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音很短，似乎是经过精心剪辑了的。罗少白很遗憾。他忽然想起该问老二一个问题，偏过脸去，罗少清嘴里含着一支雪茄，也在静静地注视着少白自己。嘴巴嗫嚅一阵，他最终没能说出来，满腹心事犹如一团乱麻，历史和现实，昨天和今天……全搅和纠缠在一起。罗少白心事重重跌坐在沙发里。几案的乳白色莲花灯下，搁着一本厚厚的书，罗少白缓缓把它拿起来，手指轻抚着装帧精美的封面，感叹道：“一切都变成了历史，辉煌和平庸！”
罗少清弄不明白大哥此番话的含义，缄默不语地等待大哥往下说。罗少白略略往后仰起清矍的脸庞，两眼茫然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若有所思地说：“少清，你记不记得那年上面派我赴美受训的事？那时我是多么年轻，自豪，精力充沛，两年后一回国就跟日本人干了几场恶仗！抗战初期，日军的轰炸机直接进出中国的大后方，全国各大城市惨遭轰炸﹑摧残，而偌大一个中国竟无还手之力！直到抗战中期，中国空军才逐渐扭转劣势，迭创战果。在调驻北平之前，我率队沿着长江和平汉﹑粤汉两线飞行。回航时，路过湖北荆门，那里驻有日本空军的机场。快到老河口中国的空军基地时，正好碰到日军轰炸机在荆门机场落地。我们那次出航的目的是为了到敌后作空中搜索，偶尔碰到这么难得的机会，正好‘拣羊肉’！很简单，把炸弹丢下去，不到五分钟就摧毁了敌人的轰炸机群。
“那次‘拣羊肉’，与日军护航的零式战斗机三菱96陆上攻击机发生过空战。我揍下了三架半。那半架日本三菱96陆上攻击机是我和在华参战的美国飞行员一起打下的。这位老美叫克罗·派克森，现在还活着，住在美国的佛罗里达州。在空中与敌机遭遇是寻常事，我还算运气好，遭遇多次空战没有被打死，想来定是妈妈在暗中祈求菩萨保佑我这个福将！”他说。
“你是抗日英雄，”少清说，“这是历史公认的事实。其实，论大哥你的功勋和才华，上将我不敢讲，捞个中将应该是没问题的，跟你一起赴美受训的十三个弟兄都晋升了中将……”
罗少白紧皱了双眉：“老三是共产党的大官儿，上面那帮人眼睛都瞪得猫头鹰似的，莫说中将，连个少将人家也没准备给你！哼！他们也太把我罗少白看扁了！跟小日本干的时候，每一次坐进机舱，我都没准备活着回来。那次我发现一架敌机正紧追赶我的友机，我急忙绕到敌机后面，不料我的座机左翼遭到另一架敌机袭击，小腿中了四弹，子弹又在腿中爆炸，弹片如芝麻一样炸在我的飞行衣上。我的飞机也被敌机撞得失去了控制，子弹在我耳旁嗖嗖乱飞，是美国盟军‘飞虎队’的一个飞行员救了我，他冒着机毁人亡的危险，一个俯冲猛射封锁了日机火力，使我赢得了宝贵的跳伞时机！后来，我幸运地躲过了日军地面拉网式大搜捕，被一个山里农民救起……在我投笔从戎的1938年到1939年间，中国空军杭州笕桥航校第七期还有第十期的学员，他们都是那样年轻，那样的优秀，可是，这两期优秀的中国飞行员，除了一个伤员林耀之，全部在对日空战中壮烈殉国！1938年的武汉空战，虽说日寇有十一架战机和十架轰炸机被当场击落，可国民党空军也损失了十个优秀的飞行员啊！不少武汉市民对一个叫陈怀民的烈士殉国的情景历历在目：陈怀民刚击落一架敌机，立即被五架敌机包围，一串子弹还击中了他的座机。如果他立即跳伞，完全可以安全返回。然而，他调转机头，对准一架敌机猛扑。刹那间，两机相撞，天崩地裂！一个月以后，人们在青山附近的江水中找到了他的遗体。你说，他们图什么啊！他们年迈的父母到如今都不知道儿子的尸骨遗落何方，伴随那些英魂的只有一枕清霜啊……”说到这些，罗少白激动得有些不能自持，“兄弟！你说，跟烈士相比，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争功邀赏还有什么意思？！”
说着，他起身走到壁橱前，取出一只瘪了几个凹坑的铝皮脸盆，久久抚摸着。“少清，你还记不记得这只脸盆？”
“记得。”罗少清伸个懒腰，淡淡地回道。这只旧铝皮脸盆大哥在他面前提起过多次，他都有些索然寡味了。因而心不在焉的随口答道：“在昆明用敌机的废铝做的。”
罗少白似乎并不介意对方的冷淡，独自把铝盆托在掌中把玩良久，沉吟道：
“那年我伤好后从兰州返队，上峰派遣我和十三个空军中最优秀的弟兄绕道印度，驾接由盟军援助的十一架战斗机，我们决定以抽签的方式确定各自的飞机，结果，我抽的是机况最差的一架，滇缅公路运输线被日军切断后，我们只得走盟军开辟的滇缅空中航线——驼峰航线——沿喜马拉雅山脉做最危险的避山峰飞行，每小时一百三十英里的航速可真叫人提心吊胆哪！我们驾机从印度阿萨姆邦一个机场起飞，喜马拉雅山脉山口强大的气流在此之前曾经损毁了盟军七十多架飞机，中国航空公司九十架飞机中有五十架因为山脉恶劣的天气坠毁，损失50%以上！你飞头一次可能幸运地躲过了一劫，很可能飞第二次就机毁人亡！——哎，一切都是那么遥远。现在回想起那些在空战中炸成碎片的飞机和耀目的火光，一切都像发生在昨天……”
“这次大陆对台播音，警备司令部和保密局那帮人肯定录了音。你我兄弟在外绝对不能流露半点儿不满，尤其在当局让你停飞这件事上。要装出一副绵服的样子，不能让人抓住把柄。”
“大哥你的意思是？”罗少清听了大哥的话不免有点儿紧张，挺直了身子。
罗少白略抬了抬臂，做了个终止的手势，说：
“不说了。噢！对了，我这里有一本书，”他再次拿起几案上的那部书，“这是一部忠实于历史的小说，有一个章回如实描述了国民党空军对日作战的一段史实。”他把书递过去。
罗少清满腹狐疑扫一眼，不解地抬眼望着大哥：“《百年孤独》？你让我看这个？”
“喔，不不不，”罗少白抚掌大笑，自信和骄傲在他肌纹深刻的嘴角显露出来。“大陆出版的《红旗飘飘》。封面是假的，假的。”
“怎么！”罗少清越发糊涂了。罗少白神秘地看着他的兄弟，“早就听说大陆出了这么一本书，只是苦于很难弄到。这是丽珠在华盛顿托人弄的。”
“丽珠回来了？”
“噢，”罗少白微微一笑，“忘了告诉你，罗妹——”他冲楼上高声喊道。木质楼梯口旋即出现了一个漂亮少女。“爸爸，您叫我吗？”她冲楼下喊。
“罗妹！”罗少清高兴地叫着侄女的乳名。
“二叔——”丽珠奔下楼梯。绸质衣裙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罗少清悠闲地看着侄女。
“怎么？休假哪！”
丽珠笑着点点头。她已经卸下了空姐制服，换上了一件粉底白玉兰花苞的丝绸短裙，打开的长发瀑布般披在肩上。
“知道我来还躲着不出来呀？”罗少清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那倒不是，”丽珠老老实实地回答。“爸爸跟二叔不是有重要事情要谈吗？”说着扮个鬼脸，走过去给客人沏上一壶红茶。
罗少白爱怜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女儿。丽珠平日十分乖巧，不擅交际的父亲常常会忘了给客人沏茶，跟客人聊上半天也毫不觉察有什么不妥。丽珠十分了解父亲还有父亲的那些朋友。朋友们对罗少白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拓直豪爽习以为常，往往是聊到兴奋处客人自己起身到吧柜调制一份鸡尾酒什么的。丽珠发现爸爸今天又犯了同样的错误，沏过红茶她又记起了什么似的，走到吧柜前取出两只高脚杯，投入冰块，兑注进竹叶青酒和汽水，又往每只脚杯里投放一小片儿薄柠檬，搁在托盘里端给二叔。
“二叔，”她甜甜地说：“潮汕的红茶您等会儿再品尝，先尝尝我调制的‘雨洒竹叶’鸡尾酒。”
“这名儿听起来挺新鲜，”罗少清兴趣盎然地盯着看杯中的竹叶青缓缓地卷扬起一条碧绿的色带沉入杯底，汽水泛起的串串汽泡犹如滴滴雨水，滴洒在青翠的竹叶上。忍不住夸奖说：“罗妹真不简单哦！”
“二叔您忘了，”丽珠眨动一下好看的眼睛，浅浅一笑。“调制鸡尾酒可是空姐的拿手好戏哟！嗨！您莫说，就这竹叶青酒最合我爸爸的胃口！”
“竹叶青？”罗少白刚才没怎么留意女儿在鼓捣什么名堂，这会儿听清楚了他们在谈论“竹叶青”，不由眼睛一亮：“哪儿弄来的？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哇！”
这回轮到罗妹得意了，她拉开吧柜滑门，吧柜底层齐崭崭摆满了精装竹叶青瓶酒。
“瞧！连爸爸这么伟大的人都让我给蒙混过去了。”
她满心欢喜地瞧见了父亲眼中慈爱的嗔怪。
“爸爸，我想给您一个意外的惊喜。女儿送您的书还有这些礼物，您都满意吗？这些可是弗雷德里克·约翰逊先生费尽心机从大陆弄来的正宗货。”
“弗雷德里克是谁呀？”罗少白微笑着问。
一朵羞赧的红云悄悄飞上丽珠的脸颊。
“华盛顿的参议员，我的朋友。”
“呵！”罗少白慈爱地说，“瞧，我们的罗妹已经长大了。”
“罗妹罗妹！”丽珠撅起嘴巴，撒娇道：“你们总把我当小孩子。”
“丽珠——”
兄弟俩几乎同时开怀大笑。
室内的气氛变得热烈起来。罗少白把鸡尾酒举至眉头，不觉吟道：
“味彻中边蜜样甜，瓮头青更色香兼。长街恰付登瀛数，处处街头揭翠帘。——这是唐代的文人墨客描述当时酿酒盛况的诗句。汾酒的酿造在一千五百年以前的南北朝时代就开始了。最早仅是在酒液中浸泡嫩竹叶，以取得淡绿清香的色味。白酒普遍生产和饮用以后，配制竹叶青的原料更是多样了。国内生产的竹叶青以山西汾阳杏花村酒厂的产品为上乘。竹叶青加兑清水﹑汽水后仍不破坏原有风味。即使饮量稍过，也仅有醉意却不头昏。我看中它的就是这一点。民国三十七年国民党溃退台岛前夕，我受北平‘蓝衣社’头子密托，冒着战火从山西接出了他的老母。做为这次飞行的酬答，他赠我一个往返东北某县偷运偷贩走私黄金的肥差——他们私下里都在干走私鸦片和黄金的勾当——那趟差事结束，由于我一再坚持不要国民政府发行的金元券，他给了我一百两黄金外加一箱陈封汾酒。”回忆起往事，他抿嘴一乐。“你们瞧，外界谣传我摇身一变成了‘罗百万’，其实哪里有那么多呀！那些黄货一到手，我怕人家设笼子陷害，雇了两个保镖眼都不敢眨眼地守了一夜，第二天就直飞汉口，留了一部分给妈妈养家糊口，自己置办了一些家具，可惜那些家具逃离时都扔在了北平。最可惜的是那箱老酒，在部队突然接到撤退命令时没来得及带走……现在回想起当时十万火急的情形，不是我多长了一个心眼儿，冒着杀头的危险携带上家眷，恐怕我罗少白这辈子也是夫妻﹑父女天各一方了。”
罗少白不无得意地回忆说。
“丽珠，谢谢你，”他接着转向女儿，“谢谢你的那位约翰逊朋友。”
“弗雷德里克·约翰逊。”女儿一本正经地纠正父亲；一边在吧柜里翻找出一瓶老汤姆杜松子酒，嘴里嘟哝道：“我可不像二叔，尽喝那些带苦涩味儿的黑麦威士忌还有烈性朗姆酒。我喜欢金酒调制的鸡尾酒。”说着，她动手往摇拌杯里加入六分之一小匙苦精，二分之一盎司的杏子力娇酒和柠檬汁，又加进一小匙石榴汁，投入一块碎冰，将酒料和碎冰一起摇妥后，滤入冰过的鸡尾酒杯，端起来送到嘴边，轻轻饮啜了一小口。“嗯，味道非常甘美。”她笑着解释说：“印尼人调制鸡尾酒的做法我也不喜欢，他们只是在普通的威士忌杯子里先倒进一些苦精，尔后再把杯子转转，让苦精沾满酒杯，再把它倒掉，最末了才斟入伦敦金酒。”说罢，重又回到父亲和二叔中间。“今天有机会陪陪老爸和二叔，我很高兴。”
她愉快地举起酒杯。
“为了老爸的竹叶青！”
罗少白高兴地注视着女儿饮干杯中的酒，目送她上楼去。这才转过目光，瞧着一旁端着酒杯发愣的兄弟。
他冲他举杯示意，说：
“来！少清，让我们不要再想那些晦气的‘黑猫小姐指1960年台湾从美国手里接收的U-2高空侦察机，因其队徽是红底加一个黑猫头，又称“黑猫中队”，U-2则被称为“黑猫小姐”。’呀﹑‘黑寡妇制造者指F-104战斗机，因该机性能差又不安全，经常发生摔机事故，在世界上被称为“黑寡妇制造者”。’之类的玩意儿了！让你停飞未尝不是好事。凡事要从正反两方面来看嘛。比起那些摔死摔残的飞行员，你应该觉得庆幸才对。”
罗少清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听你的！大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