,是我把你认了出来,梅闰,亲爱的。要是我叔叔格列仙或者他的朋友发现你,你可能就要倒大霉了。”

“哦?为什么?”我又拿起一个炸面圈,希莉付了钱。我跟着她从愈渐稀少的人群中穿过。尽管到处都是涌动的人潮和音乐,我依然感到疲惫正慢慢爬上我的身体。

“他们都是分离主义者,”希莉说,“格列仙叔叔最近在议会发表了一起演说,要求我们起来抗争,而不是被吞并进你们的霸主政权。他说,我们应该在被你们的远距传输器毁灭之前抢先干掉它。”

“噢?”我说,“他有没有说怎样做到这一点?我上次听说你们的人所拥有的飞行器都还飞不到环网呢。”

“他没说,没有那样的飞行器,我们还不是照样过了五十年,”希莉说,“但是从这点可以看出分离主义者能有多么激愤。”

我点点头。辛格船长和霍敏议员都向我们简要讲述过茂伊约所谓的分离主义者。“通常是殖民地的军国主义者和顽固守旧派的联盟,”辛格说过,“那就是远距传输器完工之前,为什么我们要减缓工程、开发星球贸易潜力的另一个原因。环网不需要这些乡巴佬过早地跑进来。像分离主义者这样一类群体的存在则是我们为什么要把你们船员、建筑工人和那些该死的地面上的人隔离开的另一个原因。”

“你的掠行艇在哪儿?”我问。广场很快就人去楼空了。大部分乐队都已经打包好他们的乐器,准备回家过夜。熄灭的提灯和其他杂物七零八落地扔在长满小草的鹅卵石地上,穿着节日盛装的人群就在它们中间躺着,鼾声大作。只有一部分围了一圈人的地方还保留着欢快的气氛,人群缓慢地随一支吉他独奏曲起舞,或是酒醉一般地自吟自唱。我立刻认出了迈克·沃朔,那个衣服扯得破破烂烂的傻子,面具早就不见了,左拥右抱着两个女郎。他正在努力教他的崇拜者跳“哈瓦·纳吉丽雅”,可惜那圈人虽然全神贯注地学习着,却都手蠢脚笨,一旦有人摔倒,其他人就全都乱倒一气。迈克抽打他们,于是在一阵嘻嘻哈哈声中,他们又重新站起来跳舞,笨拙地跟随着他低沉的嗓音手舞足蹈。

“就在那儿。”希莉说,指向会众厅背后停泊的一短排掠行艇。我点点头向迈克挥手,但是他正忙着和身边的两名女郎打情骂俏,根本注意不到我。我和希莉穿过广场,隐没在古老建筑物的阴影中,忽然传来一声大叫。

“船员!转过来,你这狗娘养的霸主杂种。”

我身体变得僵直,转过身,双手握拳,但是身边没有一个人。有六个年轻人从大看台楼梯上走了下来,在迈克身后围成一个半圆。打头的男人高大瘦削,帅得惊人。他约摸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长长的金色卷发从绯红的丝服上披散而下,更映衬出他的体格。他右手握着一把一米长的剑,质地似乎是回火钢。

迈克缓缓地转过身。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我也能看见他正在打量自己的处境,眼神清醒。他身边的女人和他自己那伙人里的一对年轻人吃吃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迈克脸上又浮现出一个醉鬼的笑容。“你是在跟我说话吗,先生?”他问。

“我是在跟你说话,你这婊子养的霸主杂种。”人群的领导人说。他英俊的脸上拧出一个冷笑。

“贝托尔,”希莉轻声对我说,“我的表弟。格列仙的小儿子。”我点点头,从阴影中走出来。希莉抓着我的手臂。

“这已经是你第二次对我母亲出言不逊了,先生,”迈克含混不清地说,“我和她怎么惹着你了么?要是这样,我赔你一千个不是。”迈克深深地鞠了个躬,帽子上的铃铛几乎扫到了地上。他自己的那伙人鼓起掌来。

“你站在这儿就惹我窝火,你这狗娘养的霸主杂种。你他妈那一堆肥肉都污染空气。”

迈克滑稽地扬了扬眉毛。他身边一个穿鱼形服的人挥了挥手。“哎,算了吧,贝托尔。他不过是……”

“闭嘴,费里克。我是在跟这个肥猪崽子说话。”

“肥猪崽子?”迈克重复道,眉毛依旧上扬,“我飞过两百光年来听你骂我肥猪崽子?这看起来不怎么值啊。”他优雅地旋转了一下,顺势丢开了两边的女郎。我本想过去帮迈克,但是希莉紧紧抓着我的手臂,小声说着我听不清楚的恳求。当我最终挣脱她,我看见迈克依然在傻笑着扮白痴样,但是他的左手却探进了松松垮垮的衬衣口袋。

“把你的刀给他,克雷格。”贝托尔厉声叫道。一个年轻人拿出一把剑,将剑柄对着迈克,扔了过去。迈克望着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掉落在鹅卵石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迈克轻声说,声音突然变得相当清醒,“你个龟儿子脑壳发昏。你他妈真以为就凭你能在一群鸡崽儿里头充英雄,我就会跟你决斗?”

“把剑捡起来,”贝托尔叫道,“要不然,苍天在上,我要将你斩立决。”他飞快地前踏一步,继续往前,脸被愤怒扭曲。

“滚你妈的蛋。”迈克说。他左手握着激光笔。

“别这样!”我大声喊道,跑进月光下。激光笔是建筑工人在晶须合金梁柱上刻记号用的。

但一切发生得太快。贝托尔又向前迈了一步,迈克漫不经心地挥动绿光,划过他的脸。殖民者发出一声惨叫,跳后一步;一条冒烟的黑线斜划在他的丝衬衫前襟。我犹豫了一下。迈克将设置调到了最低。贝托尔的两个朋友又往前冲,迈克将光舞过他们的胫骨。一个跪了下去,嘴里吐着不干不净的字眼,另一个抱着腿跳到一边,大呼小叫。

一群人聚拢过来。迈克又鞠了一躬,小丑帽完全扫到了地上,人们都笑起来。“我感谢你,”迈克说,“我母亲也感谢你。”

希莉的表弟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他口吐泡沫,沾满了双唇和下颚。我从人群中挤了过去,站到迈克和高大的殖民者中间。

“嘿,好了好了,”我说,“我们就快要走了。我们现在就走。”

“扯淡,梅闰,快走开。”迈克说。

“没关系的,”我转身对他说,“我和一个叫希莉的女孩子在一起,她有一……”贝托尔又往前踏出一步,刀刃从我身边刺了过去。我伸出左手揽住他的肩膀把他扔了回去。他重重倒在地上的草丛中。

“啊,见鬼。”迈克向后退了几步。他坐在一个石阶上,看起来很疲惫,似乎想要作呕。“噢,该死。”他轻轻地说。在他小丑服左侧的黑色布条上,出现了一条深红的短线。然后,那条狭窄的裂口崩开了,鲜血流过迈克·沃朔宽阔的腹部。

“哇,天哪,迈克。”我从衬衫下撕下一片布想要为他止血。我们做中级船员的时候学过急救常识,但我现在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我急忙往手腕上抓,但是没有抓到我的通信志。我俩的通信志都落在“洛杉矶”号上了。

“不打紧,迈克,”我深深吸了口气,“只不过是一点刀伤。”血流如注,流过我的手和手腕。

“真他妈报应,”迈克说,疼痛袭来,他的声调被扯高了几分,“去他妈的,一把死不拉叽的剑。你信不信,梅闰?就在老子最他妈身强体壮、兴致正高的时候,用他妈一便士买来的混账道具刀把老子砍了。嚄,混账,真他妈疼。”

“三便士的道具。”我说着,换了一只手。布条都被血浸透了。

“你知道你他妈的毛病出在哪儿吗,梅闰?你老是为他妈的两分钱耿耿于怀。嗷——”迈克的脸骤然发白,然后铁青。他低下头,下巴挨着胸膛,深深地吸着气。“这可真要命,老弟。我们回家怎样,啊?”

我转头望过去,贝托尔正在他朋友的搀扶下缓慢地离开。其余的人都被吓坏了,没头苍蝇一般地瞎转。“去叫个医生!”我大喊,“快去叫医疗人员过来!”有两个人冲下街道。哪里都看不到希莉的影子。

“等一等!等一等!”迈克突然大声叫道,好像记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等一会儿。”说完他就死了。

死了。真正意义上的死亡。脑死亡。他的嘴张着,看起来很猥琐,眼球往后翻,只剩下眼白,一分钟后,血也不再从伤口往外喷涌。

接下来的几秒,我精神崩溃了,不停咒骂着老天。我看见“洛杉矶”号飞过正逐渐暗淡的星野,我知道如果我能在几分钟之内把他带上“洛杉矶”号,就能把他从死神那里救回来。我大声呼喊着,朝群星怒吼,人群都害怕地躲开。

最后我转身对着贝托尔。“你。”我说。

这个年轻人在广场的那一边远远地停下,面如死灰,瞪着我一句话都不说。

“你。”我重复道。我捡起滚到地上的激光笔,将威力拨到最大,走向贝托尔和他的朋友静静站着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在令人眩晕的尖叫和烧焦的皮肉中,我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希莉的掠行艇停靠在人头攒动的广场上,意识到飞艇卷起的漫天灰尘,意识到她的声音传来,叫我赶紧过去。我们从光芒和疯狂中脱身而上,凉风吹拂起我汗水浸透的头发,在脖颈上飞扬。

“我们的目的地是菲瓦荣,”希莉说,“贝托尔喝醉了。分离主义者是个规模很小的暴力团伙,不会有人来找你报仇。在理事会介入死亡调查之前,你可以和我在一起。”

“不用,”我说,“停下。就在这儿停下。”我指着距离城市不远的一块地。

希莉极力反对,但还是停下了。我瞥了眼圆石,确定背包仍然在那里,于是爬出掠行艇。希莉从座位那边探过身子,扶下我的头拉向她的双唇。“梅闰,我亲爱的。”她的舌头温暖奔放,可是我没有任何感觉,我的身体就像麻木了一般。我后退了几步,挥挥手向她作别。她将头发梳拢到后边,碧绿的眼睛里充盈了泪水,深情地看着我。然后掠行艇升了起来,掉头,在清晨的光芒中加速向着南方飞去。

等一会儿,我突然想要大喊。我坐在岩石上抱着自己的膝盖,还是抑制不住,发出了几声断断续续的呜咽。然后我站起来将激光笔扔进脚下的波涛之中。我拉开背包,将里面的东西胡乱地抓出来扔到地上。

霍鹰飞毯不见了。

我又坐下去,筋疲力尽,不能笑,不能哭,更不用说走路了。我坐在那儿,太阳升起。三个小时之后,从舰船安全署飞来的大型黑色掠行艇悄然停在我的身边,我依然坐在那里。

“爸爸?爸爸,时间很晚了。”

我转过头,看见儿子东尼尔站在我身后。他穿着霸主理事会蓝金相间的长袍,光秃秃的脑袋红莹莹的,浸出细密的汗珠。东尼尔只有四十三岁,但是看起来却比我老许多。

“求你了,父亲。”他说。我点头起身,拂去身上的草和泥。我们一起走到坟茔的正前方。人群现在更为迫近了。他们躁动不安地移动着,沙石在他们脚下欻欻作响。“我能和你一起进去么,父亲?”东尼尔问。

我停下来看着这个日渐衰老的陌生人,我的孩子。从他身上几乎都看不出希莉或者我的影子。他的脸看起来很友善,红润,因这个激动人心的日子而紧张。我能够感觉到他身体里毫不掩饰的忠厚。大部分忠厚的人,智力总不太如人意。我总是忍不住把这个脑袋日渐光秃,脑子却不太灵光的男人和阿龙相比,阿龙——有深色卷发,惯于沉默和隐隐冷笑的阿龙。但是阿龙早在三十三年前就夭折了,死于一场跟他完全没有关系的愚蠢战争。

“不用了,”我说,“我自己进去。谢谢你,东尼尔。”

他点头走开了。三角旗在鱼贯而入的人群头上猎猎作响。我将注意力转向坟茔。

入口处是用掌纹锁封上的。我只需要碰它一下。

在过去的几分钟里我一直沉浸在一个幻想中,它将会挽救我,让我远离内心日渐增长的悲伤和外部一系列自寻的麻烦。我幻想希莉没有死。在她生病的最后阶段,她叫来了殖民地仅存的所有医生和几名技师,让他们为她重建了一间古老休眠舱,那是他们祖先曾于两个世纪前用在种舰上的。希莉只是睡着了。而且,不知何故,长年的睡眠反而还恢复了她的青春。当我叫醒她时,她就会成为我早年记忆中的希莉了。我们会一同走入外面的阳光,当远距传输器的门打开,我们将会第一个走进去。

“父亲?”

“来了。”我往前走了几步,将手印在地穴的门上。一阵电动马达的小声轰鸣之后,白色石板滑开了。我低头走进希莉的墓穴。

“活见鬼,梅闰,把那根绳子系紧,不然你会被它扔下船去。快点!”我赶紧动手。湿绳索很难卷起来,更别说打结了。希莉摇摇头,像是看不过去,俯下身子,单手系上了一个死结。

这是我们第六次重逢。我没赶上她的生日,足足晚了三个月,但是当天参加她生日庆典的有五千多人。全局的首席执行官为她作了四十分钟的祝词。一名诗人朗诵了自己最新的诗篇,十四行诗爱情组诗。霸主大使赠送给她一卷文书和一艘新船,那是一艘依靠核聚变驱动的小型潜艇,这也是茂伊约第一次允许并出现核聚变引擎。

希莉还另有十八艘船舰。其中十二艘编排成了快速长筏舰队,定期往返于漂流的群岛和主岛之间,进行贸易往来。有两艘是漂亮的竞艇,每年参加两次竞赛,分别是发现者竞舟会和契约纪念赛。另外四个筏子都是古老的渔船,又丑陋又笨重,保养得很好,但看起来还是跟方驳差不多。

希莉有十九艘船,但我们挑的却是一艘渔船——“基尼·保罗”号。在过去的七天里我们一直在赤道浅海的大陆架捕鱼;船员就我们两人,撒网收网,涉过及膝深的水,穿过腥臭的鱼和吱嘎作响的三叶虫,在浪尖上翻滚,撒网收网,保持警戒,然后像累坏的孩子一样忙里偷闲,匆匆补觉。我那时还不到二十三岁。我觉得自己早已习惯“洛杉矶”号上的繁重劳动,而且习惯在一点三倍重力的分离舱中每换班两次就锻炼一个小时,可是现在,我的双臂和背部都因为过度疲劳而疼痛,双手则被磨得除了老茧就是水泡。希莉刚过七十岁。

“梅闰,到前头去一下,把前桅帆卷起来。还有船首三角帆,弄好后下去看看三明治好了没有。我要多点芥末的。”

我点点头向前走去。整整一天半时间里我们一直在和风暴玩着捉迷藏:在它来临之前拼命航行,转弯,但实在躲不开的时候也不得不接受它的惩罚。最开始我们很为此兴奋,这也算是无休止的撒网收网修补网中的一种调剂。但是头几个小时一过去,肾上腺素作用逐渐消退,我们继而感受到的就是难以遏止的恶心、疲劳和极度的困倦。大海并非大慈大悲。波浪持续增长,直到六米高乃至更高。于是“基尼·保罗”号在浪涛中翻滚,像是个大屁股夫人在扭屁股。每一样东西都打湿了。尽管穿着三层雨具,我的皮肤也未能幸免。对希莉来说这可是盼望了很久的假期。

“这没什么。”她说。现在是夜晚最黑暗的几个小时,惊涛拍击着甲板,在驾驶座舱伤痕累累的塑料外壳上四散泼溅。“你应该在西蒙风刮起的季节来看看。”

云彩依然低挂,与远处灰色的海洋浑然一体,但是海浪已经平静许多,不超过五英尺高。我将芥末抹在烤牛肉三明治上,又把热气腾腾的咖啡倒进厚壁白色杯子。如果是在零重力下,拿着咖啡走来走去是没那么容易把它洒出来的,不过它更可能会飘上升降扶梯的上升轴杆。希莉接过她的杯子,里面的咖啡已经在途中洒得差不多了,她对此一句话都没说。我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享受着食物和烫舌的温暖。希莉又下去添满我们的杯子,此时由我来掌舵。青灰的天空光线如此暗淡,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入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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