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错开始讲他的故事,我第一次听他这么深情这么有耐心地讲这么多的话,他愿意向人打开心扉,我很高兴,但他讲的故事,却刺痛了我的心。
从前,有一家三口,住在一个很偏远的山村。男人,女人,和他们的儿子。
男人病得很重,从他的孩子记事开始,他就一直病痛不断,女人就找各种方法,钻研各种偏方来医他,很多年,女人过得很辛苦,一边要照顾这个家,一边还要跛着脚上山踩山采药给自己的丈夫治病,所以孩子从小就很懂事,尽其可能地让辛苦的母亲能多一点宽慰,他很小就会洗衣做饭,打点好家里的一切,因为他知道,母亲采药回来又有很多事情要忙,她要调药、要配药、要熬药、还要一剂一剂的自己亲口试喝,她经常因为试喝不同的草药而惹来一身病痛,但她从来没有停止过。
因为她一直都满怀希望地告诉自己的孩子:等爹病好了,我们三个人就能再像从前那样快快乐乐了。
孩子麻木地看着母亲,因为他印象中那个所谓的从前,从来就没有快快乐乐过。
孩子对他娘说:娘,我会跟你学医,我是男子汉,那些药我来试吧。
娘会笑着摸他的头,说:男子汉要双肩扛起女人的天下,不能随意伤害身体发肤,否则以后,如何与所爱之人交待?
在他娘的心里,别人的生命都很宝贵,只有自己的生命是可以当成试验品的。但是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也应该被爱被保护,她的天下又该由谁的双肩来扛起呢?
女人试了很多药,一直都没有治好男人的病。
那天,男人又犯病了,他长年被噩梦困扰,他的噩梦就是全家人的噩梦,每次他做噩梦都像在经历一场生死对决,这次也是一样,男人身陷噩梦之中无人能帮,女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丈夫满脸痛苦地在梦中挣扎,无能为力地在边上垂泪。
以前孩子会问女人:娘,爹怎么了?
女人总是那句话:爹做恶梦了,别怕。
男人的这个噩梦,一做就是整个孩子的童年时光,时不时地发作,令人不能安寝。
孩子盯着自己的父亲,心里很害怕,每次男人噩梦都很痛苦,他不停地挥肩蹬腿,他会力大无穷,会制造很多常人制造不出来的破坏,家里的木床换过无数张,被子也隔三差五地被撕破,不仅如此,他还经常会伤害到自己、还有在旁照顾的母亲——
孩子知道父亲这样是因为病了才会这样,但看着母亲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还有日渐贫寒的家,他真的又恨又难过!
男人的噩梦中的情况也越来越严重,从一开始的偶尔乱动乱踢变成了肆无忌惮的破坏——
这一次,孩子记得很清楚,每个细节,每个表情变化,每句话和每声哭泣。
因为这一次,已经是最后一次,因为这一次之后,男人睡前都将自己锁起来,任自己在小屋之中受噩梦侵蚀。这次噩梦,他们再不可能回到“快快乐乐”的从前,也再不可能有快快乐乐的以后。
男人咬牙切齿,不停地辗转着,他咬得很用力,咬得牙齿嘎吱嘎吱的响。
女人已经好多次被这挣扎的动作挥开,摔地很多次,但她仍旧很坚强地回到男人身边,就像这么多年风雨痛苦她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一样。她躲着男人疯舞的手臂,用力掰着男人的紧咬的嘴,担心道:你别这样,这样会伤到牙的——
男人偶尔张开的嘴里,牙上已全是血,孩子远远地坐在角落里面,看着这一切浑身颤抖,他真的希望自己能快点长大,能强壮有力,能保护母亲,扛起母亲的天下。
男人突然用力地捶了床板,床脚应声的就榻碎了一只,坐在床边的女人跌到了地上,男人猛地坐了起来,喘着气,孩子害怕极了,飞快拉过母亲,惊恐地瞪着陌生的父亲。
女人很着急,眼里全是泪水,她那么软弱,却还要假装坚强地保护自己的孩子。
孩子紧紧拉着女人,求她不要再靠近意识不清的父亲,他意识到了一种潜在的危险,他反复求她:娘,别去,别去,我怕……
女人温柔地摸着孩子的脸,强颜欢笑地哄他:那是爹呀,别怕孩子,等娘把爹叫醒了,爹就还是爹了。
谁都无法阻挡女人的不离不弃,她着急地走向男人,男人却突然睁开了双眼,他的表情像野兽一样充满杀意,一把抓住女人的肩,双目圆瞪,满眼血丝,喉間发出令人害怕的嘶吼声。
女人痛苦道: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男人狰狞地瞪着女人,紧紧握着女人的肩膀,孩子几乎能听到骨骼被挤碎的声音,他忍下恐惧,飞快冲上去拉着母亲,捶打着男人:爹,你松手,松手!娘,娘!
女人眼里全是痛苦的泪水,她对孩子摇着头:你别点走开,你远远呆着别过来呀——
没有哪一次,男人的噩梦会这样的深沉,任女人怎么叫,男人都醒不过来,他想起了某些痛苦的往事,以为自己抓住的是仇人,他猛地将自己的妻子推倒在地,女人重重地倒在地上,昏迷了好一会儿。
孩子扶起母亲,紧张地拍着她的脸,他很害怕,害怕自己软弱的母亲不再醒来。
男人仍旧没有醒来,他双眼泛红,喘气如牛,突然一阵颤抖,绝望地仰头大叫:血……黑……黑俊……黑俊!!
孩子只感觉到自己脑子一阵锐鸣声,随后被什么东西安全地捂上了,他看到自己的父亲痛苦地伸展着身体,要将体内所有的力气嘶吼出来,桌上的水壶无声地爆裂,窗户也猛烈地煽动起来,但是捂着的双耳却很安全,所有尖锐的声音都被挡在外面。
过了好一会儿,男人终于声嘶力竭,双眼出血,虚脱地倒回到床上,再无声息。
女人喘着气。
孩子双耳微痛,许是母亲捂得太过用力了,他转头看着母亲,却看到她洁白的脸上有两条触目惊心的血痕,那血痕从耳垂开始慢慢延续到脖子,像一对鲜血凝成的耳环。
孩子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母亲,问她怎么了,为什么她的耳朵在流血呢?
女人擦了擦耳边,看到自己手上的鲜血,眼里的惊恐一闪而过,很快又笑了,说那只是娘放在身上的蔻丹,定是不小心摔倒的时候摔碎了。
孩子并不十分相信,因为娘是个经常要劳作采药的人,那双手从来就没有停下来安静地修饰过,又怎会用不事劳作的小姐夫人才用蔻丹呢?
女人推着孩子,让他去打水来打扫一地狼籍,孩子听话地去了,但他却不放心,一直盯着屋里的母亲看着。
没过多久,屋里传来了女人竭力压抑着的痛苦的咳嗽声,孩子扔了水瓢,跑到门边躲着偷看,他看到女人一只手按着胸口,另只手捂着嘴痛苦地咳着,整个身子都因为咳嗽而颤抖不矣,满眼泪水,一行浓得发乌的血慢慢从她的耳朵里流出来,她颤抖着用手绢、手这袖去擦,擦拖得脸颊上淡淡的血痕,远远看像上了一层娇艳的胭脂,耳血不停地流出来,狰狞地划破她鬓发美丽的侧脸……她慌乱的眼神令孩子心碎,他知道,她慌乱的不是自己耳朵流血的病痛,而是深怕被年幼的孩子知道……
燕错没有再讲下去,这个故事,没头没尾地结束了。
但是那幅画面,好像永恒的日月,只是日月有光,那画面除了女人苍白的脸和鲜红的血,再无其他颜色,我知道那个女人,笑容深深的样子很甜,走起路来,微有些蹒跚,她在我的梦里抱着自己的孩子尖锐地大哭,哭声到现在都没有在我耳边消散,我的心很痛,这一切的悲剧与我无关,但仿佛又与我有关。
燕错疲倦地闭着双眼,这是我真正能重见光明以后,第一次见他哭,他流泪的样子跟梦中少时的样子一样,倔强偏执里面充满了对娘的怜爱与保护。
他对海漂说:“对不起……”
海漂轻叹了口气,道:“黑俊是无辜的。就算你为娘你复仇,为什么连他也要伤害?”
燕错握紧拳头,咬牙切齿,瞬间又变成了我所熟知的燕错,他一字一顿道:“一切悲剧,都是他造成的。”
“黑俊?”
黑俊?
黑俊,不就是被流放多年在外、生死未卜的黑叔叔么?为什么?
为什么燕错要恨黑叔叔?为什么我爹噩梦中会大叫黑叔叔的名字?
“他以为装疯卖傻就可以蒙混过关么?不会的,我会让他偿尽人生痛苦,让他夜夜不得安寝,每天受到心魔困缠,至死方休——”燕错咬牙切齿。
原来燕错除了恨我们,还恨黑叔叔——
还用了这么重的话:至死方休——这词,宋令箭也说过,为什么他们都喜欢用这么狠的话?听着很刺耳。
这太令我想不通了,难道,爹的失踪跟黑叔叔有关?爹失踪后,黑叔叔也疯了,莫非他真的知道什么?
夏夏安静地坐在我边上,我满心疑虑地看了她一眼,见她泪眼汪汪,失神地盯着对院。
我松开了她,正想说些什么,夏夏站了起来,静静道:“面要涨了,我送去给燕夫人。”说罢拾级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