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蜷着身子仍旧悲泣,上官礼安静地坐在一边陪着。
过了一会儿,少年眼角仍有浓重泪痕,哽咽对着兄长叫道:“二哥……”
上官礼悲伤地笑了笑,白衣胜雪的样子非常漂亮,少年虽与他五官相似,却因为长久的病痛失去了光彩,过度的悲伤也夺走了他微笑时眼中的温柔。
“什么都别说了,你若难以苟活,二哥便陪你上路。”
少年流泪:“对不起,连累你……”
上官礼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道:“这是我对你的承诺,跟爹说的话不相干。”
“我轻贱了自己的性命,你不怪我么?”
“三弟若是真的活得痛苦,死未尝不是一个解脱。而且你也不吃亏啊,你上黄泉路还不用怕孤单影只,有我这么个风趣幽默的二哥陪着,一点都不会无聊。阎王爷也乐得慌,一收就收俩。”说罢他还狡黠地竖起两个手指。
少年破涕为笑,泪却没止住:“二哥——”
上官礼像是什么都懂,点了点头,将少年从地上扶了起来,道:“我知道你想说的,爹就是这德性脾气,换了你是我,他也会这样对你的。那姑娘想来也是个暴脾气,年纪还小,不懂事,不必放在心上,反正以后不管她能不能嫁进来,都会后悔今天这一段的。你就休息会吧,再做这些傻事可就丢脸了。”
他帮少年清理着身上污渍,盯着少年胸口那滩血渍失神着。
少年轻声道:“娘她,一定吓坏了……”
上官礼道:“可不是,吓得连你的名字都叫错了。”
少年道:“娘有时候一个愣神,总是唤我博儿。博不是爹的名讳么?”
上官礼耸了耸肩,给少年盖好被子:“想不通的事情多想无用。你闹了一场也该累了,睡会吧。”
少年轻叹了口气,没过一会儿就睡着了。
上官礼收拾着屋里狼籍,然后坐在窗前,抬头愣神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向门外走去。
他走得很快,穿过亭台园圃,白衣飘在身后像片轻云。
“你还敢来?”他猛地停了下来,一改跳脱之色,对着一棵参天大树冷冷道。
“这东西,你交给他。”大树后面闪出一点衣角,青色衣衫,是那个拒婚的青衫姑娘!她的十根手指微茧且有许多伤痕,一点都不像个姑娘家该有的手。
上官礼盯着她手里的布袋,道:“要交你自己交给他,唇舌如箭,伤人无形,还想再多做什么?”
“我还以为你跟他们不一样。”姑娘冷笑道。
上官礼还算讲道理,道:“你不必激我。虽然我不知道你执意拒婚是什么原因,但你完全可以换一种温和点的方式。”
姑娘从树后走了现来,倚在树干上,那身形比俊雅的上官礼还潇洒了许多,她的模样打扮,眼神表情,让我想起了宋令箭,所以对她,我一下就有了许多的好感。
我的心跳得很快,我还以为她不会再出现了,可是现在,我却完完全全地看到了她的样子,没有我想像的美艳无方,但却有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刚毅之美。
她猛地向我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好像能感觉到我的存在似的,这个姑娘,比宋令箭还要锐利。
她看不到我,只是透过我所在的地方往远处看了看,转回头盯着上官礼,抬着下巴冷冷道:“我只是以一种我觉得正确的方式,直接了当,实话实说。谁弱,谁就会觉得刺耳。”
上官礼笑了笑,道:“如果你没有闹过刚才那一场,我想我应该挺喜欢你的。但现在,我们只能对立。”
姑娘将手里的袋子扔在地上,道:“我不需要博你喜欢,也不需要向你解释任何事情。”
上官礼盯着地上的袋子,也不去捡,压下双眉,显得有点悲伤,认真问道:“游三姑娘是觉得衍弟配不上你,是么?”
姑娘冷笑:“这只不过是桩可耻的买卖婚姻,即使指姻给我的是个天纵奇材文韬武略的人物,我也不会接受,结果都只会是同一个。”
“衍弟会成器,为何姑娘不愿多等等?”
姑娘脸上坚忍的线条化成了软弱,她沧茫地看着盈盈湖水,道:“来不及了,一切,都太晚了。”
我的心一下就软了,我原先对她的恨意在慢慢消逝,因为,她真的很像宋令箭,冰冷高傲的外表下藏着无比柔软的善意,但却要用无数尖锐的字眼与表情去掩饰——为什么要这么隐藏自己呢?
上官礼道:“姑娘是不是有苦衷?凡事都可以解决的……”
姑娘仰天哈哈笑了,英雄气概,豪情千万:“我游无剑解决不了的事情,没有人能解决。”
上官礼却笑不出来,淡然道:“活得这么认真,姑娘累么?”
姑娘瞪了他一眼,踢了踢脚下的布袋石头:“如你这般活得故作洒脱,也不见得有多少轻松吧。”
上官礼的目光突地涣散了。
“你弟弟病很快会好,这石头是个药引,他带在身边对他寒疾有利,你若想他的病快点好,就劝他将这石头带着。”
上官礼道:“明明是好事,姑娘却非要用这么冷硬的修辞说出口,何必惹人伤心呢?”
姑娘冷道:“我不必取悦任何人,也能过得比你们都好。”
上官礼笑了,先是小声笑,后是附掌大笑,我与他见面也不算多,但他斯斯文文的样子像是不会有这么夸张的笑,这姑娘说得话难道这么好笑么?
上官礼笑了一会儿,才挤出那六个字:“说得好,说得妙。”
姑娘也笑了,这笑温和柔丽,使她整张面孔都带上了女儿的娇羞,若不是这么强势冷峻的打扮,她也算是个美人。我认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想记住她的样子,她的特别之处。她身上无别的饰物,唯有腰间挂着一个圆圆的玉牌,那玉牌感觉很别致,上面似乎还萦绕着淡淡的烟雾,像是什么圣品一般。
“上官礼,这是我们第一面,也将是最后一面,我们不会再见面,但我会记住你们。”她交叠着双臂,那股气势如剑如虹,像是能顶天立地。
上官礼沉默地看着她。
“希望它能指引他方向,在他与生俱来所拥有的力量荫护之下,得父之才,得母之德,成长为一个济事为民的好男儿。”她敛起笑容,轻声道。
上官礼道:“这话才是姑娘真正想跟衍弟说的,是么?”
姑娘垂下双眼,突然起一跃而起,青衫如风,消失在苍郁的庄园上空。
上官礼捡起地上布袋,倒出袋中东西,是一颗晶莹发光的玉石,生生不息地发着生命之光,照亮伊人的心怀,与不肯启齿的温柔。
有缘再见。
上官礼望着天空,喃喃道。
有缘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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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模糊地睁开双眼,脸上已都是泪水。
这个梦,解答了我许多疑惑,七分心痛,三分欣慰。
我欣慰的是,那拒婚的青衫姑娘并没有我想像的那么过份,她有自己的苦衷,那月光卵玉的出衷也没有他们说得那么可恨。还有一点,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游无剑,名中也带了个剑字,是不是名中有剑的姑娘,脾气都会特别刚毅呢?看来这些年上官礼一直没有将她的本意告诉上官衍,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我更多心痛的是,我的的确确的知道了云娘就是西坡寡妇,上官衍是那个男孩,可他们,却一致地假装未曾来过……
为什么要这样?我不懂……
屋里已灯了灯,窗外一片昏暗,正如仍在黑暗之中的真相——这个真相,我能不能再承担得起?
没过一会儿,夏夏就外面进来了,她的表情怪极了,又是想笑又是生气,手里端了盆水,热乎乎的冒着热气。
梦中再多奇行异旅,我终归是要回到这个院子,回到他们身边。就像浑混在做了个噩梦,梦中哭泣心痛,一觉醒来发现只是个梦,那种感觉很侥幸,也很轻松。
“这个臭三哥,真是来了也不让人省心,看把飞姐气得一眶子泪。”夏夏清亮的声音让我一下子醒透了。
我抹了抹眼角的泪,掩饰着自己的痛楚,心不在焉地道:“什么三哥什么泪,那家伙怎么了?”
夏夏盯着我看了会,终于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往镜子里照了照,脸上竟画着一只大乌龟,鼻下还描了两根粗粗的胡子!
夏夏笑得不可开交,端着水坐到我边上,拧着棉布递给我,原来她刚才出去是要倒水给我擦脸。
我拧着眉毛气得跳脚,刚才梦里的悲伤我还没来得及一一回味,就已经被韩三笑这一搅搅得没力气了:“这个臭韩三笑!”
夏夏边笑边给我擦脸,道:“我说呢,都跟他说了飞姐在睡觉,还非要走进来瞧一瞧,猫着腰在那半天还不让我进来,我说他在干嘛呢,一下跳个没影了,剩飞姐你一张大花脸。我本想等你醒之前给你擦掉,没想到你倒是先醒了。”
我任由夏夏帮我擦着,道:“现在去哪了他?还没到出更时间吧?”
夏夏道:“刚才就是为了这事来的,说后天是云娘谢宴,他今天就开始绝食不吃东西,闭关不出门保存体力,后天就能好好地大餐一顿了。”
我翻了个白眼,真是对这无赖无语了,连这点小宜都要占。同样都是人,上官衍与他怎么就天差地别呢?
我突然想到似的问夏夏:“对了,云娘这谢宴都还有谁呢?礼二公子应该也会去吧?”
夏夏道:“当然了,听说礼二公子今天就已经去衙院帮忙了,谢宴是一部分,他们半家团聚又是另一回事。据我现在知道的呀,这谢宴上除了他们自家人云娘、礼二公子,上官哥哥、宗伯伯、黄老爷和大宝哥哥,镇上人有飞姐你,我,宋姐姐,三哥,海漂哥哥,燕错,曹先生,另外还有三个神秘贵客,连雀儿都不知道,她说那三位贵客是云娘要亲自去请的,连个请贴都没有呢。”
难怪夏夏这么熟络的,原来是云娘身边的小丫头跟她说的,那就是说,这宴一共有十六个人了?连曹先生也请了?那三个神秘贵客又是谁呢?
“为什么要请曹先生?曹先生不是衙里办案的么?有什么关联吗?”
夏夏摇头道:“那就不知道了,可能也是想谢谢曹先生帮上官哥哥办案吧,云娘就是这么客气,飞姐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咬着唇,心中十分难受,云娘是众所知周的好人,谁都喜欢她,但是谁又知道,她就是十六年前那个与我爹扯不清楚又与我爹同一天突然失踪的西坡寡妇呢?
后天的谢宴,真的只是一个简单的谢宴那么简单吗?
“飞姐,三哥就是个大小孩,你越是生气他越是得意。”夏夏以为我被韩三笑气得直掉泪,安慰掉。
“韩三笑,你这个王八蛋!”我满心郁闷,只能这样骂着大哭来发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