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那你又为什么对我们惊异呢?请你想像一下一个角色的不幸,就如我先前对你说过的——一个作者经由想像赋予它生命,而后却又不肯给他生命——请你坦白地回答我,对这个剧中人而言,被赋予生命,又不给生命,他在用尽了他们的力量来劝他的作者给他们舞台的生命无效之后,他所做的和我们现在正做的,是不是应当的呢?我们每个人都劝过他,我,她(指继女)和那可怜的母亲(指母亲)。
继女:(恍惚地向前)这是真的。我也到那里引诱过他许多、许多次。每当黄昏,他忧愁地坐在他的写字桌前时。他直直地躺卧在他的靠椅里,懒得开灯,让暮色笼罩在他的房间里,他知道这些暮色中有我们,而我们是来引诱他的……(她彷佛看见自己仍旧站在那写字桌旁,只感到那些演员在旁边有点烦)啊,如果你们都走开,只剩下我们!我母亲在那边和她儿子——我和这小女孩——这永远单独行动的男孩——然后我和他(意指父亲)——然后我自己,我自己……在黑影里!(她突然跳起来,彷佛要抓住她自己的影子)唉!我的生命!我的生命!啊,我们向他呈现了多少剧情啊,尤其是我,我比别人引诱他更多次啊!
父亲:不错,可是他不肯给我们生命也许是你的错,因为你太坚持了。你自以为你诱惑得了他。
继女:胡说!他要我那样的!(她走近导演,彷佛要跟他说悄悄话)我认为他丢开我们是由于对一般人所知道,所喜欢的普通剧院感到灰心和厌恶。
导演:让我们继续下去!看老天爷的面上,让我们接下去演吧。理论实在太多了,我想知道一些实情,告诉我吧!
继女:我们似乎已经给了你太多实情,使你处理不了——在我们闯入他家时。你会说过你没有办法五分钟换一次景或竖标帜。
导演:当然没办法。我们必须把许多事实集合成一个同时发生的,紧凑的动作。不能依你的想法。你想要叫你的弟弟像鬼魂似地从学校回家,在家里闲荡,躲在门后想着一个——想着一个你叫什么的计划?
继女:萎缩他自己的计划,先生,完全萎缩他自己的计划!
导演:“萎缩”!什么怪词!好吧!你是说,他除了他的眼睛外,其他都是发育不全的?
继女:是的,导演。你看看他吧!(她指着靠在母亲身旁的他。)
导演:唔,或者吧。并且同时还要叫这个小姑娘在花园里玩耍,了无生机地。一个在室里,一个在花园,是不是这样?
继女:是的,快乐地在阳光下!是的,这是我惟一的乐趣,她的喜悦,她的欢笑,在这花同中。发生了那件事情后,我们四个人挤在一问肮脏可怕的房间里睡觉,我总是睡在她身旁,把我的罪恶的身子挨着她;她紧紧地抱着我,用她的小胳膊紧紧地抱着我。在花同里,无论是什么时候,只要一看见我,她便要跑过来拉我的手。她不喜欢大的花,只喜欢小的;她常指给我看,啊!多么快乐!(说到这儿,往事如昨,历历如绘,她不禁悲从中来,绝望地啜泣着,把头靠在伸展在工作台上的双臂里。每个人都被她感动了。导演走近她,像父亲一般地安慰着她。)
导演:我们会演花园这一幕,我们一定会演这幕的。不用担心,你会很满意的。我们要把花同中的景布置起来。(叫一个舞台工作者)嗨!拜托拿两棵树来,两棵小丝柏树,放在喷水池前。(两棵小丝柏树从顶棚冉冉下降;一位舞台工作者跑过去用钉子和撑柱固定它们。)
导演:(向继女)该继续进行了。给我们一点意见。(又叫舞台工作者)嗨!给我一片天空。
舞台工作者:(从上面问着)什么?
导演:天空,一块黑布,挂在喷水池后。(一块白色的背景从顶棚降下)我是说天空,不是说白色。不过,留下吧!没有关系,我会处理的。(大声喊着)嗨!电工!把灯关掉。我们需要点气氛,月朦胧的气氛,蓝色的背景,照明灯在背景上照出一圈蓝光。对!好了!(在他的指挥下,一幕神秘的月景呈现眼前,这景色使演员们彼此谈起话来,四处散步着,彷佛真的是晚上在月光下,在花园中)(向继女)不错吧?男孩不能再躲在屋子中的门后了,他可以到花园中来,躲到树后。但是要找一个小女孩来表演指花给你看那一段,可能有点困难。(转向男孩)过来一点!我们来试试看行不行。(见男孩没动)过来!过来!(他拉男孩向前,试着要他抬头,但每一次,他都又低下头去)啊!我的天!又有问题了,这个男孩……到底怎么回事:我的天!他必须说些什么……(他走向他,把一只手搁在他的肩膀上,带他走到一棵树景后)来吧!来吧!让我看看。你藏在这里……像这样……你可以探出一点头来偷看……(他到另一边去观察效果。这男孩很难得的做完整组动作。演员们受了感染,都不作声了)不错!好极了!(他又转向继女)假使这小女孩在他窥视时,跑向他,吓他一跳,是否可能引他说几句话?
继女:(跃起)他(指儿子)在这里,别想要他说话。你必须先叫他离开。
儿子:(坚决地走向阶梯)正合我意!高兴极了!正是求之不得的。
导演:(立刻叫住他)不行!你到什么地方去?等一会!(母亲恐怕他真要走,很激动地站起来,本能地伸出手去阻止他,但并没有离开原处。)
儿子:(走到脚光处,向拉住他的导演)我在这里一点事也没有。请让我走吧!让我走吧!
导演:你说你一点事也没有是什么意思?
继女:(镇静地,反讥地)你不用拉他!他不会走的。
父亲:他必须和他母亲合演在花园中的一幕。
儿子:(毫不犹豫地,坚决地,高效地)我什么都不演。我一开始就说过了。向导演)让我走吧!
继女:(跑向导演,拽开导演拉着儿子的胳膊)让他走吧!(当导演让儿子离开时,转向儿子)好,快走啊!(儿子走到阶梯时,好像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拉住,竟无法下阶梯。正好,演员们骚动着,因此他慢慢地走开,到另一个阶梯。但到那里后又迟疑不前了。继女一直以蔑视的态度盯着他,这时高声大笑)你看,他不能走!他必须留在这里,牢不可脱地。一直到我——到那应该发生的事件发生时逃离这里,因为我恨他,不想再见他;但只要我仍旧在这里忍受他那种德行,你可以想得到,他是不会移动的。他真的必须留在这里,陪着他这位好父亲和这位不再有任何子女的母亲。(又转向母亲)来,母亲,过来!(转身把她指给导演看)你看,她已经站起来叫住他哩。(向母亲,好像在对她施展一种奇妙的力量)过来!过来……(向导演)你大概也看得出来,她多么不愿意把她的情感表现给这些演员们看。但是因为她是这样迫切地想接近他——你看,你看见没有——她甚至愿意演她的戏了。(母亲果然向他们走近,待继女的话一说完,便张开两臂表示同意。)
儿子:(立刻地)可是我不要!我不要!如果我不能走开,我就留在这里;但是我必须重说一次:我什么都不演!
父亲:(被惹火了,向导演)你可以强制他演,先生!
儿子:没有人能强制我!
父亲:我就要。
继女: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这小女孩必须先到喷水池旁。(她跑去带小女孩。俯身屈膝,用两手捧着女孩的小脸)我可怜的小宝贝!你可爱的大眼睛看起来好像什么也明白似的!天知道你认为我们在哪里呢!我们是在舞台上。什么是舞台?它是一个人们假扮真事的地方,一个演戏的地方,我们现在要演戏的地方。是真的!你也在内……(她拥抱她,把她的小头按在她的胸前,轻抚了她两下)啊!小宝贝!小宝贝!你要演的戏是多么的丑恶啊!他们给你一个多么可怕的剧中人啊!花园,喷水池,当然,这些都是假的;小宝贝,这才糟呀!在这里一切都是假装的。孩子,对你来说,在一个假的喷水池中玩耍要比在真的中好些吧!嗯?对其他的人来说,这是一场游戏,但对你呀!天!那就不是了。因为你是真的,小宝贝,你将在一个真的水池边玩,那水池又大又漂亮,周围有竹子环绕着,水中倒映出绿影。还有好多,好多的鸭子在里面游泳,划破了亮丽的水光。你想要抓中间的一只鸭子(她大叫着,众人皆惊)不,不,我的罗瑟塔!你母亲不照顾你是因为那个坏儿子。我真气疯了……而他……(她离开小女孩,以她一贯的敌意向男孩)你怎么总像个小叫化子,畏畏缩缩的在这里干什么?如果这小女孩溺死了,将是你的错,因为你那样子的站在旁边。好像把你们带进这房子来,还是我对小起你们呢!(抓住他的手臂,要他把另一只手臂从口袋里拿出来)你拿着什么?什么藏在里面?让我看那只手。(把他的手从口袋中拉出来,赫然发现一只小手枪。她愣了一下,随即满意些了,接着说)啊!你从哪里拿到这手枪?(男孩眼神茫然空洞,默不作答)白痴!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杀死我自己,我先杀死他们中的一个,或两个都杀——父亲和儿子!(她把他藏在他一直在那儿偷看的小丝柏树下,带着小女孩,让她躺在喷水池中密藏着。最后,继女屈膝把脸靠在扶在喷水池缘的手上。)
导演:好极了!(转向儿子)同时……
儿子:(轻蔑地)同时,什么也没有。这不是真的,导演。我和她之间没有任何戏。(他指母亲)让她告诉你经过吧!(同时,女配角和少年主角从演员当中走出。前者仔细地盯着面对她的母亲,后者观察着儿子。他们思量着要如何扮演这两个剧中人。)
母亲:是的,这是真的。我走到他的房里去。
儿子:我的房里去,你听到了吗?不是花园。
导演:那没关系。我告诉过你我们要重新安排动作的。
儿子:(见少年主角观察着他)你有什么事?
少年主角:没事,我只是在看看你。
儿子:(转向女配角)唉,她也来了,要重演她(指母亲)的戏。
导演:不错!不错!觉得你应该感谢我们的兴趣。
儿子:是的,谢谢你们。但是,你还不了解你们是不可能演这出戏的。我们并不在你们身上,一点也没有,你的演员们看我们有如雾里看花。你觉得我们可不可能活在一面镜子前,这面镜子不以僵化我们表情的固定形象为满足,还显示出一个已辨认不出的扭曲形象说这就是我们呢?
父亲:这是真的,绝对真的。你必须了解!
导演:(向女配角和少年主角)好!你们走开吧!
儿子:没有用。我是不愿合作的!
导演:请静一下,让我听听你母亲怎么说!(向母亲)接着呢?你正说你走到他的房间。
母亲:是的。走进他的房里。我已经忍无可忍了。我想到他面前把所有压在我心里的苦闷都倾泄出来。但是他一看见我进来——
儿子:——什么都没有!我走开了,我走开了,什么也没发生。因为我不喜欢吵架,你懂吗?
母亲:对了,对了。正是这样。
导演:那么现在我们必须捏造一下你和他之间这一段才行,这是绝对必要的。
母亲:我已经预备好了,如果你真能想出个法子让我对他诉说我心里的感触。
父亲:(大怒地走向儿子)为了你母亲,你一定要听,一定要听!
儿子:(比以前更坚决地)我什么都不听。
父亲:(抓住他的前胸,摇他)看上帝面上,照我告诉你的办!你没听见她怎么对你说话吗?难道你不是她儿子吗?
儿子:(抓住父亲)我绝不干!(所有的人骚动着。母亲吓坏了,竭力分开他们。)
母亲:(如前)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父亲:(仍不放松儿子)你必须服从,你一定要服从!
儿子:(和他父亲扭打成一团,最后,在众人的惊视之下,把父亲摔到阶梯旁)这是什么意思,疯了吗?把你和我们的羞耻表现给每个人看?你不会自制吗?我不干!我不!这就是我们的作者不让我们上台的本意。
导演:但你来了呀!
儿子:(指父亲)是他来了,不是我!
导演:你现在不是也在这里吗?
儿子:是他想来,而且硬把我们拉来的。他和你一起讨论情节,他不但告诉了你一些真的发生过的事情,并且——彷佛实情还不够似的——也告诉你一些根本没发生过的事情。
导演:那么告诉我,把真正发生过的事情告诉我吧。你一言不发地走出了你的房间吗?
儿子:(迟疑了一下)一言不发,为了避免吵架!
导演:(催他)接着你又做了些什么呢?(每个人都专注地聆听着,他踱到舞台前面。)
儿子:什么都没做……穿过花园……(他停下来,现出一种黯然退缩的神情。)
导演:(被他的沉默引起兴趣并一直催着他)唔,穿过花同之后呢?
儿子:(绝望地用一只手掩着脸)你紧紧地追问什么呢?那是可怕的!(母亲浑身颤抖,哽泣着,望着喷水池。)
导演:(细心地注意到她的神情,略有所会地转向儿子)小女孩?
儿子:(看着观众席)在那儿——喷水池里……
父亲:(当场带着怜悯的神情,指着母亲)那时她跟着他。
导演:(焦急地向儿子)那么你……
儿子:(两眼直视,慢慢地)我冲过去,想要把她拉上来……突然我呆住了。我看见一件使我僵冷的事情,这个男孩子直挺挺地立在那里,两眼像疯子一样,凝视着他那溺死在池中的小妹妹!(继女俯向喷水池,把女孩藏起。绝望地呜咽着)我想靠近他,接着……(在男孩藏着的树后发出手枪声。)
母亲:(大叫一声,同儿子及所有演员都向那边跑去,全场大乱)儿啊!我的儿啊!(在众人断续,杂乱的呼叫声中)救人哪!救人哪!
导演:(在喧嚣声中,试着要挤过去看,男孩被抬下去)他受伤了吗?他真的受伤了吗?(除了导演和父亲仍然在舞台上外,其他的人都走到那当作天空的背景的后面去了,有一阵子,他们不安的低语声还依稀可闻。而后,演员们又从另一边走上舞台。)
女主角:(从右边再进场,烦乱异常)他死了!可怜的男孩!他死了!多么可怕呀!
男主角:(从左边再进场,笑着)你说什么?死了?这是骗人的,没有人会相信这种事情的。
其他演员:(在右边)骗人的?不,是真实的!是事实!他死了!
其他演员:(在左边)不,骗人的!骗人的!
父亲:(站起来,大声地抗议)真骗人的?真的,诸位,是真的!(绝望地,他也下场了。)
导演:(智穷力竭,身心交瘁)骗人的!真的!你们这些人都该死!开灯!开灯!开灯!(一刹那间,整个舞台和观众席都灯火灿然。导演做深呼吸,彷佛从梦魇中解脱出来一样,他们都不知所措,茫然地对视着)这种事情从来不曾发生在我身上过。他们使我浪费了一天。(看表)走吧!你们可以走了。现在还能做什么事?已经太晚了,不能再重新排演我们作罢的那出戏了。晚上见!(演员们都走了。他叫电工)嗨!电工!把灯关掉。(他话还没说完,整个剧院已是一片漆黑,不见五指)唉呀!我的天!至少也该给我留盏灯呀!总要让我知道怎么走啊!(突然,好像扭错了开关一样,从背景的后面射出一道绿光来,映出除了男孩和女孩外的剧中人的大而清晰的轮廓来。看到这些影子,导演魂飞魄散,冲下舞台。同时,背景后的灯光消逝,舞台上又像平常一样的开着夜间专用的蓝灯。慢吞吞的,儿子从幕的右端出来,母亲伸出两手在后面跟着;父亲则由幕的左边出来。他们好像梦游似的站在舞台中央。继女是最后一个由右边出来的,她跑下阶梯,在第一格停了下来,看看他们三个,而后,发出刺耳的尖笑声跑下阶梯,冲过两旁皆是座位的通道,又停下来,又大笑,看看仍在舞台上那三个人,最后,终于消失于观众席中。在门廊中,仍可听到她的笑声。之后不久,幕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