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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幽兰屠

黑色的夜空中,像是被利刃般的薄云剖成了两半的月亮孤单地高挂着,只听得夜枭怪叫连连,扰人心烦。甄裕低伏在距六扇门不远处的一棵榕树后,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底下的动静。

因为华玄提出想再仔细看看所有关于鬼蛱蝶之案的载录,甄裕答应去取,他嘴上没说,心中却着实为难。本来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但麻烦的是甄裕已经与狄赫闹翻,无法再堂而皇之地进入六扇门,他又拉不下脸面低声下气地求和,想要再进入六扇门籍库,只有走非常路径。

不想拖累林斌和叶晓,甄裕决定单干。他已在六扇门外观察了许久,正考虑着如何避开守门捕快的耳目,用最轻巧的法子潜进去。

正在这时,一阵谄媚的笑声传进耳来,远处街巷上突然出现三个渐渐拉长的人影,叠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甄裕将身子藏好,定睛审视过去,只见有三人正缓缓向六扇门走来。左边那个身材最为魁梧,却卑身屈体,反而显得最矮,正是六扇门总捕头狄赫,另外两人都穿身官服,右边那个颚下生着三缕胡须的老头,甄裕认得是应天府的同知,好像姓徐,中间那个大腹便便、满脸倨傲的胖子却从没见过。

突听那徐同知对着狄赫令道:“狄捕头,刘大人可是工部派下来的巡督,莅临南京视察本地土木缮葺与城池修竣,当真是千里迢迢、案牍劳形,你可要好生护御。”

狄赫急忙躬身逢迎:“刘大人不辞辛劳地来此体恤民情,实乃南京百姓之福,小人身担重责,倍感光宠。”

甄裕听在耳中,心中暗露鄙意:“你倍觉光宠,老子听着却倍觉恶心。”

此刻又听那刘巡督轻轻笑了两声,随即肃声道:“刘某奉工部尚书之命,来此巡查,恐怕要待上数日。但早晨方至,便听说南京城最近风波不断,数件命案未破,还有间镖局被烧了。这是怎么回事?”

徐同知脸一沉,瞪向狄赫。狄赫慌忙道:“刁民作乱,不足为惧。刘大人尽管安心,小人拿人头担保,大人只要在南京城一日,一日中必然毫发无损。”

刘巡督脸色舒展:“刘某虽是文儒出身,但生性骨鲠、不畏强暴,任什么鸡鸣狗盗来扰也不惧。只是这次出行南京,拗不过我那调皮女儿,将她一并带了来。你也知晓,她年纪尚小,做父亲的总是放不下心。”

甄裕不由想张口骂人,明为外出公干,实则把女儿带来游玩,真他妈是个体恤乡情为民请愿的大清官。

徐同知献媚道:“刘大人既为刚正不阿的清官,又是护犊情深的慈父,爱女之深,可鉴日月。”

狄赫也大拍胸脯:“大人毋需多虑,小人已经抽调了六扇门一半的捕快去您千金下榻的酒楼日夜看护,绝不会出半点差池。”

甄裕真想过去抽这狄赫一个耳光。锦凤镖局发生那么大的事,鬼蛱蝶之案也没告破,他不派捕快们抓紧查案,却调派了一半人手用来阿谀奉承,好不气人。

刘巡督闻言却颇为满意,连连点头。

徐同知张了张手,四个卒役立时抬来一顶大轿,他将帷布掀起,作请道:“刘大人,公事咱们明日再忙,您这般风尘仆仆地来到南京,可不能太过操劳。小人已在馨香阁订了一桌上好的酒菜,等着您去品尝呢。”

刘巡督笑逐颜开,一只脚已经踏上了轿子,忽然扭头向徐同知道:“早就听闻秦淮粉黛尽娉婷,苏州扬州美女如云,不知南京城中又是如何?”

徐同知与狄赫相识一笑,齐声道:“用完膳后,大人随小人去往翠黛楼,便一目了然。”

刘巡督连发笑声,坐进轿子。徐同知与狄赫各骑一马,后面还跟着十几名守御的捕快,前后簇拥着轿子而去。

甄裕目送他们走远了,才站直了身子,却发现藏身的榕树不知何时已被自己用力抓下了一大块树皮。

在他心里,这种言清行浊的赃官比之强盗窃贼还要可恨得多。更可恨的是,如今这世道里,十个盗贼里或许还有两三个是盗亦有道、劫富济贫的好人,但十个戴乌纱帽的,或许找不到一个真正清正廉洁的父母官。

甄裕深深叹了口气,再愤世嫉俗,官场的昏暗也轮不到自己多管,大丈夫立足于无可奈何之世,唯求无愧于心尔。他不再多想,几个腾跃后,便蹿到了六扇门侧的墙壁边,以耳贴墙,凝神谛听,果然六扇门内冷冷清清的,没有什么动静。

狄赫已经把大半的捕快调走了,六扇门内几乎没有人,甄裕忽然想到这念头,不禁一阵庆幸,那个刘巡督虽然可恨,终究做了这件好事。

他顾虑大减,深吸一口气,翻身入墙,穿过花圃,跃过廊道,冲到六扇门的籍库门前,轻手轻脚,一气呵成,没有发出一丁点儿会引人注意的躁响。

完美!甄裕暗赞自己一声,稍稍舒了口气,接下来只欠打开门锁,潜进籍库,将关于鬼蛱蝶的载记都取走。

他将怀里备好的锤子和大团棉絮取出来,锤子是用来砸锁用的,棉絮则是为了消音。

可就当甄裕凑到近处,却惊讶地发现,籍库门已经敞开了一条缝,上边的锁环断成了两截,外边还包着一大团的棉絮。

有人用了和自己一样的方法,早已破坏了锁潜了进去,甄裕霎时恍然,随即却费解,这是谁呢?

叶晓?不,她还不知道这件事。林斌?他若想帮自己,一定会想法子弄到钥匙。华玄?更不可能,既然事先已经说定了分工,他绝对不会多此一举。

别费脑筋了,进去瞧瞧,一切明了。甄裕胸口怦跳,侧身从门缝中穿进,扫目环顾,登时惊愕。

籍库内一片漆黑,但在东南角落里,竟有一簇幽幽的橙光扑朔跳跃、游弋不定。

“什么人?”甄裕脱口叫道。

他话音刚落,那簇橙光剧烈摇晃,倏然熄灭,随即便有一股浓郁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甄裕本能地举起右臂来挡,那杀气却骤然左转,袭向他右腰。甄裕骤将左足尖点到右足的右侧,右足随之右撤,同时腰轴半转,生生将身子往右侧移动了半尺,左手臂上的内劲也借着扭转之力迅猛发出,与那杀气正面相迎。

然而那杀气携着凌厉的破空声袭来,却蓦然间从汹涌之势化作涓滴细流,从甄裕胁下、腹侧和两股间潺潺流过,即刻“嗖”的一声从门缝中掠走,瞬息间无影无踪。甄裕追到门口处四下遥望,只隐约在西边的墙头瞧见一个越缩越小的黑点。

他回过神来,才知这神秘人并非想施展偷袭,而是趁着自己身子右挪,露出了一个大空隙的刹那逃遁而走。

甄裕不由眉头大皱,虽然没对上招,但从那股迫得人喘不过气的杀气和收放自如的掌控力来推断,此人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上,想要杀死自己全不费力,自己尚能安然,实属侥幸,但疑惑也随之而来,此人是谁,潜入六扇门籍库所为何事?

莫非也是为了鬼蛱蝶的那些存据而来?甄裕大惊,急忙擦亮火折子,冲到方才那亮光所在的东南角,果然发现那处书柜上的籍册已被翻得凌乱不堪,还有几册跌落在地。

甄裕一阵心慌,俯身凝视,待看清了这些籍册的文字,却发现原来这些册子并非六扇门审案所用的存证,而是载录有南京城所有人口的户籍簿。他再起身搜索别处,却发现鬼蛱蝶的那些载录还好好地放在原处。

看来那人并非为了鬼蛱蝶而来,甄裕松了口气,取出一方裹布将载录包好后揣入怀中,正要离开,回头看着那些散乱的户籍簿,却不由一阵纳罕。

六扇门隶属应天府衙门,存证的籍库亦是府衙存放公文之所,因此出现这些户籍簿不足为奇,但令人不解的是,那神秘人潜入籍库翻阅这些做什么?

甄裕好奇心起,取来一本落在地上的户籍簿细察,只见户帖的载记十分详细,分为军、民、灶、匠四类,以户为单位核登丁口,户种、原籍贯、现籍贯、居住地、各口姓名、性别、年龄、与户主关系等,十分完备,而且户帖中还设有黄册,登记有徭役税粮等科。

他逐页翻过,却见每隔几页纸上便星星点点,留着蜡红的痕迹。他回想起方才那簇橙光,这才恍然是方才那神秘人点蜡烛所致,那人以烛光照明察看户籍册,才留下这些蜡痕。

但奇怪的是,每当那页籍册中显示的户名是男子时,蜡痕或无或仅有一二,但若有女子姓名,蜡痕便明显增多。

这是怎么回事?甄裕挠挠头,顿时明了,这证明那神秘人对男子毫无兴趣,均为一翻而过,但对女子却明显留意得多,往往停顿多时,细加审视。

那人似乎在找寻某一名女子。甄裕渐生怀疑,翻阅完手上这册,便翻开地上的另一册,但这册户籍簿上也遍布蜡痕,但同样的,户名为女子的蜡痕要较男子的多得多。

甄裕手中翻阅不断,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心中渐生不祥的预感,突然间眼前一亮,一阵错愕,只见手中这页籍册上竟留下了数十个蜡痕,鲜红刺目,犹如滴血。

他凝睛审视,只见户主名为薛芝兰,居住在城南旧皇城内的富贵巷。旁注中称,此女的丈夫是当地一位声名显赫的大商贾,据地千顷,家财万贯,只是六十岁便因病去世,将家财全都留给了这位比他小三十多岁的娇妻。

这女人显然不是因为真爱才嫁给这大富豪的,甄裕突然冒出这想法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再察看其他载录,却没有发现什么特殊之处,不禁越加奇怪,那神秘人为何如此留意这个薛芝兰?

等等,薛芝兰——兰?甄裕脑中方才那丝不祥之念瞬间放大,充塞心间:那人武功高强,潜入户籍库专为查阅南京城中的女子,而对这个名中带“兰”的女人尤其在意!

不好!甄裕骤觉脑子“轰”的一声,再顾不得其他,自籍库推门而出,狂奔向门口。

六扇门入口处还留着两个守门的年轻捕快,原本是神乏身倦连打哈欠之态,突见甄裕从里边大步奔来,登时拔身站起,露出错愕之态。

甄裕顾不得解释,大声喊道:“快去找狄赫,让他即刻赶去富贵巷!”

两捕快面面相觑,不知他在说什么。

“唉呀,还傻站着做什么!”甄裕一拍大腿,“鬼蛱蝶、鬼蛱蝶又出现了!”

两捕快这才露出骇然的神情,其中一人急忙去马库中牵了马,向翠黛楼驰去。

甄裕忙不迭地也抢了一匹马,疾速赶往旧皇城方向。他几乎没有停歇地驰到富贵巷,依照户籍上的地址找到左手边从巷尾数第三间大宅,当即从马背上跃下,伸手大力敲击那扇红漆大门。

半晌之后,才有一个面色倨傲的看门人拉开一条缝隙,上下打量了甄裕一阵,傲慢不逊地道:“三更半夜的,敲什么敲,想找死么?”

甄裕见他神情安然,显然宅中尚未发生大事,心下稍安,一时也无暇计较此人的无礼,心急如焚道:“你们女主人在家么?我要见她!”

“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什么东西,也配见我们主人。”看门人歪着嘴蔑视地笑。

甄裕压下怒气道:“燃眉之急,刻不容缓。有人要对你们女主人行凶!”

看门人闻言哈哈大笑:“你个臭小子真是大金牙说媒——满口谎话,你也不打听打听,此处是何等宅院?我家主人花重金聘了五名江湖好手为本宅护院,带领上百名家丁在宅中轮流值守,日夜不歇,县老爷的宅子怕也比不上这儿警戒森严。他妈的连苍蝇都飞不进来,哪个小毛贼敢来送死!”

甄裕叹了口气,正要告诉他那可不是小毛贼,而是叫人闻风丧胆的鬼蛱蝶。

突然间,只听得宅内噪声大起,脚步声、呼喝声、惊叫声连成一片,教人心中发毛。

看门人的脸色大变,转头不住叫道:“什么事,出了什么事,他妈的出了什么事?”

不知从哪儿传来一个悸颤的声音:“主……主人她死在卧房里了!”

甄裕看到看门人的五官霎时纵向扭曲,身子颤如抖筛,慢慢地靠着门扇软倒。

他无裕多思,肩头抵开大门冲了进去,只见宅内人影憧憧,极为混乱,当下随手抓住一名家丁的领口,大声问道:“薛芝兰的卧房在何处?”

那家丁脸色惨白,过了许久,才断断续续地回答了他。

甄裕放开这家丁,朝准方位拔步直奔,在乱作一团的人群中穿梭了一阵,终于到了大宅靠北的那座富丽楼阁前。

门口敞开着,鼻中已可嗅到血腥之气。

他稍稍一愣,随即硬着头皮闯入,一直冲进卧房,跃入眼帘的是一张鹅毛铺成的大褥,然后便瞧见了那幅已在脑中浮现过却极不愿见到的画面。

这已经是荆浩风去世的第六个夜晚了,袁清娴守在灵棚前,将引魂灯上的油添满。传说人死后灵魂会四处游荡,直到头七那天的子时回来和家人见上一面,为了怕灵魂迷途忘返,便要点上这盏引魂灯,为其指路引途。

荆浩风去世的前两天,袁清娴心神崩溃,近乎绝望,甚至想着随他一起去了,后来哀伤稍减,便开始无比期待着头七这一天,期待荆浩风真的能够回到家,与她相聚,即便只有片刻。所以从今天开始,她便决定彻夜不眠地守在这儿,以免引魂灯熄了,错过与荆浩风的重逢。

浩风,你回来看看我,好吗?她在心中发出呼喊,思绪更是失控,有关荆浩风的回忆一幕幕地涌上脑海。

她出生贫苦,家在浙江舟山,娘亲早早去世,爹爹是位游方医生,带着她与妹妹四海为家。直到十年前来到南京城,在长江边搭建了这间名为泊尘居的药铺,才算安定下来。哪知道不久之后,爹爹便因常年劳累而过世,只剩她们姐妹俩相依为命,继续经营着泊尘居。日子过得虽然清苦,但她已经很知足,因为从小自己就把能够医病救人当做最大的心愿。

一成不变的日子一直延续到四年前的一个早晨。她正在江边清洗药材,突见一个青年跌跌撞撞扑倒在远处岸上,她急忙奔去,发现他脸色苍白,左臂上似乎给砍了一刀,血流如注,她急忙叫来妹妹,将他抬回泊尘居,搽药裹伤,悉心照料,还留他在泊尘居养伤。

可第二日当她早起准备替他换药,却发现他已经不见了。过了几天她才听人说原来青峰岭白赤青玄四彪中的玄彪作恶多端,被一位有名的游侠从山东一路逐杀到南京城,哪知那玄彪诡计多端,早已飞鸽传书于四彪中的老二赤彪,约其埋伏半途,暗中偷袭那游侠。那位游侠猝不及防,左臂挂了彩,玄彪与赤彪趁机遁走。未料那游侠伤势未愈,竟然连夜追赶,终于在太湖追到二彪,苦斗后将两个恶贼就地正法。

她从来对江湖之事漠不关心,此时亦是第一次听到这位游侠的名字——荆浩风。

当时她立即便想到了他就是自己所救的那个青年,但只有诧异和敬佩,并没有其他的非分之想,因为她总是以为,像他那样的大侠客,和自己这样的寻常女子只可能相逢如萍水,不会有长久的缘分。

但是就在荆浩风离开不久,发生了一件令她很奇怪的事。她每日清早起榻,总会不时发现门外有一大堆新采的草药,其中不乏珍贵的药草,要采到它们不知要花费多大的辛苦。

她心中感激,几次想从门缝里偷偷看到那人的相貌,可每次都没能成功。她实在无以为报,有时便会在那药篮子中放上自己做的小点心,再放回原处,有时是榆钱糕、有时是果馅饼、有时是冰糖葫芦,还有一次她特地去寺庙求了一道平安符,那人接受了她的好意,下次送药的时候就把点心和平安符取走了。

就这般又过了两个月,谁知道有一天泊尘居来了一位男子,看到她便跪倒在地,说是当日急于缉凶,未及相谢疗伤救命之恩。

她将他扶起,才发现他正是当日自己救回的那名男子,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游侠荆浩风。荆浩风说他这次来不仅是要多谢她,还因为之前他带伤动武,落下了病根,这次特地请她替自己根除伤疾。

她自然答应了荆浩风,他从此每隔几天便会到泊尘居来,有时服药,有时针砭,足足持续了半年。半年来,两人只是大夫和病人,不越雷池。终于荆浩风的伤势痊愈了,也要离开了,她把他送到江边的船上,他却突然跳下船,握住她的手,说不想再过漂泊的日子,愿意放弃游侠的身份,与她一齐经营药铺,救治百姓。

她笑着流泪,似乎猜到先前那些药材是谁所采,也终于明白了荆浩风久藏着的心意。一年之后她与他便成婚了,那个药草的秘密直到现在她都没有揭破,即便成婚后她仍然会在起榻后发现,门前还是会常常出现新的药草。那是她与他心照不宣的灵犀,她永远也忘不了,可惜再也看不到了。

袁清娴回想到这里,不自禁扭首望向泊尘居门前的台阶,好像自己还能够看到荆浩风正轻手轻脚地将装满一篮子的草药放下来,两道泪流已经挂到了脸颊上。

忽然眼前递来的一块素帕,将袁清娴从幻想中扯回。原来是妹妹袁苗,她手中端了碗香气萦绕的素粥,柔声安慰道:“姐姐,别再折磨自己了,好不好?不为了自己,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啊。”

“我反倒希望没有怀上这孩子,否则、否则我就可以了无牵挂地随着他去了。”袁清娴说着说着,泪水又滴了下来。

袁苗板起了脸:“你这样说,我会不高兴的,姐夫在天有灵,也会生气。快把粥喝了,我可是特意为了未来的小侄子做的,掺了些枸杞和红枣,你肚里那小家伙一定爱吃。”

如今孩子是姐妹俩唯一的寄托,也是荆浩风留下的最珍贵的遗物,自己一定要加倍珍惜。袁清娴勉强笑了笑,接过那碗素粥,一勺勺地送入口中。

袁苗松了口气,在她身旁坐下,望向不远处,秀眉微蹙道:“姐姐,你有没有发现,不知为什么,那群叫嚷着来保护咱们的人,自昨晚起已经走了大半了。”

借着月光,袁清娴望向不远处那些稀稀落落、所剩无几的帐篷,淡淡道:“昨晚你去江边洗药材的时候,有一位狄山派的大哥过来告别,说最近铁犀盟盟主虞紫穹因为丧女之痛,迁怒于众,说要抓住那个一直与铁犀盟作对的‘铗刺犀’,只要身份不明的武林人士,都会被抓去严刑拷问。他们唯恐祸及自身,只得告辞离开。”

“哼,什么英雄豪杰,都是群贪生怕死之辈。”袁苗嘟嘴道,“这些日子也没见他们帮过我们什么,反倒整天白吃白喝,要我们伺候着。”

袁清娴摇头道:“阿苗,怎么能这样说呢?若没有他们日夜守护,浩风生前那些仇人或许早来取我们姐妹的性命了。”

“姐姐,你不知道。”袁苗在地上跺了一脚,“他们当中有几个混蛋,有时候还、还趁我给他们送饭的时候摸我的手。”

袁清娴露出惊讶的表情,万料不到那群自居侠义的正义人士竟会有此行径,不禁握住妹妹的手,含泪道:“阿苗,你、你受委屈了,若、若是浩风还在世,怎容得你受这等屈辱。”

“姐姐,别再说了,从今往后,就剩咱们姐妹了,我们也不需要别人保护,我们自己也能活。”袁苗露出坚强的神情。

袁清娴望向灵棚:“等过了头七,送走浩风的魂魄,我们就离开这儿,不要告诉任何人,去找一个没有纷扰的去处,安心将孩子养大。”

袁苗连连点头,将袁清娴吃空的粥碗收好,正要转身去濯洗,忽然惊呼一声,退了回来。

袁清娴循声望去,只见泊尘居前来了两个江湖装扮的男子,一个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另一个是长相粗豪的大汉。

这两人袁清娴都识得,那青年叫韩禄,大汉像是叫孟大轲,乃是那群来保护自己的武林人士中的两位。

她猜想两人也是来告别的,当下裣衽行礼:“多谢两位大哥这些日子的守护,小女子无以为报。”

韩禄和孟大轲对看一眼,神情渐变轻浮,四只眼珠子不断在袁清娴姐妹的身上瞟来瞟去。

袁清娴发觉到不妥,急忙将妹妹拉扯到身后,环顾四周,没有发现有其他人,不禁越加焦心。

韩禄笑嘻嘻道:“袁夫人不必客气,现在大伙都走得差不多了,就剩下咱们兄弟俩,见你们姐妹孤独,实在是不忍心一走了之啊。”

袁苗冲着他们道:“不用你们同情,我们姐妹俩也能活得好好的。”

韩禄眯眼看着她,露出淫浊之光:“小姑娘,还没嫁人吧?”

“我有没有嫁人,要你管!”袁苗说道。

“哥哥娶了你,好不好。”韩禄终于露出丑恶面目,“至于袁夫人,不如跟了我这位孟大哥。只要遂了我们的心意,保证你姐妹俩日后衣食无忧。”

孟大轲拍着浑圆的肚子,也呵呵叫好。

袁清娴露出厌恶的神情。袁苗却已开口大骂:“你们两个衣冠禽兽,猪狗不如,竟然趁着夜色图谋不轨,要、要是我姐夫在这儿,定然一剑杀了你们。”

“呸他个荆浩风。”韩禄面透阴狠,“你有本事叫那个短命鬼出来啊,哈哈,老子倒想会会他那什么狗屁凌霜剑。”

“啪!”袁苗再忍受不住,冲上前劈手给了韩禄一个耳光。

“臭娘们,敬酒不吃吃罚酒!”韩禄没料到她会动手,待得反应过来已然中招,不由恼羞成怒,指使孟大轲,“看老子怎么整治你,这只小的我来收治,那只大的让给你。”

两人捋起袖子,如狼似虎地欺过来。袁清娴姐妹紧紧搂着,脚步倒退,不知所措。

韩禄突然飞身而出,一把拉过袁苗,伸手去抚她脸蛋。袁清娴纵声大呼,想扑过去救妹妹,不料手臂一紧,已给孟大轲拽住。

韩禄与孟大轲各挟一女,登时变得野兽一般,要把她们往泊尘居中拖去。

袁清娴使尽气力也摆脱不了,几乎绝望,恨不得一死了之。正在这时,猛听得砰砰两声大响,继而惨叫阵阵,自己手臂上的箍力瞬息消逝,定睛再看,却发现自己和妹妹都已没了挟制,三丈外的沙地上,韩禄和孟大轲正自打滚。

袁清娴转头看去,就在自己身侧,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年轻男子,容貌清癯,虽然面无神情,但目光炯炯,正气凛然。

“方才是你救了……小心!”她才小心翼翼地发问,突然发现韩禄和孟大轲已经爬起身来,两个人互打眼色,分开了一段距离,然后韩禄掀起下摆,伸腿撩向男子裆部,孟大轲卷起袖子,举拳打向男子背脊。她好不焦急,赶忙出言提醒。

男子露出愤忿之色,似乎早已察觉到身后异状,他倏地跃地而起,身子丢入半空中,然后斜斜地悬挂下来,骤然用双手抓住了韩禄的双腿,同时两只脚搭在了孟大轲的两肩上,用一种很奇怪的姿势保持住了平衡。

韩禄和孟大轲显然没见过这种怪异的武功,两人愕然相顾了一下,随即使劲挣脱。哪知那男子除了挟敌的四肢兀自紧绷,身躯却立时松软下来,如同稻草扎成的一般,随着韩孟两人用力的趋势在半空里扭来扭去。韩禄和孟大轲脸涨得通红,无论如何运劲发力,都无法摆脱桎梏,渐渐累得手脚发麻,大汗淋漓。

袁清娴看上去,这男子就像是把自己变成了一杆秤,韩禄和孟大轲分别是两头的砝码,任凭他们两人互相加劲比拼,慢慢自耗,中间这杆秤却完全不费气力。

袁苗也在一边拍手道:“自作自受,罪有应得,看你们再欺负人。”

没过多久,韩禄和孟大轲完全没了气力,瘫软在地,粗声喘气。

男子趁机撤开手脚,挺身站起,手起手落,封了两人小腹处的穴道,冷声问:“你们是什么人?”

韩禄和孟大轲垂着头,眼珠子转来转去,嘴里却吐不出一个字。

“我知道。他们说自己是什么山东泰山派的。想不到名门正派也有这种败类。”袁苗气得不行,走到屋子里提了一把采药用的镰刀,抵在韩禄脖子上,“这种衣冠禽兽死不足惜,干脆我先砍几刀,再把他们送回泰山去。”

袁清娴急忙拉住妹妹,让她不要莽撞。袁苗却凑在她耳边说:“姐姐,我只是吓吓他们罢了。”

韩禄哭丧着脸说:“姑奶奶饶命,我们不是泰山派的。”

“那你们两个是什么人?”袁苗厉声喝问。

“我们两人从前是太湖帮的,几年前因为和铁犀盟结仇,全帮覆没,就剩小的两个侥幸活命,从此有什么干什么,讨一口饭吃便行。前几天我们偶然听说保护荆浩风的遗孀便可以白吃白喝,所以就冒充是泰山派的到这里来。”

“好啊你们两个!”袁苗气得把镰刀贴着韩禄和孟大轲两人的鼻尖划来划去,吓得他们脸色惨白,都看成了斗鸡眼。

袁清娴也徒生感触,这几天她看惯了这些所谓来“保护”自己的侠客的行径,即便那些真的出自名门正派的“江湖豪杰”,又比眼前这两个假冒者高尚得了多少。

这时她忽然想起刚才相助自己姐妹的那个男子,转身正要向他致谢,突然却见他走到韩禄和孟大轲面前,凝视着两人问道:“你们说自己是太湖帮的弟子?”

韩孟两人本想点头,发觉穴道被制,才一齐说了声“是”。

“那你们可曾参与了三年前劫持铁犀盟盟主虞紫穹的女儿虞薇薇之事?”男子又问。

韩禄瞪大了眼,显得很吃惊:“你……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男子不答,又反问:“当时虞薇薇是否被一名男子救走?”

韩禄露出可恨的表情:“我们本想拿她要挟虞紫穹,不想有个武功高强之人出手将虞薇薇救走,若非此人多管闲事,我们太湖帮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你可瞧清了那男子相貌?”

“那人身法极快,而且眼睛以下覆了黑巾,没有现真容,但看样子应该年纪不大。”

“他左边额角是否有一条青色胎记?”

韩禄稍作回忆,摇了摇头。

“究竟有没有那条胎记?”男子十分吃惊,“你好好想想。”

“我近过他的身,虽然一下子就给打晕了,可看得清清楚楚,他额头上绝对没什么胎记。”韩禄肯定地说,然后眼睛瞥向孟大轲,“你记得吗,那人可有胎记?”

孟大轲也说了声没有,不知是表示没有胎记还是没看见。那男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来回踱着步,深陷沉思。袁清娴和袁苗相顾茫然,不知这男子为何如此看重那条胎记。

过了好一会儿,男子停止思虑,出手如电,在韩禄和孟大轲背后一戳,两人眼皮一翻,栽倒在地。

袁苗开始还拍手叫好,最后却有些害怕:“他们、他们是死了么?”

男子摇头说:“不,昏倒罢了,我会将他们交给衙门处置。”

袁清娴急忙拉着妹妹跪倒,磕头谢道:“不知大侠高姓大名?小女子感恩不尽。”

那男子轻轻拿衣袖一拂,立时将姐妹俩扶起,随即道:“在下钩赜派弟子华玄,本是来拜访住在这附近的一位朋友,不巧他并不在家,却碰到了你们这件令人气愤之事。”

“这附近的朋友?”袁苗歪着脑袋,指着不远处梁郁秋的屋舍,“难道是那位怪大叔吗?真好笑,他也会有朋友。”

袁清娴对着袁苗皱眉道:“那位梁先生总是孤零零一个,好是可怜,你怎能说他是怪人?”

袁苗嘟着嘴,微微露出歉疚的神色。

“你认得他么?”华玄向袁清娴问道,“就是住在那间房舍里的人。”

“我记得梁先生大约是四年多前搬过来的,他自己动手盖了那间屋子,似乎是个很能干的人,听说还是个都料匠。但、但是他总是面无神情,冷冰冰的,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我甚至数得清和他说过话的次数。”

“也许他性子本是如此,并非待你一人冷淡。”华玄淡淡道。

“不对,但我记得他最初搬来的时候,并不是那样子的。”袁清娴眼睛瞥向窗外,似乎在回忆着什么,“那时候见到我的时候,他虽不多话,但会微笑示意,有时看我搬运过重的药材,也会过来帮忙。”

“那后来怎么了?”华玄露出诧异的神色,“他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吗?”

袁清娴点点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梁先生渐渐变成了陌路人一般,再不曾与我主动说话。”

华玄听到这儿,深深蹙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我觉得他是个好人。”袁清娴补充道,“听说他现在正在为灾民建房。南京城有这么多都料匠,却只有他肯做这件事。”

“是在什么时候,”华玄忽然凝视着她问道,“你察觉到他变得和以前不同了?”

袁清娴想了想,回答道:“大概就是我初识浩风,他在泊尘居养伤的那段日子。”

她说到这里,不禁又沉浸到了回忆里,荆浩风的身影在脑海里若隐若现。

“又想到姐夫了?”袁苗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千万别哭了。”

袁清娴望着她,轻轻摇摇头,心中却忽然记起一事,开口问道:“阿苗,你昨天收拾你姐夫遗物的时候,有没有看到过一道桃木质的平安符?”

“是不是当初姐夫偷偷给你送药草的时候,你放在篮子里回送给他的那一道?”袁苗蹙着眉回答道,“没有见过啊,也许姐夫随身带着的吧,毕竟那是你们最初的爱情见证。”

袁清娴略微失望,心忖也许确如妹妹所说,浩风随身带着此物,改日六扇门将他的尸首归还,自己再仔细找出来留作纪念。

“但是很奇怪,我从没听姐夫提到过他给你送药草的事,也没见他拿出那道平安符来。”袁苗有些纳罕。

袁清娴轻轻笑了笑:“那是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小秘密,将来等你嫁人了,就明白了。”

袁苗哦了一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袁清娴忽然注意到,她们只顾着说话,差点忘了一旁的华玄。她急忙顾盼过去,却见华玄还是深皱着眉头,好像在破解什么深奥的难题。

“华先生?”她出言提点。

华玄猛然醒转过来,略带歉意地看着袁清娴姐妹:“抱歉,打扰你们太久了,我该走了。”

“先生到屋子里喝杯茶水吧。”袁清娴客套地说。

华玄摇摇头,转身把瘫在地上的韩禄和孟大轲扯起。袁清娴姐妹只有向他行礼告别。

华玄拱手告辞,半拖半拽地押着韩孟两人,走了几步,忽然回头过来:“泊尘居已经失去了护御,仇家随时会找上门来,我劝你们姐妹还是应该另外寻求庇护。”

“多谢您挂心了,过了明日头七之后,我们姐妹会另有打算。”袁清娴向他鞠躬致谢。

华玄点点头,迈步离去。袁清娴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胸口隐约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人,并不像是普通的江湖人士。

甄裕坐在江边的长亭中,闭目凝思,脑中还在回想一个时辰前那惊心动魄的场景。

当时他闯入卧房,只见现场一片狼藉,薛芝兰全身赤裸地躺在鹅毛褥上,四肢被绑在床脚,肚兜塞在口中,胸口留下一个薄而长的血口,直透心脏,额头上烙着鬼蛱蝶的印记。

那时甄裕完全惊呆了。他从六扇门赶到此处还不到半个时辰,原本以为能及时阻止惨案发生,谁知道还是晚了一步。

没过多久,徐同知和狄赫一起惶恐地赶到,随行的冯仵作对薛芝兰验尸过后发现,她死在巳时,是在遭强暴后被那柄鬼蛱蝶专有的利器直插入心而亡。

甄裕缓过神,待要把自己在六扇门籍库中发现鬼蛱蝶翻看户籍簿之事告诉狄赫,却见徐同知把狄赫拉到一旁,厉声厉色地叱责,命他严闭消息,万不能让刘巡督知晓此事,否则便革他六扇门总捕头的职。狄赫慌忙召集众捕快,让他们封锁住现场,逼迫所有知情者不得将鬼蛱蝶出现的消息散布出去。

这些所谓的父母官只顾自己奉承巴结,却宁愿把这采花邪魔之事先丢在一旁,甄裕对他们彻底失望,独自走出宅院,牵马来到这长亭中,才坐下来,关于鬼蛱蝶的一个个谜团霎时挤满了脑袋,百思不得其解。

“说起来,这次鬼蛱蝶倒是做了件大快人心的事。听说这次的女死者在当地声名狼籍,手段毒辣,方才我在周遭询问,许多百姓得知这女人的死讯,都忍不住露出欢喜的神情。”忽然间,一人在他身边坐下,语气平淡地说道。

“鬼蛱蝶以凌辱杀戮为乐,可不会管受害的女子是善是恶。”甄裕从声音便认出了她,转首瞟了一眼,苦笑道,“叶姑娘,你几时来的。”

“方才随总捕头一块儿来的,你没瞧见我,我却看到你失神落魄地走出去。”叶晓拢了拢耳傍被风吹乱了的秀发,“处理完现场后,我就循着马蹄印子找过来。”

甄裕点点头,叹气道:“你知道么,我见到鬼蛱蝶了。”

“啊!”叶晓讶然,“在凶案现场?”

“不,在六扇门。”甄裕把自己在六扇门籍库中的所见告诉了她。

“鬼蛱蝶真是胆大包天!”叶晓一阵惊愕,“竟然到六扇门查询名中带‘花’的女人,择以下手!”

“但我觉得很奇怪,一来鬼蛱蝶之前从没有这样做过,二来从前鬼蛱蝶作案,都是将人掳到别处,为何这次径直在死者宅中行凶?”

“这个女寡妇生性放荡,常会把情人带回自己房里嬉亵玩乐,所以到了夜晚,家仆都不敢靠近卧室,免得见到不该见的,听到不该听的。鬼蛱蝶很可能因此才肆无忌惮。”

“即便这点解释得通,我还有一点想不透。”甄裕大吐疑惑,“薛芝兰的宅院占地甚广,宅中庭院楼阁俱全,高低有致,地形十分复杂,而她的卧室恰在北边最深处。她重金聘了五名曾是江湖好手的护院,带领上百名家丁在宅中轮流值守,日夜不歇。鬼蛱蝶竟能一路畅通无阻地潜入卧室,作案后又全身而退,那么多人连他的影子都没发现,实在令人称奇。”

叶晓微微沉吟,脱口道:“忘了告诉你,方才我们细查了薛芝兰那间卧房,发现就在床头边的墙壁上有个暗门,门中有一条暗道,藏在楼阁背后的假山中,一直通向宅外。而且这条暗道除了薛芝兰,没有人知道,显然是她用来私会情人的。”

“你是说,”甄裕顿时站起来,“鬼蛱蝶利用了这条暗道潜进潜出,神不知鬼不觉。”

“不敢确定,但若然如此,又有一点矛盾了。”叶晓也站起来来回踱步分析着,“照你先前说的,鬼蛱蝶是在那户籍册上找到这个名字,然后才选择对薛芝兰下手,相隔时间这般短,除非他真的是鬼非人,否则怎能如此轻易就找到那条掩藏得极好的暗道。”

甄裕眉头紧蹙,难以作答,确如叶晓所言,这实在太玄乎了。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呼喊声,两人扭首顾盼,只见林斌从远处奔向自己。

“你去哪儿了,这一天都没见你。”叶晓冲着他嘟囔。

“别提了。”林斌奔到两人身前,连喘了好几口气,开始埋怨,“还……还不是因为那位工部派来的刘巡督,他说要审查南京城中有关土木水利的公文,总捕头为了讨好他,竟让我去帮着整理文书,忙碌了一整个下午。晚上回去六扇门的时候听师兄说这儿出了大事,我就急忙赶过来了,不想先遇见了你们,究竟出了什么事?”

“鬼蛱蝶现身了,又有个女人遭了殃。”甄裕把大致的案情给他述说了一遍。

林斌张大了嘴,许久说不出话,忽然间念及一事,脱口道:“你们说死的人叫薛芝兰?”

“是啊,有什么不妥的?”叶晓对他的神情不解,反问道,“她如果不叫薛芝兰,鬼蛱蝶又岂会找上她?”

“不是她的名字奇怪。”林斌转向甄裕,“甄哥,我正好有事要告诉你。”

“先回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甄裕把六扇门那匹马交还给他,便要离开,“今天我也累极了。”

“不,是非常要紧的事。”林斌面色焦急地说,“先前你不是让我留意那个都料匠吗?”

“梁郁秋?”甄裕神志骤醒,转向他,“查到什么了?”

“这反倒要谢谢那位刘巡督。”林斌附到他耳边,“我整理近几年土木公文的时候,竟然发现了有关这个都料匠的载录。原来三年前的年末,工部曾在南京张榜招考主事官,这个梁郁秋也报考了,不仅过了笔试,而且算术和营造两科成绩均名列第一。”

甄裕已从华玄口中得知梁郁秋才智过人,听闻其成绩斐然,倒也不是很惊讶,只是奇怪他为何没有因此踏上青云,当即问道:“那后来呢?”

“不知为什么,明明梁郁秋登入仕途的机会极大,他后来竟放弃了复试的机会,还是做回那个小小的都料匠。”

甄裕眉头大皱,这个梁郁秋果然古怪,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放弃了这等难得的机会。

这时又听林斌微微抬高了声音:“还有更惊人的巧合,是我方才从你们口中才知晓的。”

“巧合?”甄裕看看叶晓,“从我们口中得知?”

“梁郁秋所填的那份报考的资历表中,详载了他在南京城里做过的所有土木工事。”林斌越说越大声,似乎为自己发现了这个蹊跷而兴奋起来,“上面记载着四年前,他曾被聘为都料匠,为富贵巷的一位富豪建造宅院,而这位富豪的名字,就是薛芝兰。”

甄裕倏然间双眼圆睁,张嘴挢舌。

天色疏朗,几乎没有风,秦淮河水淌得静缓而轻匀,甚至有雪鹭在岸边觅食嬉戏。梁郁秋站在用废弃的桁条钉成的木架子上,扫顾四周,凝神爽目,扭头把视线移回到身边,脚底的工匠们正在有条不紊地施工着。

由于及时得到资助,工程得以继续。如今房屋的框架已经筑造完毕,外墙也快砌完了,只欠屋檐的装饰和瓪瓦的铺设,梁郁秋略作估算,至多几天,就能全部竣工。

“梁先生,做完这个工程,你去哪儿做下一个啊?兄弟们还想跟着你干呢。”正用泥浆在墙面上抹灰的阿穆突然朝着梁郁秋喊道,别的工匠也都附和着。

下一个?梁郁秋忽然想到,从前这个时候,自己是应该考虑接手下一个工程了,可这次却完全没有这种设想,也许是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吧。

这种想法他没有流露在脸上,只是淡淡道:“你们为何要跟着我?我出的工钱并非最多的。”

“梁先生可不要这样说。”阿穆擦着汗道,“跟着你,我们觉得踏实。”

梁郁秋微微一笑,欲言又止,他其实想说,这或许是我最后的一个工程了。

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高谈声。梁郁秋循声望去,只见河滩上走来一列队伍,看装束都是六扇门的捕快,走在队伍最前头的,是六扇门总捕头狄赫、府衙的徐同知和一个衣饰华丽的胖子,那胖子身边,还携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

众工匠看到官府的人走来,都停下了手头的工作,肃立在旁,不敢作声。梁郁秋从架子上爬下来,冷眼静观,胸口却已在怦跳。

照理说,狄赫应当还在查办薛芝兰的案子,如何得暇到此处来?梁郁秋揣测着,装作视而不见的模样,侧身翻看图册,余光却瞥向来人。他细审那胖子,只见徐同知和狄赫都对他唯唯诺诺的,显然并非寻常人物。

就在他满腹狐疑的时候,却见那胖子已经走到近处,停下了脚步,打量起眼前几座即将竣工的房屋来。

“这些屋子是谁建的?”胖子忽然板着脸发问。

梁郁秋一愣,放下图册,转过身来。

徐同知瞪向他道:“你这个都料匠怎么这般无礼,工部的刘巡督刘大人问你话呢!”

工部,刘巡督?原来是官员巡检,并非为了那件事。梁郁秋稍稍松了口气,答道:“建造者为求福报,不愿透露姓名,恕难相告。”

刘巡督大蹙眉头,徐同知急忙躬身道:“刘大人,其实这些屋子乃是本地一位匿名的富豪捐助的,说什么要用来救济灾民。您也知道,有些人钱赚得多了,难免觉得手不干净,良心难安,唯恐来世得到报应,不得不散财消灾。”

“谁允许他建在这儿的?”刘巡督仍然冷面。

狄赫忙替徐同知解释:“这……这儿是块无主之地,并无建筑的……的禁限。”

“胡捣!”刘巡督重重地哼了一口,手指比划着秦淮河水道,“你瞎眼了吗,看不见这儿是江边!将来如果发生洪灾,此处便需修建堤坝,抵御洪水,岂能任由建造私宅。”

徐同知吓得脸色惨白,不敢回说一句。

“此处河水流势平缓,千百年来从未发过洪水,而且两岸深岩高筑,已是天然堤坝,鬼斧天工,何须多此赘举。再说,倘若发生洪灾才想到修筑堤坝,亡羊补牢,又有何用?”梁郁秋却面不改色地与他针锋相对。

刘巡督脸色蓦地阴沉下来,好似铺上了一层青霜,口唇歙动,却偏偏反驳不了。

“你小子住嘴!”徐同知戟指向梁郁秋骂道,“刘大人学识渊博,字字珠玑,岂容你这不入流的小子相较!”

梁郁秋眼瞟别处,毫不理会,却见阿穆他们都露出愤愤之色,替自己鸣不平。

“爹爹,这房子可造得真漂亮,比京城的屋子好看多了,而且打开窗子就能看到秦淮河,惬意极了,咱们买下一间来住好不好?”刘巡督身边那女孩突然撒娇似地摇晃起他的手臂。

“香莲,淘气!”刘巡督微笑着故作斥态,“大人在谈公事,小孩子家莫要置喙。”

“不嘛,不嘛。”刘香莲嘟起嘴,“你以前也说过,告老还乡后想住到江南来,在这儿置一处房居不是正好么?”

刘巡督还是装作不允诺的模样,目光却已向徐同知睃去。

徐同知心领神会,急忙把梁郁秋拉到一边,小声道:“你这个都料匠怎的这般不通人情。刘巡督的千金看上了这儿的房子,你便分一间出来赠给她,这般一来,所有房子都保住了。否则惹得刘巡督不高兴了,他一纸公文报上去,说这儿禁止私自建房,所有这些房屋都需拆除,届时不仅你白费了这么些功夫,我也要受连累。”

梁郁秋听着听着,胸口腾地冒出一股火,袖中的拳头已经捏紧:要我把救济灾民的屋子拿来贿赂这个不知廉耻的贪官,亏你说得出口!

徐同知见梁郁秋没有反应,以为他屈从了,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到了刘香莲身侧,耳语数句,逗得她花枝般乱颤。

“那这儿就这么算了吧,去别处看看。”刘巡督显然从女儿的神情中明白了徐同知的识时务,顿时眉头展开,迈步往南处去。徐同知和狄赫急忙紧随而上。惟有刘香莲还不断回望这些房屋,好像这屋子已经成了她刘家的产业。

看着他们的身影逐渐消失,梁郁秋再也无法忍耐,反身一掌击在木架上,一阵剧烈的撕扯声后,数丈高的木架顿时肢解,哗啦啦撒落在地。

众木匠都惊呆了,显然没料到梁郁秋武功高强如斯,只有阿穆还敢大着胆子道:“梁先生,俺们、俺们这工程怎么办?”

梁郁秋望向他们,收敛愤怒,放低声音道:“这件事你们不必操心,我自有对策,继续干活吧。”

他眼神凿凿,坚定不移。众工匠们顿时露出放心的神情,各归其职,继续做活。

梁郁秋却独自走到河边,沉思默虑。

“你是不是很恨那群人,恨不得杀了他们?”背后突然响起了一个似曾听闻的声音。

梁郁秋转首,眼前站着一个轻淡地笑着的青年,正是那个濯门弟子。

梁郁秋早知此人会来找自己,却没料到是现在这个时候,愣了一下才开口道:“方才的情形你都看到了?”

甄裕点头:“我来此处已经一个时辰了,一直站在不远处盯着这儿。”

“堂堂濯门弟子,何时对土木之事起了兴致了?”梁郁秋故作惊讶。

“对土木起兴致,不如说我对你这个都料匠起了兴致。”甄裕淡淡一笑,望向被梁郁秋拍碎了的木架,“都料匠里有这等武功的,这世上可真找不出几个啊。”

被此人瞧出自己身怀武功是迟早的事,梁郁秋已有预料,随口说道:“隋朝余子期身为农夫,画技绝顶,有‘天工圣笔’之称;宋代莫韫不过是个摆舟人,能谱惊世之乐,创出‘浩澜缥缈曲’。我虽是都料匠,略通武艺,毫不稀奇。”

甄裕露出一丝愕然之色,仍旧笑着道:“我很好奇,以你的资质和天赋,究竟是什么原因令你甘心屈于小小都料匠之位?”

“人各有志,走哪条一路凭自己高兴便是,何必要衡量值不值得。”梁郁秋神情淡得像湖中的静水,“最好不要以自己的想法妄图揣测别人的意图。”

甄裕点点头,踱了两步,突然转头,死死盯着他:“那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你这般淡泊名利,为什么也曾想往高处走?你本来也有机会可以成为像方才刘巡督那样的人,本来也能爬到那个让人既痛恨又羡慕的高位上,为什么伸手可触时却又放弃了,这是何缘由?”

面对着甄裕咄咄逼人的连连发问,梁郁秋仍旧面不改色。这些问题虽然突兀,但并不在料想之外,唯独感到有些惊讶的是,这个濯门弟子竟然这么快就把自己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

“人总是会变的。”他十分平静,正视甄裕投来的目光,“周遭变了,遇到的人变了,心也会跟着变。如果你想细究原因,抱歉,这是我的私事,无可奉告。”

“对,变了,三年前,那只怕是个大变故,对不对?”甄裕眼神变得紧蹙,“是不是那时候做了一件事,改变了你的人生,改变了你的欲求?那种前所未有的爽快使人欲罢不能,即使做官也得不到,进入仕途反而束手束脚,不如还是做个不引人瞩目的都料匠来得方便。”

“越来越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了。”梁郁秋也对着他一笑。

“我会问些你听得懂的话的。”甄裕笑容霎时消逝,声音也肃穆起来,“还记得四年前,你初至南京,接手的第一个工程么?”

“那是个富贵人家,主人是个寡妇,姓薛,你问这个做什么?”梁郁秋答得完全没有犹豫。

甄裕微微一愣,颌首道:“记性倒是好,她叫薛芝兰,昨晚死了。”

“死了?”梁郁秋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神情来应对,干脆还是淡然相对,“这个女人不是什么好人,死了也不可惜,怕是遭了天谴。”

“如果老天当真有这等旌善惩恶的能耐,还要我这个濯门弟子做什么?她是死于非命,是死于鬼蛱蝶之手。”

“原来如此,她名中带花,这也难怪。”

“但有一点奇怪至极。薛芝兰的宅院守卫森严、耳目众多,鬼蛱蝶竟能无声无息地潜入她的卧房,作案后又如隐身般消失不见,听说梁都料匠智慧过人,可解释得了当中玄机么?”

“这邪魔名中带着个鬼字,想必真有些飞天遁地的门道,我倒想劝劝你,如果想破案,不如去找找常年修道的羽士,或是法力深厚的高僧。”

“华玄从不信鬼神,也不信什么自称能降妖除魔的僧道。”甄裕脱口而出。

“他信不信鬼神,与我有何相干?”梁郁秋虽然早知道甄裕是华玄之友,也猜到他定已从华玄口中打探过自己,但这时突听他没来由地提起华玄,不禁有些吃惊。

“你和他是一样的人,他不信,你也应该不会信。”甄裕双眸倏然变得犀利无比,虽然没说出口,但透露出的意思分明就是:你有意说此违心的话,莫非心中有鬼么?

梁郁秋暗暗为这濯门弟子的慧眼惊心,面上却镇定自若:“既然是解释不通的事物,除了拿鬼神来搪塞,还有什么法子?”

“未必会解释不通。”甄裕语气中已经带着反驳的意味,“容我询问一件事,你替薛芝兰建造那宅院之时,可在卧房中筑了一条秘道,隐藏在假山中,直通宅外?”

“是又如何?”

“这条秘道掩藏得极其隐秘,乃是薛芝兰用以与情人鬼混的,她绝不会轻易告诉别人。所以说,除了薛芝兰和她那些情人之外,知晓这条秘道的,只有你和那些工匠。而所有这些知情者当中有如此武功的……”

甄裕说到此处,有意顿住,望着梁郁秋,似乎在等他把话接下去。

“看来,甄少侠已经怀疑到我了。”梁郁秋力持笑颜。

“不敢。”甄裕紧绷着的脸稍稍松驰了些,“无凭无据,岂能靠臆想猜度,倘若冤枉了好人,甄裕不是成了罪人?况且梁先生是华玄的至交,我也不愿相信你是那天杀的恶贼。为了洗脱梁先生的嫌疑,在下才到此询问,盼你如实相告。”

“但问无妨。”

“请问,昨晚卯时至辰时这段时间内,你在哪儿?”

“一切如常,到了晚膳的时辰,我就回到家,阅书绘图,昨夜感觉疲惫,便早些上榻了。”

“期间便没有出过屋子么?”

“如果我没有梦游之症的话,应该没有。”梁郁秋故意用调侃的语气,试探甄裕作何反应。

“有没有什么人可以为你作证,证明你一直待在屋子里?”甄裕目光中疑惑果然又深了一层。

“这倒不清楚,附近那户人家或许可以,我屋里的灯一直亮着。”

“你也知道。”甄裕笑了一声,“灯是否亮着,证实不了屋里是否一直有人。”

“抱歉,我站在自己的立场考虑了。的确,你说得对,没有人能证明我一直在屋子里,但同样的,也没有人能证明我曾经出过屋子。”

甄裕沉默了一阵,点头道:“你说得对。”

“对不住。”梁郁秋露出歉疚之色,“没能让你摆脱疑惑,白走了一遭。”

“哪里,你客气了,问话只是例行公事,其实得知你和华玄的交情后,一直想以朋友的身份来拜访你。”甄裕紧了紧领口,作势离开。

梁郁秋展臂送客道:“慢走,恕不远送,希望待鬼蛱蝶案破之后,咱们的谈话便不必这般多的刀光剑影。”

甄裕弯嘴一笑,躬身告辞,然而走了两步,忽然间又转回头来说:“不瞒你说,昨日晚上,我遇上了鬼蛱蝶。”

“有这等事?”梁郁秋佯装讶然。

“那时鬼蛱蝶潜入了六扇门籍库,我与他仅仅打了个照面,并未交手,或许是黑暗中并不知我武功高低,他无心恋战,才匆匆逃走。我开始也猜不到他是鬼蛱蝶,直到发现他查阅的事物。”

“这倒奇了。”梁郁秋蹙眉,“无法无天的鬼蛱蝶竟会去六扇门籍库查阅文书?”

“你猜他在查些什么?”

“这倒猜不出。”

“他竟在查阅薛芝兰的户籍册。”

“原来如此,鬼蛱蝶是从户籍中查阅名中带花的女子,薛芝兰才遭了殃。”

“说起来合情合理,但我后来细想,便觉大为不妥。”甄裕习以为常地摩挲起下巴,“我遇见鬼蛱蝶时差不多是辰时一刻,而仵作验定的薛芝兰死期是在卯时与辰时之间。而从六扇门到富贵巷,纵马最快也要半个时辰,也就是说,如果鬼蛱蝶在六扇门查到薛芝兰的名字,然后再赶去富贵巷将她杀死,绝不可能这般神速。”

梁郁秋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甄裕的分析。

“所以我猜测,鬼蛱蝶是先杀死了薛芝兰,才去六扇门查阅户籍的。”甄裕展开笑容,“想不到鬼蛱蝶也会百密一疏,他设想周到,反而露出了破绽。你想想看,鬼蛱蝶完全可以杀死薛芝兰后便一走了之,但为什么要冒险潜入六扇门查阅她的户籍册?”

梁郁秋漫不经心地摇摇头,示意自己不知道,也没有太大的兴致知道。

甄裕却不依不饶:“显而易见,那是因为鬼蛱蝶与薛芝兰并非素未谋面,而是早已相识,兴许还留着什么可以证明两人关系的凭证。鬼蛱蝶未免牵扯到自身,便在作案后潜入六扇门,故意造出翻阅户籍册、查阅名中带花的女子的假象,让人误以为他与薛芝兰先前全无关系。”

梁郁秋盯着甄裕一阵,干笑了两声:“说得头头是道,可惜仍然只是推测。”

甄裕也跟着笑了起来:“不错,仍然只是推测,空口无凭。你可知道,鬼蛱蝶的武功远高过我,当时他不知我的底细,没有下狠手,但如果换成现在,却足可以杀人灭口。但我倒想和他约定个挑战,看他有没有胆量留下我这条命。信不信,我能够找到确凿的证据,把他从躲藏的阴暗窝里揪出来。”

“如果我是鬼蛱蝶。”梁郁秋一字一句道,“一定愿意接受这个挑战。”

“这便好。”甄裕深作一揖,拱手告辞,“甄裕发誓,一定会竭力擒住这魔头,即便此人是我好兄弟的至交,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静候佳音。”梁郁秋淡淡地说,随之也转身走开,不自禁地,脸上露出了坦然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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