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清通过这种方式,想要驱赶“一直缠着她”的那个人。
但是娘不是这世上最亲的人么?虽然我娘与我不亲,但我知道那是因为她有病。我所接触的那些娘亲——连姨——黎姨——就连那个我一直害怕的郑夫人,对郑珠宝关心都让我感动过好几回。
云清为什么这么厌恶自己的母亲呢?
云清折腾完了,独自依在小屋角落的木床上,她本可以相安无事地在相府享受高床软枕,一呼喝便有人端茶递水,却偏要来这荒郊野外吃这个苦。
可能是折腾得太累了,她沉沉地睡去。
漆黑的夜晚,我跟我内心深处怕了十几年的女人共处一室,我竟微微有些同情,营役半生,她真正得到了什么?她为什么要这样呢?
周围场景开始切换,光蒙蒙出亮,绿意爬上墙,地上蔓出木色,白纱幽然缥缈,眼前描现两格坐榻,两方琴台,对面而立——
相比刚才那个阴森诡异的房间,这儿简直就像是神仙居所。
房间像是个琴室或客室,摆设虽说不上华贵,但却处处显精致,大部分都是竹制品,仿佛置身其中都能闻到清香的竹味。里面什么都是成对摆设,如在照镜。
随后一段琴音响起,南边的琴台上慢慢云层般拢出人形,是个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阳光照亮她的乌发,她坐在台前低头认真抚琴,小小年纪,却已能弹出可供欣赏的琴曲来了。
再看这小姑娘,打扮十分精心讲究,耳珠子配衬着衣裳发型恰到好处,侧头看谱的脸蛋儿玲珑清秀,带着可人的婴儿肥,只是她的神情很认真严肃,微剪双眉,似乎弹琴对她来说只是一个任务,她根本没有去欣赏自己美妙的琴音。
这时屋子的帘账被掀开了,偷偷摸摸进来一个相同身形相同打扮的小姑娘,发辫微乱,衣袖高捋,她走了几步又吐舌退了回去,因为她脚上的污泥将干净的地席给弄脏了,她放下手中的一杯绿芽,蹲在地上擦自己的脚印。
弹琴小姑娘一把按住了琴弦,扭头皱眉道:“你看你,又跑去弄那些脏兮兮的泥巴,琴不好好练,就知道拖我的后腿。”
门口的小姑娘吐了吐舌,飞快拿起杯子跑了过去,开心道:“姐姐你看,我在后院找了许久找到这心形的芽片,装在杯中是不是美极了?”
她俩长得一模一样,从五官线条上隐约能看出她们未来的长相——这不就是幼年时期的云清云淡么?
我怎么莫名其妙跑这么“远”了?这地方,应该也不是子墟吧,我记得云娘说过,她们生在一个叫颦西村的地方。
那么,这个抚琴的小姑娘就是云清了,不好好练琴跑出去玩芽叶的就是云淡了,原来她自小就喜欢植花种草的活儿。
“整天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迟些师傅来考琴,我看你怎么办。”小云清一边责怪自己的妹妹,一边认真地看着琴谱,虚空练着指法。
小云淡则仔细地将杯子摆放在姐姐琴台之上,笑眯眯道:“姐姐弹得这么好,我反正也及不上,索性就不献丑了嘛——姐姐你看,这杯小芽放在你台桌上是不是美极了?看着弹琴都会舒畅很多嘛。”
小云清看了一眼杯子,将其拿起来还给妹妹:“去去去,我才没功夫打理这些带土又娇气的东西呢,小心别染脏了我的琴。”话倒是这么说,但也没有特别的凶。
小云淡嘟了嘟嘴,心疼地将杯子捧在手心,碎声道:“姐姐真是无情呢,这么可爱的芽叶都不喜欢。芽儿芽儿,那你只能跟着我了哦,不过我弹的琴没有姐姐好听,像鸭子在叫,你可别嫌弃我呢。”
小云清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嘴角却抿着笑意。
“大早便练琴看谱,清儿淡儿很用功嘛。”房外响起男人的声音。
“爹!”小云清马上一脸高兴,起身往门口跑去。
小云淡倒是没有那么热情,她趴在琴台上看着门口。
进来一男一女,两人手牵着手,女人身着轻绿纱衣,轻轻靠着男人走着。
小云清马上停了下来,笑容没有那么灿烂地叫了声“娘”。
云父长得较为削瘦,丹凤眼高鼻子,皮肤微有些黑,算是别有一番风味的英俊。
云母长得温婉可人,白皙姣好的皮肤让我想起周渔鱼的娇妻凤儿。这一对女儿都像她,虽然云清云淡是双胞胎,但从神情气质上看都是云淡像她多一点。她看起来跟现在的云娘很像呢,像是端和有礼善良宽容的人,怎么会对云清说出那么狠心无情的话来?
云父摸了摸小云清的头,小云清高兴道:“爹,昨天师傅教我的曲子,我已经会弹了呢。”
云父笑道:“琴师说那曲子普通孩子得练半把月,清儿一天时间就会了啊?”
“恩,我现在就弹给您听!”小云清得意又着急地跑回到琴座上。
云母却没像云父那样有兴致,而是看着趴在琴台上的小云淡道:“你这小泥精,又跑去哪儿滚了身泥回来?”
小云清脸上的欣喜之色明显黯淡了许多,因为本来要听她弹曲的云父也将注意力放在了小云淡身上。
小云淡像是找到了知音,慌忙把杯子递给母亲:“娘,你看,美不美?”
云母挑了挑眉,一脸欣喜:“好漂亮呢,心的形状,只有一片吗?若是有一对,就是心心相印了。”说罢她扭头看丈夫,眼里全是少女般的悸动与娇羞。
云父轻捏了捏云母的手,一脸温柔。
云母拉着小云淡道:“哪里找的?带我去寻寻,说不定能找到一模一样的呢——”
小云淡开心道:“就在后院蓠边上。”
“走走,一起再去找找。”云母像个孩子,拉着小云淡起身要往外走。
云父笑着横穿在了中间,一手拉一个道:“既然要找,当然是一起去了——清儿,你也来一起找嘛,到时候你与淡儿桌上都摆一个,岂不美哉——”
小云清脸上笑意全无,沉着脸道:“不去,我要练琴。”
云父笑道:“练琴早点晚点都可以,找完了再回来练也一样的嘛。”
小云清一声不吭地揉着指肚上的茧子。
云父道:“别恼了,爹一会儿就回来听你弹琴。”
三人往外走去,布帘放下的瞬间,云母回头看了一眼,正看到小云清那道怨恨冰冷的目光。她愣了一下,已被丈夫拉远了。
日夕光晕,月光透过琉璃天窗,散在白色纱蔓上如仙子之屋。
温馨柔美的卧房里摆着两张床,两个梳妆台的中间隔了一条布帘子,右边床上的人已经深深睡去,但不知为何她的床头点着一盏小烛,也许是怕黑吧,睡着了也要点着——但左边床上的人却辗转反侧,她转来转去盯着帘子上烛光的投影,眉头紧锁,外面响起若有似无的谈话声,虽然很轻,像也像是吵着了这烦躁的人儿——
最后她坐了起来,披了衣服掀了帘子,走到边上床前,看着熟睡的妹妹一会儿,脸上的表情令人难以猜测,她抬起手——我心里一毛,她想干什么?莫非是记恨白天的事情要报暗仇?
她为小云淡拉了拉被子,将小烛台往远处移了移。
我松了口气,看来她少时对这妹妹多多少少还是有点感情的。
然后她走出了房间。她半夜三更不睡觉,是要去哪呢?
她住的房间是在楼上,这会儿她正站在走道边上,往摆置着盈盈烛火的院子里看。
原来院子里云父云母正坐在竹椅上纳凉,云母给云父摇着扇子,云父则揽着她的肩膀轻轻拍着,两人像是新婚燕尔那般亲密恩爱。
云父的声音飘来,像是在安慰妻子:“别往心里去了,不会有什么事的。”
云母坐直了身子,挽髻松散,披了一背的乌发,道:“我也不知道,但是那眼神叫我好生心凉。”
这是在说云清那时的小眼神么?看来云母放在心里了并且告诉了云父——这,好像有点不妥吧……
云父道:“既然夫人说话了,那小的这两天留意一下,好消夫人心头之虑,妥否?”
云母推了下云父,道:“别闹,我跟你说正经事呢,别老不往心里去。”
云父点头道:“夫人说的话,为夫句句放在心上。”
云母垂眼想了想,抬头看了看楼上——小云清往里缩了缩,避过母亲的查巡。
“这两天,让孩子们别弹琴了,尤其是清儿——”
小云清瞬间一脸冰霜,我无法想像这样的表情会在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脸上出现。她狠狠咬着唇,眯眼阴森地盯着母亲的背影,她不想再听母亲在父亲自己说自己的不是,冷静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咬牙切齿,气得双眼红红,一把将自己刚才为小云谈拉盖好的被子扯下,烛火在被子的扯拉中摇拽不止,似乎也触到了她的愤怒,她伸出手生生地掐灭了火光——
滋的一生,我仿佛都闻到了皮肉淡淡的焦味。
然后她僵硬地躺回到床上,安静地盖上被子,双眼空洞地直直盯着上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小年纪,她似乎对母亲就种下了恨根,虽然她也有不对的地方,但云母不仅不息事宁人,反而还要去挑拨他们父女的感情?作为母亲这样真的好吗?还是——还是另有其他原因呢?
我转到房外,继续听云父云母的谈话。
的确还有下文,我感觉很惋惜,如果小云清不那么怨恨冲动地听到一半就回去的话,也许就不会误会了——
很多时候的误会总是产生得这样无端,莫名其妙,无从解释,谁都不知道掉了哪些链子,令本应相爱的人生恨,使本可相守的岁月成了决不后悔的离别。