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有了寄托,爱儿精神变得好了许多,笑容多了,对生活也有了期盼,娘看到她总是神采奕奕,也放心了很多,所以每次她都默许了燕老板可以过来小坐。
爱儿很珍惜每一个相谈的机会,燕老板认真的将自己改好的绣样给她看,她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她只是想让她多说说有趣的事情,甚至她还期盼着,能打听点关于三哥哥的事情。
但是她根本不需要考虑怎么开口,就从燕老板的嘴里听了一个名字:韩三笑。
她描述的关于韩三笑的一切,与爱儿记忆中的三哥哥一模一样,她只是砰然听着,却不敢多问一句,她怕,即怕这人是,又怕他不是。
结束时,爱儿让燕老板带回了许多糕点,虽然六年前的糕点师早已不在,但她仍旧嘱咐厨房照着当时的品味做了,不全然一样,但有七成相似——或许,或许他就是三哥哥呢?他会不会记得这些糕点的味道,想起当年的爱儿?
爱儿一直都期盼着燕老板能来,来陪她说说话,听听笑声,还有关于他的消息。但是,燕老板来了几次就没有再来,爱儿很担心,是不是她怠慢了她?是不是她说错了什么惹得人家讨厌了?
她问过圈圈,也问过娘,娘没有时间多跟进绣品的事,她正准备行程去帝都找爹,这么多年她从来不出镇,也许是要去世叔家共商婚嫁之事,令她开心的是,熊妈也要跟着一起去,这样,府里就没人管她了。
娘与熊妈一出镇,爱儿就让圈圈安排轿子出行,圈圈很笨,安排了三四天爱儿才能坐上轿子出来,轿子摇摇拽拽,爱儿坐得并不舒服,但她却很激动,悄掀帘子看着沿途的风景,贪婪地想将一切都印在心里。
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去过镇上,镇上会是什么样子?
爱儿着迷地看着,像燕老板说得一样,小镇巷道曲回,干净,安静,斜阳安详地挂在群屋的飞檐上,显得特别大,也特别红,炊烟袅袅,米饭生香,时有妇人哄孩入睡的低唱,或者平凡夫妻因为菜味咸淡而发出的争执,落俗,温暖。
轿夫识路,他们在半路就遇上了燕老板,爱儿很激动,但燕老板却独自一人在哭泣,也不知她何事哭得这样伤心,她看起来很憔悴,一点都不像平时那个顾盼生辉的可人儿。
爱儿很担心,又不敢表现太过好奇,只能安慰几句,顺便让轿子随行送她回家。
爱儿出神地看着巷道曲回,竟期待着巷子里能穿出一张熟悉的脸,带着慵懒随性的笑,三哥哥,若我们有缘,能否在此与你相遇?爱儿期盼着,但是那道已经落山的晚阳,再也不能给她光芒。
爱儿没有想到,她的三哥哥,不认得她了。
这么多年,六年,近两千个昼夜光阴,爱儿无眠望月时不停地想像着,想像着他们某日重逢时的任意一个场景,该说什么话,该有什么样的表情,她独没有想到过,他们重遇的第一个表情竟然是陌生,第一个眼神竟然不作停留,他不认得她,真的忘得一干二净,相遇时连刹那的熟悉甚至是片刻的迟疑都没有,那第一眼,她就穿过光阴的手一眼将他认了出来,得到的却是他眼神的毫无停留。
爱儿心如刀割,她不信,她不甘心,她思念了无数个日夜的人,居然对她没有半点印象,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是不是因为恨她所以假装自己忘记了?
很多借口,爱儿为着想要验证这些借口,也会自己找诸多借口,她留在绣庄,希望能多见到他,能有机会唤想他的记忆,哪怕只是他对往昔爱儿的记忆也好,但自从爱儿在了绣庄,他就很少出现,几乎不来,每次来也必定与同行的朋友宋令箭一起,她默默在在远处看着,看着他多年未变的笑容,还有那两个洁白的大虎牙。
很多次,很多次爱儿都想去问问他:你还记得六年前的爱儿吗?你还记得你送她的寒晶和答应为她找的生肖石吗?但是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看到的却是他陌生又带点畏惧的眼神,话还没出口,他就已经找借口离开。
是的,她感觉到,如今的郑家千金令他感觉到距离与害怕,他根本没有时间去回味她眼神后面想要表达的内容,他只知道逃离她这个麻烦。
她旁观着,看他如何将所有温柔与调皮付在别人的身上,那个站在原上冲着她招手的三哥哥已经变了,他有了别的朋友,不只属于她。更令她绝望的事,她在别人身上,也看到了一样的寒晶,三哥哥说过,这寒晶极为稀少,他只有一颗,想要拿来以后哄媳妇的,原来——原来寒晶也不是独一无二,只是他玩笑吹牛送出去的小玩意儿而已。
爱儿看着寒晶,那颗搁得她几乎命丧黄泉、被娘扔掉又被她千辛万苦找回来收藏起来的寒晶,现在对她来说竟也是一个笑话!
“那天,海公子叫我一起去捡火树叶子,火树真的好美,就像三哥哥说得那样,漫天都像在下着金雨,我以为有一天带我去看的人会是他,可是不是。甚至对他来说,我只是郑小姐,郑千金,郑珠宝,娘说得对,这世上根本没有值得留恋的过去,更没有值得留恋的人。所有的人,都喜欢爱儿,她勇敢活泼,坚强有主见,没有人喜欢懦弱的郑珠宝,她除了顾影自怜,什么都不会。海公子说得对,六年了,沧海桑田,哪会有这么多的难为水与不是云,爱儿已经死了,郑珠宝,也该离开了,是时候放下一切,向未来走去了。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去处,桃花依旧,笑春风。”
一整场回忆与叙述,都伴随着泪水滑过的声音,悲伤将整个画面浸染,爱儿那张敢爱敢恨的笑脸也已经慢慢枯萎。我能体会到她的心情,她对那个自己日夜思念近在咫尺的人望而怯步,唯有泪眼独看。
“夏夏妹妹问我非亲非故,为什么要留在绣庄帮你们这么多,除去我说的,我的确隐瞒了自己的私人,我说不出口,说不出口是为了那个早就将我忘到九宵云外的人,我如何与他对质,若是对质时他仍旧想不起我,一场往事就成了一场笑话——对不起,我不配做你的朋友——但是能成为你的朋友,我真的很开心。”郑珠宝颤抖着握着我的手。
泪水灼得我的眼睛很滚烫,隐约能看清郑珠宝的苍白的脸:“是我对不起才对,对不起,我不应该让你想起这些事情,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心里承受了这么多,你帮我了这么多,我还怪过你。”
是的,那次我误会她对我与绣庄有不轨之心,我还狠狠地责怪过她,那时她抱着我一起哭,说能体会我的心情,让我不要辜负所有想要保护我的心,我还觉得她白天不懂夜的黑,现在想来,我多么幼稚,她承受的痛苦,远比我多很多。
韩三笑,你这个混蛋,你怎么可以这么忘恩负义薄情寡义?!若是有一天我们几年不见,你是不是也一样要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你真令我心寒。我咬牙切齿,恨不得抓住韩三笑那个无赖毒打一顿。
楼下圈圈喊道:“燕老板?燕老板?你们讲够了没有嘛?小姐大病不死要多多休息的,要是又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你这样呆着不走夫人回来看到了,圈圈就要吃苦果子。”
这圈圈……
郑珠宝咳了咳,轻轻动了动,但马上痛苦地呻吟了一句。
我慌忙扶着她道:“你想翻个身?还是想喝水?你刚醒来,我实在不应该让你说这么多的话,费这么多的神。”
郑珠宝靠在竖起的枕上,微弱道:“我突然想起来,有些东西要交给你。”
“什么东西?”
郑珠宝喘了一会儿,道:“你左后方,靠窗边上是我的妆台,妆台镜子下的抽屉里,有个信封。”
我起身道:“我去拿,你别动,我有印象在哪里的。”依着印象,我往妆台所在的地方走去,悄悄开了个眼缝,很顺利的找到了抽屉里的信封。
郑珠宝喘得有点急,道:“这是我上次在你家捡到的,因为不知道是谁的,所以我看了信里的内容,抱歉,我不是故意的,这封信对燕错来说一定很重要,所以请你还给他——还有,不要告诉他我看过信的内容。”
燕错的信?
谁给燕错的信,为什么不能告诉他信被看过?很重要吗?有秘密吗?
难道——
难道燕错这么紧张的想要找衣服里的东西,就是这信么?
我摸了摸信封,里面好像还放了别的东西,有点硬,凹凸不平,不规则,手掌大小,什么东西?
“我听说过,燕错刚来绣庄的时候,除了你爹的遗书外,还给你另外送过五封信,我没看过那五封信,也许收在宋姑娘那里。我只知道这五封信是从你爹的日记中拆分出来的,如果你能找到这五封信,说不定会知道更多关于你爹失踪的事情。”
对,我有印象,那天半夜对质的时候,韩三笑和宋令箭都提过,连夏夏和海漂都知道,燕错来时一直往我家里送信,那信上还抹了毒——这五封信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不还给我?为什么瞒着我信里的内容?
“这封信——咳咳——这个封信里头,有第六封,如果你能将上面的封信找到,连接起来就能知道一些事情——”
我感动道:“你真有心,还为我想着这些事情,我现在也明白了点事情,活着的人永远比死了的人重要,你别再为我操心这些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
“我也只是好奇而已,燕错虽然偏执,但他不是坏人,那信上的毒也不是他抹来要害你的——燕飞,你如果能找回那五封信,能告诉我信里的内容么?”
我点点头,将信封放在包袋里,认真道:“恩,那你好好养病,等我把信找回来,若是你一直这样病重在榻,我肯定没办法再来见你的。”
“恩。一言为定。”郑珠宝像是也要给自己一点期盼与希望似的,与我做了这样的协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