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随有缘人,既然有人请走了那串风铃,一切古怪也就随之散去了。古董界历来有这样的说法。
紧玉风铃
明代十三院的一处绣楼突然屋顶塌陷,市文物局派管理员张飞扬负责监督修葺。
庭院深深不足以形容这片远近闻名的大宅院。院套院,宅连宅,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柳成荫,荷成片,翠竹林里掩幽径。张飞扬一路欣赏,一路感慨。清秋初至,几只鸳鸯在拱桥下的绿水中悠闲戏水,过了拱桥就是宅院深处那座绣楼。
十三院是国家级文物景点。然而今天,深宅大院里除了环卫工人和文物管理员,以及平时三三两两的游客之外,几乎再看不到其他人影,整个大院幽静阴森。张飞扬这次来是为了进一步详察绣楼塌陷情况,同来的老萧半路接到单位电话回去了,偌大的后宅院里就剩下张飞扬一个人。
忽来一阵凉风,长满绿苔的大水塘里,荷叶在一片死寂中发出的沙沙声格外阴森,宛如有水鬼穿行其中。张飞扬站在塌陷的绣楼底下,一直感觉有双眼睛在什么地方盯着自己似的,回头张望,却空无一人。
踩着古木楼梯登上闺阁,张飞扬看到,整个屋顶下陷悬在半空,尚未彻底塌落。虽刚过午后,屋内光线却很暗。如此危房他自然不敢冒失进入,只是仔细地用手电筒远远的照射每个角落。
屋内是文物局依据明代大家闺房特征还原的摆设,唯一有点现代感的就是那面替代古时玉镜的普通玻璃梳妆镜。张飞扬的手电筒掠过梳妆镜时,突然看见镜子中闪过一张女人的惨白的脸。张飞扬吓了一跳,定睛细看,除了手电筒反射的光团,什么也没有。心神方定,却听得屋顶木头嘎叭一声响,粗大的木梁压碎了平整的顶板,参差的断口暴露出来。
木梁本来是用整齐的薄板挡在上面的,未塌陷时并看不到木梁。张飞扬倒退几步,却看见一串奇怪的东西从断裂处落下来,发出叮当脆响。
张飞扬看了半天,方才壮壮胆子,小心走到木梁底下,捡起那串东西。一撮灰尘倏然滑落到张飞扬头顶,张飞扬急忙用手捂着脸跳出房门。
抚去尘埃,张飞扬心头一懔,那是一串雕刻得无比精美的和田羊脂紫玉风铃。
就在张飞扬心跳不已时,昏暗的屋子里突然传出一声轻叹,幽怨而深沉,似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旋而,四下静极了。张飞扬吓得头发倒竖。那声音真真切切,分明就是一个女人的叹息声!
画像
张飞扬是一个古董收藏爱好者。这串风铃被他仔细清洗后越发显得莹润细腻,巧夺天工。美物面前心生私念,张飞扬矛盾再三,终于决定私自藏起这件奇珍。当时就张飞扬一个人,张飞扬觉得这也是自己的缘份。
绣楼的修葺工作已经开始,张飞扬每天盯着那些工匠们干活,心神却时刻不能安宁。他一直在回想那天的情景,那一声叹息,张飞扬始终认定不是自己的幻听。然而修葺时再未发现异常,张飞扬慢慢地放松了自己的神经。
为防止屋顶大面积塌陷,房间上空用液压支柱撑起了结实的防护网。老木匠说木梁旁边的一块木板是活动的,似乎是主人用以藏东西故意留下的。张飞扬故作镇静说,如果上面藏件宝物就好了。老木匠摇头笑笑,轻轻拆除木板。
突然,他低声惊叫,木梁上果然藏着东西!
一卷画,覆满了厚厚的尘。张飞扬轻轻展开画面,纸已发黄,是一个古代男子的画像。男子面如满月,神态潇洒。
张飞扬抖着的手几乎拿不住那张画像,因为老木匠和所有的人都说那个男子的脸画得像极了张飞扬。张飞扬脑子里的筋一别一别地跳。紫玉风铃的奇遇,加上这幅连自己都不得不承认的像极自己的画像,令张飞扬感觉到强烈的不安。张飞扬猛然回头,因为他真切地感觉到背后有一双眼睛。
镜子,镜子里是一张惨白的女子的脸,幽怨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张飞扬。唉。一声真真切切的女子的叹息,所有的人都听到了。
张飞扬发狂般冲下楼去。老木匠拿起拐尺五迷三道在空中画着。
不祥之地。老木匠一把拉住神色慌张的张飞扬说,这个地方我们不管了,请领导另请高明吧。
年轻女人
拍卖会结束,张飞扬松了一口气,倒不在乎钱的多少。玉随有缘人,既然有人请走了那串风铃,一切古怪也就随之散去了。古董界历来有这样的说法。
张飞扬拐进老胡同,埋着头想回家后应当把那幅画交给文物局。然而张飞扬想到那画像的脸居然是自己的脸时,又十分犹豫。他实在不愿意这件事在单位里再起什么风波。
唉。一声轻叹。
背后一声熟悉的轻叹声,令张飞扬紧张得浑身一哆嗦。回过头,竟然是那个拍走紫玉风铃的年轻女人,一双眼似乎充满幽怨地看着张飞扬。
“小姐,您还,有什么事吗?”莫名其妙的紧张,令张飞扬说话极不自然。
“先生,您还有别的收藏品吗?比如古字画。”女子说。
张飞扬觉得那双眼像极了十三院绣楼镜中的眼。
“字画我不懂,”张飞扬说,“听口音小姐不是本地人吧?”
“我打小随父母旅居美国,但祖籍是在这儿的,”那女子轻盈地走上来,伸出一只纤细的手,说,“认识你很高兴,我叫萧欣。”
张飞扬轻握住女子的手,浑身竟然奇怪地轻轻一颤,有种说不出的奇异感觉。“萧小姐是回来访祖的吧?不知道祖上居住在什么地方?”
“十三院就是我的祖房。”
张飞扬脑子嗡地一声,觉得浑身的血被一下子抽干了似的。他垂下手,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听说先生是文物局的,对我家的祖房一定有所了解吧?”
“了解,”张飞扬说,“正在修葺,绣楼塌陷了。”张飞扬脑子有点乱,说话也语无伦次。
萧欣浅浅一笑:“先生也不请我喝杯清茶?”
吊死鬼
应萧欣的约,张飞扬在十三院的门口等她。萧欣想对自己的祖房饱览一番。
然而从下午两点等到快四点时,萧欣才匆匆赶到,说:“临时遇了点事,非常抱歉让你久等。”
张飞扬说:“天色不早了,我们脚步快点,否则这样大的院子是转不完的。”
“绣楼修好了吗?”萧欣问。
“剩下涂刷了。涂刷需要找好的漆工,否则刷不出那种古韵来。”
张飞扬平时并未如此仔细地欣赏过这个大宅院,本想为萧欣介绍每处宅子,却发现很多地方都搞不清楚关系。萧欣说自己祖上做过明朝的大官,据说门风森严,在老家修的这片宅子,有严格的出入制度。未出阁的女子是不许迈出深宅一步的。萧欣说,幸亏我生得晚,不然能看到的天就那么大一块了。
说话之间,天色渐暗。萧欣却执意要去深宅看看未出阁的女子住的地方。张飞扬心里有些害怕,却不愿在萧欣面前表现出来,只好硬着头皮和她一道,穿过长长的回廊,来到深宅。
夜色渐深,竹林森森,荷叶妖娆。二人穿过竹林幽径,跨过荷塘拱桥,来到那一片绣楼下面。
萧欣驻足凝视良久,突然用手指着刚刚修葺的那处绣楼说:“就是这一间了。据说这间里面住着的一位女长辈,是当时唯一未出阁却走出过宅院的女子。”萧欣轻叹了一声说,“然而却因为暗结珠胎,被缢死在荷塘边示众。”
张飞扬听得浑身发冷。镜子里那张女人的脸,幽怨的叹息声,这一切原来真的不是幻觉!
萧欣不知其中古怪,竟自登上绣楼,轻推房门走进去。张飞扬不敢动,站在绣楼下脑子一片空白。
上来呀。萧欣在屋里叫他。张飞扬说我不上去了,太晚了早点走吧。
上来呀。萧欣却还是重复那句话。良久没有动静,张飞扬有些不放心,便壮壮胆子登上楼梯。
脚迈进房门的一瞬间,张飞扬觉得浑身血液直冲头顶。昏暗的光线里,萧欣迎门站立,低垂双臂,伸长了脖子,张口吐着舌头,一张脸惨白如纸,幽怨的眼圆张着看他。吊死鬼!
缠绵
的民警狠狠训斥了张飞扬,萧欣则在一旁忍不住地偷笑。
张飞扬一路无言,萧欣则故意逗他,说他真胆小。来到张飞扬的住处,萧欣说:“今晚让我给你做一桌菜,算是给你压惊吧。”
萧欣一再声明自己没有故意吓他,可能是他自己产生了幻觉。张飞扬懊恼地说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明天要回美国了,”萧欣说,“那串风铃想留下由你保管。”
“不不,那串风铃你还是带走吧,”张飞扬急忙摆手,“我并不喜欢它。”
萧欣突然落下泪来:“我在国内没有什么亲人了,这几天和你朝夕相处,觉得你就是我在国内最亲近的一个人。是风铃让我们认识的,我要你挂在窗子上,你必须想我。否则不公平。”
张飞扬感觉得到,萧欣是一个感情丰富的女孩子。短短数日相处,他对她竟然也生出一些莫名的依恋。听她这样说,便也动了情:“好吧,我现在就挂上去。”
张飞扬从萧欣的小皮箱里取出风铃,挂在窗内。莹润的紫玉风铃在灯光和夜色的映衬下显得通透无瑕,可爱极了。
张飞扬回过头时,见萧欣正在看一幅画,却是从绣楼里拿的那幅画像。居然不知她什么时间从书橱里翻出它来了。张飞扬很是纳闷。
“你的自画像?仿古画?”萧欣目不转睛地盯着看,“这幅画好眼熟,好像经常在梦里见到。”
萧欣见张飞扬一脸怪异,便说:“是真的,我是真的经常梦到这幅画,怪不得我见你的时候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送给我,好吗?”
张飞扬几乎脱口说出那是绣楼里的画。他本想把这幅画上交的,但想想既然萧欣喜欢,也不愿让它再给自己惹出风波,便点头答应了她。
萧欣小心地收起那幅画,包装好放进自己的皮箱里。“我真的会想念你的,真的会。你也要想我。”萧欣抬起脸,用幽幽的眼神看张飞扬。
萧欣居然烧得一手地道中国菜。除了妈妈,萧欣是第一位给自己烧菜的女人。张飞扬觉得很温馨,取来一瓶红酒,说:“今晚也当是给你饯行了。”
不是因为酒精,张飞扬想,从小接受西方教育,她是那种有激情就要释放的女孩。张飞扬就着月色,看臂弯里熟睡的萧欣,光洁的脸上,长长的睫毛一动一动。张飞扬几乎有些在梦中的感觉,然而刚才的热烈缠绵分明又是那样真切。
迷迷糊糊间,张飞扬听见紫玉风铃在窗口发出清脆悠长的叮当声,十分悦耳。他听见萧欣从床上轻盈地起身,他能感觉到她俯着脸在看自己。她吐气如兰,鼻息离自己的脸越来越近。张飞扬缓缓张开眼睛。刹那间,一张惨白的脸跃入眼帘,圆瞪的眼幽怨地看着自己,她的舌头长长地吐着,几乎要挨着他的脸了。
“你的风铃挂了半年了,我等得好辛苦呀。”她的声音如同从地底挤出来的一般。
恍惚之间,他似乎看见绣楼上倚门立着一个古装少女,幽怨的眼盯着荷塘拱桥。在她头顶,一串紫玉风铃轻轻地摇。
满眼血色
早晨的阳光洒在床上。张飞扬瞪着眼睛,极力回想昨晚的一切。那是一个梦,梦中的古装少女说你的风铃挂了半年了,我等得好辛苦。萧欣。萧欣呢?昨晚和自己热烈缠绵的萧欣呢?
张飞扬一骨碌爬起身来,屋子里没有萧欣的影子。难道那也是一个梦?
紫玉风铃在窗头发出清脆的声音。那不是梦。萧欣为什么不辞而别?
文化局的领导打来电话催问涂刷十三院绣楼的事。张飞扬甩甩脑袋,穿上衣服。他联系的漆工今天一早会在十三院等自己。
两名漆工早已等候在十三院门口。张飞扬带着他们来到绣楼时,却发现那个房间的门大开着。两名漆工踏进屋内,看了半天出来问道,刷哪儿?
张飞扬小心翼翼走进屋里,却惊呆了。墙壁和屋顶早已恢复如初,古色古香的墙壁上勾勒着清新逼真的荷叶墙线,屋顶漆色古旧完整,室内没有一丝石粉和油漆的味道,哪里像是刚刚修葺过的样子?
张飞扬默不作声带着两名漆工转身向楼下走去,漆工说:“你这不是折腾人吗?”
楼下,张飞扬回头看那个神秘的房间。门开了,一名古装少女轻盈地走出来,倚着门,幽怨地看他。少女的头顶,一串紫玉风铃迎风发出清脆的叮当声。那少女竟是萧欣!
张飞扬擦擦眼睛,再看时,房门紧闭,一片落叶不知从哪里飘来,摇曳着落到那房门前。
张飞扬不放心,说你们稍等我一会,便飞快地跑上楼去。他想核实一下,他不相信那个房间竟然自己会涂刷油漆。
张飞扬轻轻推开房门。血!满眼血色!墙壁上,屋顶上,大片鲜红的血液正缓缓流淌,滴答而下!木地板上积着一汪一汪的血!一个古装少女站在屋子中央,缓缓转过头来,幽怨地盯着他,惨白的脸没有一丝颜色!她的嘴艰难地张开,声音低哑地说,你让我等得好辛苦呀!
张飞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下到楼底的。两名漆工正奇怪地看着他说,走呀,发了半天愣了,想什么呢。
私奔
夜,一点一点吞噬着大地。
窗玻璃的颜色由浅蓝变成深蓝。紫玉风铃在窗子上轻摇,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张飞扬和衣躺在床上,他脑海中不断浮现着那个古装少女的脸。
那分明就是萧欣。
萧欣回到美国了吗?一周了,她居然没有给他打电话。张飞扬觉得自己是在思念她了。他仰起头盯着那串神秘的紫玉风铃,他居然不再害怕那串风铃,而是对它充满了奇特的感情。
自从得到那串风铃,张飞扬觉得自己的精神便处于紧张状态。他认为自己那些幻觉都是因为精神过于紧张的缘故。
紫玉风铃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大。起风了吗?张飞扬想起身去关窗子时,突然看见所有的窗子都紧闭着!没有风,风铃却大幅度地晃动着!
张飞扬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他看见一个古装少女从床前的地上慢慢站起身来,缓缓抬起惨白的脸,幽怨地盯着他说,你的风铃都挂了半年了,我等得好辛苦呀。
那分明是萧欣的脸!
“你究竟是谁!”张飞扬瞪大着眼睛,颤着嗓子说,“我和你有仇吗?”
“你说过要回来带我私奔的,”少女无神地看着他,“可是等了半年了,你也没有来,我好辛苦呀。”
“你,你是萧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